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道德與現實之間:埃德蒙·伯克思想研究
- 丁毅超
- 4518字
- 2025-05-27 10:00:28
導言
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一直是富有爭議性的人物。他曾經是美洲革命的強烈支持者,也是少數在英國本土支持美洲獨立的人士。他寫道:“任何事情都比一場沒有結果的、無望的、不自然的內戰要好。據說,這種屈服的方式會讓位于獨立,而不會發生戰爭。”(1)當所有人都將他視為革命的支持者時,他卻站在反對1789年法國大革命的第一線。直到今天,他的《法國革命論》依舊廣為流傳。
伯克身份的復雜性遠不止于此。他承認英國對于印度的征服,又控訴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在印度的殘暴統治。他是奴隸制度在18世紀的反對者,也是印度種姓制度的支持者,甚至他可能是18世紀少數批評向中國出口鴉片的政治家。伯克指出:“鴉片的銷售被貿易委員會裁定的明確目的是在孟加拉而不是在中國銷售,并將這種銷售的產品用于生產原始商品的國家的制造業。”(2)可是黑斯廷斯違背議會的指令,將鴉片非法銷售給禁止鴉片進口的中國。
伯克多變的態度成為各方爭論的焦點。在他反對者的眼里,多變是投機取巧和缺乏原則的同義詞。馬克思就曾經評價道:“他忠于上帝和自然的規律,因此無怪乎他總是在最有利的市場上出賣他自己。”(3)在他的支持者眼里,這種變化是政治靈活性的真正體現,是對于具體事態的尊重。柯克(Russell Kirk)將其視為保守主義長存的原因之一:“保守的信念在兩個世紀里一直保持著政治和思想的連續性,而那些憎恨傳統的激進政黨已經相繼解體。”(4)在對于伯克的兩極化評價中,所有人都承認伯克是一個難以標簽化的人物。他尤其不適合用一種固定的政治光譜進行衡量。
伯克的多變性沒有損害他的聲譽。他是少數能夠在死后不斷提升自己聲譽的人。19世紀是伯克備受吹捧的時代。“他在大西洋兩岸都很受敬仰,在整個19世紀,特別在維多利亞晚期幾乎達到了頂峰。”(5)他的道德勇氣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典范。“盡管同時代的人都認為伯克是哲學家、政客和政治家,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認為伯克是一位偉大的英雄,他團結了自己的同胞,投身反(對法國大)革命事業,拯救了英國和帝國的憲法,塑造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政府體系。”(6)
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在20世紀早期,對伯克的評價迅速降低。他被認為是一個局限于自己時代的政治投機分子;或者更善意地說,他是一個對充滿希望的未來裹足不前的猶豫者。約翰·莫雷(John Morely)這樣從維多利亞時代一直活到20世紀早期的政治家更能夠反映這種變化。他寫道:“伯克便是如此,他沒有預見到他的時代里道德和政治主體的最終走向。他也沒有意識到,以當時活躍的社會條件,他關于最佳征服的構想,一個符合民意的血統貴族政體,從長遠看,終將被完全拋棄和消解。”(7)
對伯克興趣的重新挖掘來自“二戰”后政治格局的影響。美國的保守主義者發揮了重要作用。“在二十世紀,伯克在很多場合都被投入使用。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他的反極權主義言論被美國保守派所采納。”(8)事實上,今日大部分人對于伯克的印象都是由他們塑造的。他們從伯克的思想中看到對抗意識形態主張的可能性。伯克在印度和法國問題上的道德熱忱則激發了美國保守主義者對于現實政治的道德想象。
伯克的歷史價值只是研究伯克的一個原因。對于今日的保守派而言,伯克依舊存在重要的現實價值。他幾乎奠定了一切今日保守派的思想基礎。傳統保守主義者和新保守主義者是兩個差別巨大的分支,在許多具體問題上的態度也南轅北轍。但這不妨礙他們都宣稱自己是伯克思想的正式繼承人。斯克魯頓(Roger Scruton)這樣的傳統保守主義者就宣稱:“保守主義顧名思義就是:試圖保守我們所擁有的社區——正如埃德蒙·伯克所說的,我們必須為了保守而改革,不是在每個細節上,而是在所有確保我們社區長期生存的事情上。”(9)
與伯克的重要性相比,學術界對伯克存在一定程度的輕視。這可能與保守主義本身缺乏對理論的重視密切相關。受到伯克的影響,絕大多數保守主義者更看重實踐的結果。用伯克自己的話說,“我認為,在理論上錯誤而在實踐中正確,這是毫不奇怪的;我們也樂于看到這樣的情況”(10)。伯克的態度從根本上挑戰了以哲學為核心的政治哲學。如果政治哲學最終是由實踐的結果進行評判,那么政治哲學家的首要任務不是構建理論,而是參與政治的實際運作。
