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正的歸宿:與米歇爾·波爾特的對談
- (法)安妮·埃爾諾
- 2627字
- 2025-05-27 10:11:08
巴黎,我永遠都不會去
安妮·埃爾諾,您所有的書都是在塞爾吉的這棟房子里寫的嗎?
是的,除了最早的兩本書是在上薩瓦省寫的,因為我當時住在那里。我不能在這棟房子之外的地方寫作,永遠不能,既不能在酒店房間也不能在任何其他住所。仿佛只有這棟房子,它包裹著我,才能讓我深入記憶,讓我沉浸到寫作中去。
1977年,我和丈夫來到這里,他剛到當時被稱為“塞爾吉—蓬圖瓦茲新城”的行政部門任職。這純屬偶然,但當我第一次看到這棟房子時,我就覺得它在等我,不知道在那個夢里我看到過它……1980年代初我和丈夫分開后,就留在了這里,至今我在這里已經住了三十四年。我無法想象自己會住在其他地方。
我最喜歡的,是這棟房子的空間感。室內的空間,尤其是室外的空間,視野開闊,瓦茲河谷和塞爾吉—諾維爾(Cergy-Neuville)的大小池塘一覽無遺。景色隨時變化,池塘的光線從來都不一樣。光線一直照到巴黎,因為在這里能看到埃菲爾鐵塔。晚上我看到亮燈的鐵塔,感覺它近在咫尺,又仿佛遙不可及。這一景象正如我對巴黎的感受,或許甚至還符合我對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說到底,巴黎,這么說可能聽起來有點奇怪,我永遠都不會去……
不過,我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夢想,就是去巴黎。您能想象嗎?盡管我們住在離巴黎只有一百、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諾曼底,但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去巴黎!我們從不旅行,而且我父母也從不度假。巴黎一直是我的夢想,現在它離我直線距離只有三十公里,但我始終生活在它的外圍。而且我不再想去巴黎。反而,我在塞爾吉這座新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讓我感到舒服的位置。剛來的時候,我沒想過會在這里待那么長時間。甚至可以說,它并不在我和孩子們的未來規劃里……很快有了這棟房子,它成為了我的避風港。當我離開家去遠行時,我有時會想起它,空蕩蕩的,有點被冷落,但堅不可摧。
這棟房子十分安靜,周圍沒有來自高速公路的噪聲,大部分時間只有鳥鳴。我想,這就是我寫作時所需要有的寂靜,這里寂靜的色彩。還有生活在屋里的美好。
因為父母的緣故,我一直是農家女,也是外省女,習慣房子四周有小花園,感受季節更替、看到破土而出的雪花蓮的樂趣……當我走進這棟房子,我感覺自己重新找到了內心深處的東西,那種古老的和土地的親近。這里種過一小片草莓,幾株很老的醋栗,邊上是一圈香雪球,和我父母家一樣。這些東西既溫馨又動人。在這里我沒有感到歲月飛逝。我的很大一部分記憶,我作為女人的記憶,都在這里。
最初,房子里很熱鬧,我的兩個兒子還小,之后長成了少年。他們的朋友來家里,放音樂,玩角色扮演游戲。我的母親經常和我們待在一起。漸漸地,我周圍的一切都變了。我和丈夫分手,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住在蓬圖瓦茲的醫院。
孩子們離開,去巴黎求學,和他們的女朋友一起生活。我愛的男人來這里和我一起住,有的待的時間短,有的時間長,有的會住好幾年。藍雪松下埋葬著和我們一起搬到這兒來的小獵犬和貓,還有后來才來的那只黑白相間的母貓,它活了十六年。我需要動物的陪伴,這是我對土地熱愛的一部分,但我希望它們能自由地在它們想去的任何地方奔跑。這里是貓咪的理想國,一個可以和快樂的貓咪一起生活的地方。現在,我有兩只貓,它們隨心所欲地生活,它們的秘密生活。
談論一棟房子是很困難的。你知道當你失去它時對你意味著什么,當你不能再踏進這棟房子,因為它不再屬于你。對于我住過的房子,我總是感到這種痛苦,因為再次看到它們時,卻不能再走進去。我只能憂郁地對自己說:沒有必要進去,因為一切都會改變,我會怨恨新的住戶……每次我回到我住過的地方,我都認為這是一個錯誤。你要滿足于記憶中的它,那才是它真正的樣子,此外,無處可尋。我想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在看到你曾經住過的房子時,有一種特別的絕望,你看到的只是一個空殼……但痛苦并不因為失去那些墻壁磚瓦,盡管那是其中的一部分,而是因為失去了曾經發生在那里的一切,你在那里的所有生活,你所愛過的一切和曾在那里的人。
1970年代中期,塞爾吉正在建設中,到處都在蓋樓,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到處都是起重機,這讓我想起了戰后的諾曼底,想起了我度過整個青春期的小城伊沃托,它的市中心在戰爭中毀掉了。在這座正在建設的小城下面,仿佛還有另一座城市,即1945年被摧毀的伊沃托,兩者互相交融。當我開車在塞爾吉轉悠時,我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我長大的那個小城。那是一種迷失方向的感覺。小時候,戰爭的廢墟令我印象深刻,還有這種滿目瘡痍的景象,傳遞著一種死亡的氣息,每個人都有在轟炸下死去的可能性。而在這里,恰恰相反,我要告訴自己,這個正在建設的城市是活力,是未來。這讓人感到震撼。
當然,總在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中生活也不容易,看到隨處都在建設,一條區域快鐵(RER)在田野上開挖,但這一切都很美好。
從開始建設的那一刻起,塞爾吉就成了六十個不同民族的大熔爐,來自外省各地的法國人。我覺得這很神奇,這樣一個離巴黎四十公里的小城,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都能聚在一起。一個沒有“資產階級的心”的城市,不像我曾住過的魯昂、波爾多和安納西等老城,鐫刻在墻壁、街道和建筑物上的,是一種古老的社會秩序和金錢的力量。
我問自己,住在塞爾吉究竟意味著什么,我覺得有必要講述我的所見所聞,我開始寫下我所看到的一切,寫我在區域快鐵上遇到的人,寫和我一起在超市里的那些人,在勒克萊爾、Super-M,之后是歐尚。我并不想成為一個民族學家,一點兒也不,我只想每天生動地描繪出我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那些我想保存在記憶中的畫面。比如,在福蘭普利(Franprix)超市收銀臺的一個男人,在一個社區中心小廣場上的孩子們。我認為這種方式能讓我融入一個地方,使我更接近散在四面八方且千差萬別的人們。這里沒有傳統的街道,人們多半是在購物中心和火車站相遇。寫下在塞爾吉的所見所聞(1)……是的……是表達要留在這里的一種方式。
我總是要解釋我為什么不住在巴黎,而在塞爾吉。我必須打破巴黎人,尤其是外省人有關“城郊住宅區”的想象。在塞爾吉,并不是“城郊住宅區”的概念。我也聽到有人說它是一個毫無特色的地方,但根本不是那樣,它是一個已經擁有歷史的地方,一個承載著人們悲歡離合的地方。
只是這里的變化比其他地方要快,商店和招牌變化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三十五年前建成的小十字街區已經被拆除重建,塞爾吉火車站也已經翻新過了。這是一個不斷變化的城市,永遠不會結束。因為變化迅速,我更想記錄下那些即將消失的面孔、那些時刻。事實上,如果我沒有記錄下來,它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1)《外部日記》(Journal du dehors)和《外面的生活》(La vie extérie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