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對床兄弟情

2017年，北京清華附小2012級4班的學生們統計了蘇東坡作品中的高頻詞，最常出現的，就是“子由”，其次是“歸來”。的確，除了文章書信，蘇東坡和弟弟互相寄贈唱和的詩詞有近二百首。

蘇東坡和弟弟從小一起長大，形影不離。我可以想象活潑好動的蘇東坡在前頭奔跑，弟弟子由在后面追隨。他們一起游玩的地方，比如四川眉山市東邊的蟆頤山，正月初七，他們會去那里踏青。蟆頤山上的蟆頤觀現在還立有“蘇洵求子處”“蘇洵手植樹”的丹書石碑。

仁宗嘉祐元年（1056）三月，蘇洵帶領蘇東坡、蘇轍赴京師（今河南開封）參加考試，他們行到河南崤山，騎的馬死了，只好騎驢到河南澠池，暫住在奉閑和尚的廟里，奉閑和尚見他們兄弟倆青年才俊，請他們在墻上題詩，這就是《和子由澠池懷舊》的舊事。

他們父子三人在京師，待了11個月，過關斬將，蘇東坡榮登乙科第四甲，賜進士出身。可惜喜事還沒有讓他們歡快多久，就聽到蘇東坡的母親程夫人在家鄉去世的消息，于是趕緊回鄉奔喪。

守喪結束，嘉祐四年（1059）十月，他們再度出發前往京師。這一次走的是水路，經過三峽，一路游賞山水，作詩唱和，后來這些詩篇編入了《南行集》。

抵達京師，參加仁宗皇帝親試于崇政殿的制科考試。制科考試不定期舉行，程序比科舉考試要繁瑣。參加制科考試的人員由朝廷中的大臣推薦，然后參加一次預試。最后，由皇帝親自出考題。

宋朝總共三百多年的歷史，科舉考試錄取了4萬多名進士，制科考試只進行過22次，成功通過的人只有41個人。制科考試分第一等、第二等、第三等、第三次等、第四等、第四次等、第五等，第一和第二等為虛設，第三等是最高等。通過制科考試的41人中，只有蘇東坡考上第三等，蘇轍考上第四等，你說厲不厲害？連考運不如兒子的父親蘇洵也只能感嘆：“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難，小兒如拾芥。”怎么我考試就像登天那么難，我的兩個學霸兒子像撿拾芥菜一樣簡單呢？

弟弟留在京師照顧父親，蘇東坡走馬上任，要前往陜西鳳翔府擔任節度判官，職位相當于現在的副市長，與府州長官共同處理政務，掌管糧運、農田、戶口、水利和訴訟等工作，由皇帝直接委派，輔佐郡政，有直接向皇帝報告的權力。

25年來，蘇東坡第一次和弟弟分離，子由送哥哥到了鄭州西門之外，不得不折返京師。兩人一分別，蘇東坡馬上寫了一首詩寄給子由，是現存蘇東坡為弟弟寫的第一首詩。詩的題目很長：《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詳細記錄了那天是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十九日，這首詩如果是發在現在的朋友圈，大概就是會標注子由，而且在鄭州西門打卡呢。詩的內容是：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猶自念庭闈，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壟隔，但見烏帽出復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童仆怪我苦凄惻。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自注：嘗有夜雨對床之言，故云爾。）

大意是說：我沒有喝酒，為什么好像喝醉一樣昏昏沉沉呢？那是因為我的心已經隨著你回去的鞍馬而一路相送。你因為要服侍父親，必須和我分開，但是我自己一個人如何安慰自己的寂寞呢？一路上走到高處，回頭看到坡壟間，你戴的烏帽忽隱忽現。我想到天氣這么寒冷，而你穿的衣服那么單薄，一個人騎著那匹瘦馬，在熹微的月光下行走。我正要去陜西鳳翔當官，一路上人們都很開心歡樂，跟隨著我的童仆問我：“為什么這么愁眉苦臉呢？”我也知道，人生難免有別離，但是唯恐時光匆匆，我們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我想到我們為了考取功名，刻苦讀書，那個風雨交加的寒夜，我們一起讀韋應物詩，讀到這句“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約定以后一定不要貪戀高官職位，希望早點退休，相聚終老。

子由收到詩以后，想到哥哥的行程，可能走到澠池了吧？于是寫下《懷澠池寄子瞻兄》：

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

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

遙想獨游佳味少，無方騅馬但鳴嘶。

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就是這首詩的回信，我們看到兩首詩的押韻字泥、西、題、嘶是一模一樣的，這就是唱和。雪泥鴻爪的“雪泥”原來是子由先寫的，他提到兩人各分東西，哥哥可能已經度過了崤山，現在大概到了澠池。我曾經有機會到澠池做官，不知道當地的老百姓是否記得？我們曾經在僧人的房間墻壁上一起題詩，我想到你一個人去鳳翔，沒有我做伴，一定少了很多樂趣。仿佛聽見你騎的馬不知方向地嘶鳴著。

蘇東坡回答子由的詢問，說：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時隔五年，變化真大。奉賢和尚已經圓寂了，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墻壁頹壞，題詩也找不到了。你還記得我們當時走過崎嶇山路的狼狽模樣嗎？道路那么漫長，我們那么疲憊，騎著跛腳的驢子也茫然地嘶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