伯克態度的背后隱藏著一種更深刻的懷疑,即政治可能無法成為一種科學。伯克認為,將政治視為一種科學意味接受抽象理性的宰制。抽象理性必然會尋找普遍有效的答案。用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話說,“從我們天性中兩個原則性的部分,理性與激情中,產生了兩種不同的學問,數學的和教義的。前者遠離矛盾與爭論,……而后者之中沒有任何東西不會引起爭議”(11)。但復雜多變的人類社會決定了在現實政治領域建立標準答案是一件幾乎不可行的事情。政治只能與具體的事態相關。抽象個體對于自我推理的自信可能導致局勢的進一步惡化,這直接喚起了一種與宗教狂熱類似的理性狂熱。在這種理性狂熱背后,至高無上的個體意志成了真正的主宰者,它將政治拖入純粹意志的決斷之中。
當代政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可能產生的負面作用。由于個體意志至高無上的地位,每一個意志都將追求自己的支配地位,這很難產生自我謙卑和自我犧牲的可能性。問題是,維系社會穩定的共同情感恰恰依賴于這種可能性。在今日的政治中,共識日益破損。“在政治理論的迷宮中,那些沒有形成自己道路的人,在思想上破壞了所有的順從,這是有害的后果,他們拒絕了這條道路,蔑視了向導。”(12)越來越多的激進派從政治光譜的各個方面粉墨登場。這種共識的破碎更是蔓延到幾乎所有的國家,身份政治的大行其道就是最直接的表現。性別、階級、民族將所有人劃分為一個又一個固定身份的小團體,試圖維持共識的人則會受到小團體愈發強烈的攻擊,正在逐漸從西方社會泛濫到中國的“性別戰爭”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伯克可能不自覺地感受到個體意志泛濫的潛在危機。抽象理性不可能產生出真正的實踐性。奧克肖特寫道:“現在,如我所理解的,理性主義主張,我稱為實踐知識的東西根本就不是知識,嚴格說來,它主張沒有知識不是技術知識。”(13)抽象理性對個體意志的放縱只能產生無盡的虛無。這促使伯克進一步遠離哲學家的政治哲學,他選擇了一條被他稱為“行動的哲學家”的道路,這種“行動的哲學家”就是參與實踐的政治家。伯克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強烈的亞里士多德傾向。他認為政治不僅是為了生存,它的目標應當指向德行的完善。伯克特別看中政治審慎的必要性,將其視為實現現實和道德共融的關鍵方法。
伯克的政治理論是否正確,以及我們是否接受伯克的態度,是需要自行判斷的問題。但如果我們今日還想要了解保守主義,將保守主義作為嚴肅的政治派別來對待,那么伯克就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本書試圖指出,在伯克多變的態度背后可能存在一致性的解釋,這種一致性在早期伯克的思考中就已經奠定雛形。議會中的伯克將這種雛形進一步發展和完善。伯克的目標始終是在思考如何將道德和現實有效地融合在一起,從而實現對既定秩序的不斷改善。
考慮到伯克作品的性質,本書在以專題作為章節基礎的情況下,盡可能兼顧時間線上的連續性。不過,由于伯克對許多問題的關注貫穿他生涯的各個部分,在時間線上將不可避免出現反復的跳躍。
第一章主要聚焦在早期伯克的困惑。這一時期的伯克沒有直接涉足政治,而是將自己的焦點聚焦在審美問題上。但在他審美問題的背后,愛爾蘭民眾的生存現狀才是伯克真正關心的問題。伯克在利用審美改造習俗提升道德品位的同時,也重視習俗對社會的積極價值。
第二章則集中在伯克興趣的歷史學轉向上。伯克對于習俗和道德的依賴使得他必須進入歷史中去發現習俗和道德的合理性。在這一時期,伯克奠定了他對于英國歷史事件的基本看法。他將歷史分為征服和統治兩個循環往復的階段。比起征服,伯克更重視統治改善的重要性,這種改善是現實和道德共融的重要基礎。
第三章的重點是進入議會后的伯克對于英國政治制度的思考。伯克對歷史學的偏愛最終使得伯克必須確定誰是歷史的解釋者,他最終在羅金漢姆輝格黨上找到了可能性。通過將志同道合的人聯合在一起,黨成了英國政治制度最有效的捍衛者。通過進一步的浪漫化,產生了伯克所描述的自然貴族,這種貴族可以被視為歷史或者上帝的代表。
從第四章開始將分別討論伯克政治生涯中最值得關注的四個問題,即美洲問題、印度問題、法國問題和愛爾蘭問題。伯克對這些具體問題的思考,沒有超出他在前三章確立的基本框架。他一直從不列顛殖民帝國的角度思考這些問題,試圖解釋習俗和道德究竟應該如何適應新的全球帝國模式。對每一個具體問題的思考,進一步豐富了伯克政治思想的具體內涵。
在第四章的美洲問題中,伯克強化了共同情感的作用,維護政治制度是為了保證現實和道德的共融。單純的制度容易陷入形式主義的問題,共同情感才是支撐制度有效運作的直接原因。共同情感本身依賴于長期共同生活所依賴的習俗,而習俗受到了具體地理和歷史的影響,這反過來意味習俗存在特殊性。
習俗的特殊性是第五章伯克和黑斯廷斯爭論的焦點。伯克試圖通過習俗的特殊性論證黑斯廷斯的統治違背了印度的習俗,黑斯廷斯則反過來利用這一點強調自己的統治和改革符合印度的慣例。在兩者漫長的爭論中,伯克不得不求助于普遍的德行,這種普遍的德行可能隱藏在他與自然法之間曖昧不明的關系中。伯克的折中主義立場也顯示現實和道德和諧一致在現實政治中的巨大困難。
