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道德與現實之間:埃德蒙·伯克思想研究
- 丁毅超
- 3753字
- 2025-05-27 10:00:29
第一節 愛爾蘭的改革者
以宗教寬容著名的洛克(John Locke),依舊有自己不寬容的對象,天主教徒就是其中之一。洛克認為,天主教徒一定會面臨在君主和教宗兩個主權者之間二選一的問題。這將違背國家作為一種契約的基本要求,從而導致國家的瓦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教宗至上論者不能享受宗教寬容的收益,因為在他們擁有權力的地方他們認為自己一定會去反對其他人”(3)。
公正地說,英國本土對于愛爾蘭的征服與壓迫并存。光榮革命后的英國進一步將這種壓迫系統化。1695年的教育法案禁止天主教徒將子女送出國進行教育;1704年的教宗法案則確立了新教徒對天主教徒的長子優先繼承地位,并要求所有受領文職和軍職的人宣誓放棄天主教信仰;1728年的剝奪公民權法案更是直接剝奪了天主教徒在議會投票的權利。從這一點看,輝格黨政府的確很好完成了洛克對于宗教寬容的限制,它在愛爾蘭塑造了一個實際上的圣公會或者說英國國教徒特權階層。
1729年,一個名叫埃德蒙·伯克的孩子出生在一個都柏林的律師家庭中。這個家庭的宗教關系有些復雜。為了繼續執業成為律師,伯克的父親決定皈依圣公會,他的母親則依舊保留傳統的天主教信仰,這使得伯克必須以一種矛盾的情感看待自己的周邊環境。一方面,作為國教徒出生的伯克天生就是特權受益者,在現實中他享受到了特權秩序帶來的好處;另一方面,他親眼觀察到英國對于愛爾蘭天主教徒的普遍壓迫,認為這在道德上存在缺陷。直到晚年,伯克都沒有放棄批判他所謂的新教徒優越地位(protestant ascendancy)。在給兒子理查德·伯克(Richard Burke)的信中他寫道,“這不外乎是愛爾蘭的一部分人決心把自己當作聯邦中唯一的公民;并通過把其他人降為絕對的奴隸,在軍事力量下保持對其他人的統治”(4)。
在六歲的時候,伯克被送到信奉天主教的舅舅家撫養。科克郡鄉村的童年生活是早期伯克詩歌中反復出現的主題。在1748年給友人的詩中他寫道,“寧靜的鄉村是多么幸福,草地是他的床,天空是他的華蓋”(5)。1751年從愛爾蘭來到倫敦的他面對煩躁的城市生活寫道,“野蠻的守夜人在門口吼叫。在這樣的折磨下,他渴望鄉村的幽靜”(6)。
伯克略帶感傷的浪漫主義氣息在很大程度上與當時的愛爾蘭文學潮流是合拍的。由于受到普遍的壓迫,愛爾蘭文學缺乏啟蒙主義的樂觀態度。它更多呈現出一種軟弱和受傷的形象。“在適當的時候,這種不恰當的人類弱點的表現成為浪漫主義的主題,最好的情況是被歸為懷舊和遺憾的敘述,或者在最壞的情況下,被歸為沉悶的憂郁癥,凱爾特人被認為對這種情況過于敏感。”(7)
這種對于鄉村生活的浪漫懷念沒有進一步轉化為對文明社會的絕望。伯克沒有許多城市中產階級對于鄉村的景觀想象,他清醒地意識到,鄉村和城市生活都不是完美的存在,兩種生活都需要安排在一定的秩序范圍之內。部分學者會將伯克對于秩序信仰解釋為神圣天意的結果。“社會是人類創造的。但它是在歷史上,在天意的指引下,由人類的實踐理性所創造的。”(8)考慮到伯克很少在其作品中談及自然法的問題,這一點并非沒有爭議。但伯克的氣質既沒有轉化為一種憤世嫉俗的離群索居,也沒有轉化為毫無收斂的無政府主義。他熱愛鄉村,也不否認城市作為文明社會的產物。“在18世紀的思想家中,他是很少見的,他既理解了兩者的優點,又不將兩者理想化。”(9)
順帶一提的是,保守主義對當代動物保護主義的批判就隱含對這種景觀想象的諷刺。居住在城市空間的人士往往容易將自己對于寵物的喜愛投射到野生動物之上,賦予自然過于溫柔的面紗。無論是將動物擬人化還是賦予動物權利,本質上都是一種人類自我的共情。斯克魯頓不無辛辣地表示:“多愁善感所涉及的自欺欺人的劑量太大,以至于不允許批判性的智慧進入其轄區。”(10)
十一歲時,伯克進入由貴格會校長沙克爾頓開辦的學校,并和校長的兒子理查德成了終身摯友。作為一個非常有趣的巧合,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保守主義政治家迪斯累利(Benjamin Disraeli)也是在貴格會的教育下長大的。十四歲時,伯克返回都柏林,進入三一學院就讀。除了表現出對于歷史和詩歌的偏好外,他還參與組建校園辯論俱樂部。俱樂部每周集會兩到三次,定期對政治和貿易等共同感興趣的問題進行辯論。
除了辯論俱樂部外,伯克在都柏林學生時期的另一項重要活動就是參與并出版了報紙《改革者》。這份報紙以同時期都柏林皇家劇院上演的話劇作為評判對象,目的是改變都柏林日益乏味的戲劇現狀,建立一種合適的審美品位。在這份報紙中,伯克和他的伙伴們涉及一個美學中的經典問題,即審美與道德之間的關系。
