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承在她走后，依言去會客室，看見了那個曾有一面之緣的雁舟衡。

“師尊讓我安排你住下。”祝承聲音冷淡，雁舟衡卻在其中聽出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

雁舟衡上下打量他：“你叫祝承？我聽說過你。”

祝承挑眉：“從哪里？”

他抿了抿唇，聲音軟下來：“師尊說的嗎？”

“那倒不是。”雁舟衡瞇起眼，“是明月間。”

“哦。”祝承收起一臉興趣，轉頭就走。

雁舟衡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后：“你不好奇他們說什么？”

“不好奇。”

“嘶。”雁舟衡一時無語。

祝承停住腳步，又轉過身：“其實我有更好奇的事情。”

他抱臂向前一步，微微瞇起眼：“師尊為什么帶你回來？”

“這個啊……”雁舟衡拖長語調，勾起唇角，“可能因為我好看吧。”

“你知道，她一向喜歡好看的東西。”雁舟衡說著，目光落在祝承身上，緩緩道，“就跟你一樣。”

祝承目光忽然冷下來：“跟我一樣？”

“是啊，”見到他順著自己的意上鉤，雁舟衡皺皺鼻子，露出一個笑，“可憐的貓要收養，可憐的鳥要帶走，可憐的人……也一樣。”

“不管是誰，長一張這種可憐巴巴的臉，她都會收下的。”

“畢竟她的憫，是憐憫的憫。”雁舟衡一字一句，目光黏在他臉上，不愿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

等著他破防。

“誰長這樣都可以？”祝承卻忽然笑了。

雁舟衡一怔，疑心他是被自己氣瘋了。

祝承拍拍他的肩：“你說得太對了。”

語罷，他腳步輕快地轉身走了。

雁舟衡：……

他到底在高興什么？

……

回宗門后的好幾日，溫憫不曾出過渡影閣一步。

所有人都很自覺地沒有去打擾她。

她不相信橫二娘的死沒有意外，近乎用盡了所有辦法，查遍她身上每一寸。

沒有結果。

五日后一個艷陽天，溫憫終于從屋子里出來。

不知是哪個弟子最先看見她，緊接著，院墻邊便扒滿了人。

祝承站在人群的最外緣，看著溫憫抱著一只黑貓，坐在池塘邊發怔。

她消瘦了許多，抬起手的時候能看見肌膚下青細的血管。

那只黑貓倒是相比起原來胖了不少。

它忽而自溫憫膝上跳下來，三兩步跑過來。

祝承還沒反應過來，待回過神，那只貓已經在他腳邊打轉。

溫憫的目光追著黑貓而去，自然也就看見了在墻邊擠擠挨著的眾人。

目光對視一瞬，一眾弟子打著哈哈，折花的折花，扯草的扯草，看天的看天，忽而都忙碌起來。

坐在石桌邊的紅衣女子微微彎起唇，分明是笑著，卻顯得分外疲憊。

“都進來吧，別裝了。”

眾人一擁而上。

祝承正要跟著上前去，腳邊的黑貓用爪子勾住他的衣角。

他垂眼與黑貓對視一瞬，試探著撫了撫它毛茸茸的腦袋。

黑貓并沒有反抗，乖順蹭著他的掌心。

于是他順手將黑貓撈起來抱在懷里，往溫憫的方向邁去。

溫憫的目光掃過眾人，又落在抱著貓的祝承身上：“它見到其他人都哈氣，倒是喜歡你。”

祝承彎起眼：“我看它也很喜歡師尊。”

溫憫抿了抿唇，伸出手，黑貓便從祝承懷中一躍到她身上。

她揉了揉胖胖的頭，柔聲道：“不一樣的，胖胖是二姨的貓，她認我，是因為這件披風，上面有它主人的味道。”

“和你親近，卻不知是你哪里招它喜歡。”

一旁的林姚聞言，也伸出手，試探著想要摸它的頭，卻被它哈走。

“還真是，好兇的貓。”林姚摸摸鼻子，贊成道。

不只是誰開了頭，眾人笑鬧起來，和溫憫說著這些天霽云宗里大大小小的事。

大家都盡量避免提及橫二娘的事情，只想讓溫憫心情好一些。

溫憫安靜地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微微彎起唇。

她抬起頭，看向院子角落的梨花。

上面已經綴滿了小小的花苞。

“春天來了。”溫憫忽而開口。

“是，練場旁邊的迎春花也長苞了。”祝承應道。

“是呀，師尊，滄溟閣的大鵝也又開始掉毛了哈哈哈哈……”

“那只大鵝前兩天把天劍閣的人晾著的衣服啄了個洞，天劍閣的人說法沒要到被大鵝追著攆哈哈哈哈……”

弟子們吵吵嚷嚷，溫憫目光柔和，安靜地聽著。

待他們說完，溫憫才忽而輕聲道：“該下葬了。”

眾人頓時噤聲。

溫憫聲音很輕，似是呢喃：“來世轉生，正好能趕上春天。”

于是在一個陽光正好的早春，橫二娘穿著那件溫憫幾日前買的衣裳，被裝進小小一個木頭盒子，連著不多的遺物一并埋進土里。

在刻碑時，溫憫思索了許久，仍舊不知該如何下手。

她甚至還來不及知道橫二娘的名字。

摩挲這那塊冰冷的木碑，手指壓得發白，溫憫想了許久，只刻下一個“橫”字。

不是橫死的橫，是橫翔捷出的橫。

只一字，除此之外，無姓，亦無生平。

四下寂靜，唯有風吹林梢，樹葉沙沙。

祝承站在隊伍最末，越過一眾人群，看向站在墳前的溫憫。

她束住的頭發早已散開，不著一釵，身形清瘦。

第一次看她褪下紅衣，穿上的卻是喪服。

早春寒涼，迎面而來的風吹起純白的衣袖，她腕間銀玲輕響，催著單薄的黃紙飛向天際。

緊緊跟在她身側的黑貓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主人已經不在，三兩步躍上墳頭，輕輕叫了兩聲，尾音在風里浮沉，最后都伴著一點灰落入塵土。

黑貓盤起身子，蜷在墳頭。

紙錢碎在天際，搖搖晃晃墜落，落在一人一貓身上。

不知站了多久，溫憫終于轉過身，聲音極輕：“回吧。”

胖胖跳下來，又圍著小小土堆轉了幾圈。

一眾弟子猶豫片刻后，還是跟上溫憫的腳步往回去。

陽光正好，一陣風吹過，樹上方才盛放的幾朵梨花飄零，悠悠落在墳前。

是橫二娘尚未來得及看見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