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自由主義的民主（liberal democracy）若要生存，需要來自右翼的支持，其繁榮更是如此。換句話說，自由主義的民主離不開保守主義者——那些接受了自由主義的和民主的基礎規則的人們。然而，保守主義從一開始便是作為自由主義的一個敵人而出現的，它也從未完全放棄對民主的保留態度。借助于與自由主義的合作，保守主義經受住了現代政治的考驗，很快學會了如何在民主中占得上風。1945年之后在西歐和美國所繁榮興盛的那種自由主義的民主，便發軔于右翼的這種歷史性妥協。一旦右翼躊躇于或者拒絕提供支持，那么自由主義的民主便會面臨健康危機。目前這一幕正在上演。

隨著左翼的步步退卻，右翼無論在智識上還是黨派意義上，都掌控著當前政治。然而，它究竟屬于哪一種右翼？是那種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自由主義民主之成功奠定基礎的包容的自由保守主義（liberal conservatism），還是那種聲稱為“人民”代言的非自由主義的硬右翼（illiberal hard right）？

在《自由主義傳》(1)（Liberalism: The Life of an Idea，第二版，2018年）一書中，我闡述了什么是自由主義的民主，以及為何盡管這種民主有種種不足和缺陷，它卻如此重要。《自由主義傳》旨在表明我們正在冒著失去什么的風險。這本《保守主義：為傳統而戰》則是故事的另一半，它旨在以歷史為鏡，描述當前右翼自身的內部較量。

從一開始，保守主義者就不僅與自由主義和民主爭論不休，其內部也紛爭不斷。保守主義者是應該與其歷史宿敵握手言和，還是應該繼續對抗？這種爭斗是應該集中于政黨政治領域，圍繞權力和政府來進行，還是應該同時在智識和文化生活中展開？對于保守主義者來說，這些問題從未遠去。紛紛攘攘的喧囂常常使人們難以辨識保守主義者究竟持何種立場。與此同時，這種爭斗的激烈和持久，恰恰意味著爭斗各方都相信存在著某種實實在在的值得為之奮斗的東西。

本書分四個階段來講述保守主義的歷史。為清晰起見，書中給出了明確的分期時點：第一階段（1830年至1880年），與自由主義現代性的正面對抗；第二階段（1880年至1945年），適應、妥協與慘敗；第三階段（1945年至1980年），政治上的掌控與智識上的恢復；第四階段（1980年至今），自由保守主義與硬右翼之間爭奪支配權的較量。

在對每一個階段的講述中，本書都首先給出一種政黨—政治的敘事（即“政黨與政治家”），緊接著會談及每個階段保守主義思想的特征（即“思想與思想家”）。在“政黨與政治家”部分，本書詳細闡述那些“執掌權柄的男人”——以及更晚近一些的女人——所進行的“沒有盡頭的冒險”：右翼各政黨在與自由主義和民主持續開展的保守主義反復拉鋸中，不斷地組建、分裂、再組建。在“思想與思想家”部分，本書描述了秉承保守主義傳統的作家、記者、演講撰稿人和思想家所發出的公共訴求、辯護和哲學上的辯白。隨著這些話語的迅速積累，一種保守主義的觀念開始浮現，它固然是松散的和雜亂無序的，但也是可以辨識的，并且大體上是連續的。它的具體內容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但其總的特性則一直未變。

保守主義者始終受到智識天使和世俗天使的雙重指引。現代的變化激蕩向前且令人困惑，面對這種變化，保守主義者訴諸人們對熟悉和穩定的普遍向往——人們希望明天的太陽像今天一樣照常升起。然而，作為秩序和財產的捍衛者，保守主義者很快克服了自身的猶疑不決，轉而替資本主義及其訴求辯護，而資本主義作為物質進步的忠實仆人，一刻不停地將社會、人的生活和觀念攪了個底朝天。

也就是說，保守主義者永遠面臨兩條道路：他們許諾穩定和連續，同時許諾劇烈的變化和打破常規。就其氣質而言，保守主義者先是自得于自己所取得的成就，自豪于自己所秉持的信條，之后又陷入疑懼，擔心其成功會被他人橫刀奪走，擔心其信念會被人們廣泛地無視。多少令人費解的是，保守主義者在很大程度上打造了一個自由主義的現代世界，并學會了主導這個世界，但這個世界并不使他們感到自在。

本書的論述圍繞法、英、德、美四個國家展開，這種選擇可能有點沙文主義色彩。之所以這樣安排，其原因是：自由主義的民主是一種帶有獨特價值觀的政治框架，上述四個國家盡管相互之間有著明顯的不同或地域性，但它們都在20世紀尤其是在1945年之后不約而同地實現了這一框架。自由主義的民主并非永恒之物，許多敏銳而博學的人們擔心自由主義的民主行將就木。無論這一擔憂是否正確，幾乎沒有人會否認：這四個大國代表了自由主義民主的歷史核心，盡管是非排他性的。

如果讀者對書中的標簽和分類，尤其是對“保守主義”和“右翼”的交替使用感到困惑，那么請參閱本書附錄A“保守主義關鍵詞”，以查找主要術語的明確含義以及它們之間的根本區別；本書第二章“保守主義的特征、觀念與標識”對諸如此類的一般性問題進行了更為全面的解答。附錄B“保守主義思想的哲學根源”回顧了自柏拉圖以來的諸多哲學家，他們為保守主義者（以及其他人）提供了可資汲取的思想資源。附錄C“保守主義者的生平：名錄”則列出了兩百多位保守主義政治家和思想家的生平簡介。本書作為一部歷史著作，既沒有腳注，也沒有列出學術文獻。在書末的“參考文獻”部分，讀者可以找到本書賴以成文的那些著作，以及進一步閱讀的書目。

作為一位左翼自由主義者，我并不認為本書的歷史講述是不偏不倚的，但我相信它是客觀的。在本書中，我力圖避開政治寫作的兩個備選項：贊揚或諷刺。如果我做到了這一點，那么右翼的讀者將會認清他們自身及他們的傳統，左翼的讀者也將了解對手的立場和觀點，而左翼往往像輕率的棋手那樣輕易地忽視掉它們。本書本著同志般的精神寫就，向左翼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自由派真的那么聰明，又為何未能掌權？

本書對保守主義史詩般的講述包含了承認、困惑與警示三個層面：承認右翼具有政黨、政治和智識上的力量；困惑人們對這種力量的忽視，忽視不僅來自對右翼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的左翼，而且來自右翼本身——右翼往往夸大自己在智識上和文化上的劣勢；警示硬右翼的崛起，它使主流保守派必須作出明確的選擇——是與左翼結盟，重建并站穩搖搖欲墜的中間立場，還是加入向右的狂飆隊伍，與自由主義的民主現實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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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文版見［美］埃德蒙·福賽特：《自由主義傳》，楊濤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福賽特”即“福西特”。——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