在第一期《改革者》中,伯克就鮮明地表示,審美必須與道德聯系在一起。他寫道:“品位的墮落和道德的墮落是一樣嚴重的,盡管糾正后者似乎是一種更值得稱贊的設計,也更符合公眾精神;然而,它們之間存在著如此強烈的聯系,一個國家的道德對他們的品位和著作有如此大的依賴性,以至于加固后者,似乎是建立前者首要的和最可靠的方法。”(11)戲劇是當時都柏林上流社會的重要娛樂節目。針對當時戲劇表演中很多不道德的情節,《改革者》認為有必要通過文學批判的方式,促進愛爾蘭審美品位和道德水平的提高。
是否認可《改革者》的立場是一個缺乏公論的問題。這種主張背后的邏輯更值得關注。它實際上暗含了三個重要的前提。
首先是存在客觀或者說通用的審美評價標準。伯克寫道:“我們并不是要假裝壟斷品位,而是要讓它變得普遍。”(12)后來伯克在《美與崇高》里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原則。他開篇就強調,“表面看來,我們可能彼此之間在理智和感覺方面差異很大:但盡管有這種差異存在——在我看來,這僅是一種表面現象而非真實——,還是可能有某種人類理性與趣味的共通標準”(13)。換而言之,伯克否認審美品位是純粹個體化的事務,它存在某種公共性的討論空間,至少是一種公共性的效益。
其次是,審美的標準受到道德原則的限制。伯克在這里首次表達了對于道德原則的強烈偏好。與今日的許多保守派類似,伯克認為戲劇的創作者和表演者往往借托藝術之名進行一些令人在道德上感到不快的表演。他們必須依賴于這種刺激才能吸引觀眾。“因為詩人既要依靠自己的聲譽,又要依靠人民的生活,常常不得不以犧牲自己的判斷力為代價來取悅人民。”(14)這種情況反映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審美匱乏。伯克通過對比愛爾蘭和法國的處理,稱贊法國在戲劇表演上對于接吻情節的限制。“法國人雖然在天賦方面不如我們,但在禮儀和規矩方面卻一定超過我們。”(15)一個有教養的民族需要顯示出這種審美品位的優越性。當然,伯克絕對想不到當時年僅七歲的薩德侯爵以后會給法國文學帶來什么樣的變化。
最后是審美品位可以進行教化。伯克在強調作家和演員應該引導審美品位的同時,也承認審美品位本質上受到公眾偏好的限制。“人們之所以贊成這些東西,與其說是出于他們自己的判斷,不如說是出于習慣;我敢說,如果他們過去習慣于更好的戲劇和更好的風俗習慣,他們一定會像現在贊成這些東西一樣鄙視它們。”(16)這句話的意思直截了當,但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早晚期伯克思想分裂的證據之一。尤其是考慮到晚期伯克對于習俗和偏見更為積極的態度,而《改革者》中的習俗卻是一種需要進行革新的東西。又比如,早期伯克對于習俗的道德教化與法國大革命時期激進分子所奉行的道德教化之間又存在何種區別。這些問題最終演變成為伯克研究中一個爭論不已的主題,即伯克的思想是否具有一種內在一致性。
全面回答這一問題不是這里的重點。伯克在習俗問題上的搖擺是他始終在道德和現實之間掙扎的表現,但他的態度并不完全矛盾。無論是早期還是晚期的伯克,他都沒有承認習俗是一成不變的東西。習俗本身不完美不代表它一無是處,改善習俗也不等同于否定習俗。“伯克意識到,習慣和人為的聯系縮小了個人自由的范圍,但它們也是社會生活的黏合劑。”(17)道德和現實的復雜關系只能在具體的事態中進行處理,對于道德或者現實進行抽象的討論缺乏實際的價值。
伯克一生都非常強調實踐的重要性。“一個善良而有智慧的人,在學習之后,首先要思考的是如何使他們對人類有用。但他通常會遇到許多人的驕傲或愚昧帶來的許多障礙,以至于他必須坐下來滿足于有學問的稱號。”(18)他不滿足于這種知識上的充足,并認為有必要通過行動對社會產生影響。創辦報紙向都柏林民眾進行宣傳就是一種伯克式的實踐。隨著伯克日后對于現實日益深入的參與,他對抽象道德的厭惡愈發明顯。在數十年后關于一位論者的批評中,他不無諷刺地寫道:“政治家與大學里的教授不同。后者只有關于社會的普遍觀點。”(19)莫雷對于伯克評價充滿了自由主義的視角,但他的這一論斷是正確的。“伯克對哲學家陰謀集團的憎惡和輕蔑并非通常所說,是受法國大革命影響的結果。”(20)
在撰寫《改革者》時,無論伯克是否意識到道德和現實的復雜關系,它確實已經成為他討論中揮之不去的主題。他從審美品位切入可能也與他對古典詩歌的偏愛存在一定聯系。我們不應該過分放大伯克這一學生時代作品的重要性,畢竟這份報紙僅僅出版了數月之后就宣告中斷。
《改革者》更多展現出伯克思想一些可能的出發點,那就是所有的閱讀和思考都不可能離開道德和現實這兩個相互糾纏的因素。伯克傾向于賦予自己的行動以道德和現實的必要性。“一個國家的財富不是由其貴族的華麗外表或奢華生活來估計的;而是在一個民族中散布的統一的豐富資源,最貧窮的人和最偉大的人都有份,這使他們幸福,使國家強大。”(21)改變都柏林愛爾蘭人的品位是愛國者的責任,這種態度也為我們解釋《美與崇高》提供了更多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