第六章的法國問題是伯克思想一直被關注的焦點。伯克在印度問題和法國問題上看到相似的問題,認為兩者的暴政是對于現實和道德的嚴重威脅。法國革命對于抽象理性的盲目狂熱放大了暴政的嚴重性。這場革命代表一種全新的原則,這種原則和傳統存在無法調和的矛盾。伯克消極地認為這種沖突將會對現實和道德的融合而產生前所未有的威脅,必須盡一切力量對抗可怕的前景。
針對第七章談到的愛爾蘭問題的思考則貫穿了伯克的一生。這一問題的重點在于愛爾蘭獨特的天主教特征。英國本土的強制改宗策略是對于愛爾蘭習俗的嚴重損害,難以避免地破壞了愛爾蘭原有的家庭秩序和道德規范。伯克試圖尋求一種新的寬容范式,這種寬容重視本地區宗教對于習俗和道德的價值。對各地區宗教傳統的保護,為現實和道德的共融提供了穩定的條件。
第八章的結論在于強調伯克對道德和現實關系的重視是他一生的重點。作為愛爾蘭人和大英帝國的一分子,伯克的目標就是在承認既定帝國秩序的情況下,不斷改善帝國的統治。但在一個更大的語境下,伯克的方式被視為對抗抽象理性個體意志泛濫的方式,他的思想也為保守主義的未來發展提供了永恒的動力。
(1)Edmund Burke, “Letter to the Sheriffs of Bristol”, in The Writings and Speeches of Edmund Burke: Vol.3, General Edited by Paul Langfor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 p.323.
(2)Edmund Burke, “Ninth Report of Select Committee”, in The Writings and Speeches of Edmund Burke: Vol.6, General Edited by Paul Langfor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p.284.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29頁。
(4)Russell Kirk, The Conservative Mind from Burke to Eliot, Washington, D.C.: Regnery Publishing, Inc., 2001, p.458.
(5)Jesse Norman, Edmund Burke: The First Conservative,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3, p.103.
(6)Frank O'Gorman, Edmund Burke: His Political Philosophy .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4, p.1.
(7)[英]約翰·莫雷:《埃德蒙·伯克評傳》,劉戎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
(8)Jesse Norman, Edmund Burke: The First Conservative,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3, p.107.
(9)Roger Scrton, Conservatism, New York: All Points Books, 2017, p.12.
(10)[英]埃德蒙·伯克:《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郭飛譯,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頁。
(11)Thomas Hobbes, The Elements of Law, Natural and Politic, Edited by Ferdinand Tonni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28, p.xvii.
(12)Edmund Burke, “Appeal from the New to the Old Whigs”, in The Writings and Speeches of Edmund Burke: Vol.4, General Edited by Paul Langford, Oxford: Clarendon Press, 2015, p.467.
(13)[英]邁克爾·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義》,張汝倫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