推薦序:萬物的聲音
倘沒有記錯,那該是一冊《道德經》和一本八大山人的畫冊。那是2020年春日,世界正變得面目全非,不可見的病毒激起可見的恐懼與猜忌,也催生出一種反思的渴望:怎樣的生活才值得一過,人類與世界又該如何共存?
受朋友之托,送這兩本書給坂本先生。我正受困于東京,他剛從美國歸來,只做短暫停留。一年前,我們在紐約一晤。他用鐵棒敲擊街旁的垃圾桶,采集哈得孫河河水的聲音,在半地下工作室回憶初聽德彪西,這皆令人觸動。但在論及夏目漱石、丸山真男時,他眼中閃現的光彩,令人印象尤深。
對我而言,坂本先生是謎一樣的人物。是的,他是個天才音樂家,他創作的電子音樂、電影配樂早享譽世界。他同時又是觀念的試驗者、走上街頭的抗議者。在過早開啟的多姿多彩的人生中,他創造潮流,卻游移在外;他介入時代,又有種超然姿態;他想象未來,并追尋過往。其俊美外形為此增添了新維度,似乎他天生適合作為精神象征,而非具體個人存在。偶爾,我覺他像是托爾金筆下的精靈國使者,無所不能又富于同情心,非凡卻值得信賴。當他逐漸年老,頭發銀白,臉頰日漸消瘦,不停與癌癥搏斗,一種新的智慧與鎮定則隨之而來。
我自卑于自己的耳朵,對于旋律、聲音缺乏敏銳,覺得難以真正進入坂本先生的內心。或許,我也對他身上日漸散發出的禪宗式魅力稍感懷疑:真的存在一種如此簡練的智慧嗎?在這個人類日漸受困的世界,存在著這樣一種輕盈嗎?手上這兩本書似又增加了這懷疑,老子的五千言,八大山人的揮毫,能在這個焦灼的時刻,提供怎樣的幫助?
倘早讀到這本《閱讀不息》,這些疑慮或早散去,與坂本先生的交流,必更為流暢、延展。他說,他喜歡直截了當的語句,遠勝繁復、縝密的邏輯推斷,老子想必可以輕易擊中他的心;他說,八大山人吸引他,是因其畫作中大膽的留白與空間,“不是填滿留白,而是充分地利用空間,抑或是間隙與沉默”。
在這本閱讀筆記中,音樂人的身份暫時退隱,坂本先生以一位求索者的面貌示人。他回憶法國新浪潮電影對他的影響,說大島渚與其他電影導演不同,他不是畫家,而是思想者,而侯孝賢對于臺灣之影響,與夏目漱石不無相似。他說起漱石的小說中的夢幻感,“剎那為百年,百年亦為瞬間。夢沒有線性時間結構,所有的事物都凝聚在了一起”。他著迷于生物學家的視角,“生命并非一個封閉的個體,而是始終在其內外部進行著流動的物質交換,并且還保持著一致性”。他被旅日學者費諾羅薩觸動,后者發現“歐洲的語言失去了與自然之間原有的生動聯系……在中國古代人創造的漢字中,這種聯系仍然存在:與字母不同,漢字本身就包含了動態且富有詩意的繪畫屬性”。他也在哲學家九鬼周造身上發現東西方之沖突與共融,“他在貪婪地吸收當時最新的文化的同時,可能也對西方事物有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這也許使他重新審視了自己的日本式的感性、文化和世界觀”。在歷史學家上田正昭的書中,他感到日本自以為是的優越感的可笑,“日本一直在朝鮮半島、中國、俄羅斯的強烈影響下存在”。他甚至在人類學家詹姆斯·斯科特的書中發現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信念,“在人類的發明中,國家是最糟糕的一項發明,而人類最早的環境破壞行為就是進行覆蓋廣闊土地面積的單一作物種植。國家掠奪了人民通過莫大的勞動創造出來的財富”……
不過,音樂人的敏銳從未消失。聆聽聲音是坂本先生通向世界的捷徑,聲音亦是一種隱喻。他鼓勵人人“傾聽風的聲音、星星的聲音、宇宙的聲音,還有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在奧野健男的文藝評論中,他留意到邊緣聲音之重要,太宰治來自津輕的感受,反創造出普遍的現代性;而約翰·凱奇的試驗讓他覺得,一切事物都寄宿著固有的精神,音樂意味著組織聲音,人生常意味著聆聽事物的聲音。
這多樣的興趣背后,一條線索不斷繃緊。或因死亡陰影的迫近,或來自病毒的壓迫,以及常年思索,坂本先生對于時間產生了特別的執著。從物理學家到哲學家的眼中,他試圖確認時間的非線性,它像是無邊無際、不斷蔓延的網絡,昨日、今日與明日,總同時涌來。他焦慮于時間消逝,它像是被偷走了,而自己總處在過度的好奇心與有限時間的緊張中。
或正是這種緊張塑造了坂本先生。出生于戰后日本的他,始終對個人自由有著過人的敏感,對于體制的力量,心懷警惕。所有時代、不同地域、多樣的價值,都是對單一思想的解毒劑。這不變的問題意識與不斷擴展的興趣,構成了這本迷人的小書。它通往很多過去,也必將延向很多未來。
許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