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負手前行,步履踏過南疆潮濕的腐葉,無聲無息,仿佛與這片古老蠻荒的天地融為一體。身后,六尾靈狐與三尾妖狐沉默跟隨。天音寺的崩塌、黑石洞的奇遇,讓這兩只曾經叱咤風云的大妖,在茫然無措中選擇了跟隨這道深不可測的身影。前往焚香谷探尋母親下落的念頭,也暫時寄托于此行。
數日同行,六尾終究按捺不住心中那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疑問。它看著前方那道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背影,深吸一口氣,那被混沌真炎重塑過的妖軀,竟也感到一絲寒意。
“方源,”六尾的聲音打破了林間的沉寂,帶著一種探究與難以言喻的敬畏,“你我同行數日,也算熟識。我見你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視萬界生靈如棋盤微塵;亦聽你論及天地規則,視其為可拆解、可利用的工具。然……你口中曾言及的‘大愛’,卻每每令我如墜九幽冰窟!這‘愛’,究竟為何物?非是凡俗溫情,非是仙佛憐憫,更非守護一方之念。你所謂的大愛,其底色……為何是這般徹骨的冰冷與……毀滅?你究竟在‘愛’什么?”
方源的腳步未停,目光穿透層層疊疊的古木枝葉,投向未知的遠方,聲音平淡無波:“不早了,就在此地歇息吧。”不容置疑的語氣,為這場注定驚心動魄的對話拉開了序幕。
篝火燃起,驅散了些許南疆夜晚的濕寒。跳躍的火光在方源深邃的眼眸中明滅不定,如同蘊藏了無數生滅的宇宙星河。六尾與三尾坐在對面,屏息凝神。
“愛?溫情?憐憫?守護?”方源的聲音響起,如同冰冷的法則在宣讀,不帶一絲情感波動,“你所言之物,不過是規則囚籠之內,脆弱生靈基于其自身局限與依賴本能所編織的幻夢蜃景。是特定時空、特定法則框架下催生的、低維的情感副產品。它們依附于個體、種族、乃至一方小世界的狹隘概念之上,如同藤蔓纏繞朽木。我的大愛,豈會系于此等塵埃?”
“不系于此?!”六尾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那你系于何處?!方源,你口口聲聲‘大愛’,卻視現存諸天萬界為塵埃草芥,視其中無量生靈為觀察樣本,甚至……甚至是你口中‘土壤’!這豈非天大的悖論?!愛者,豈能無情毀滅所愛之對象?這分明是魔中之魔的囈語!”
方源的目光終于落在六尾身上,那眼神平靜得可怕,仿佛穿透了它的妖軀,直視其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恐懼。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近乎悲憫的嘲諷:
“對象?你仍執著于‘對象’這個被規則框死的概念,何其可悲。”他抬起手,指向篝火之上深邃的夜空,仿佛要撕裂那層幕布,“且看這無垠虛空,看那兆億星辰生滅,看那恒河沙數世界沉浮、紀元更迭!每一個現存的‘世界’,無論其法則如何運轉,無論其文明如何輝煌或凋零,無論其中生靈如何生老病死、愛恨癡纏,都不過是混沌在無窮無盡、奔流不息的可能性長河中,偶然濺起的一朵浪花!”
“它們存在,是的。但它們的存在形態,它們賴以維系的‘規則框架’,它們對‘生命’的定義與限制,都已在誕生之初就被固化、被鎖定!如同一具精美的琥珀,將瞬間凝固為永恒。它們霸占了那一個‘可能性’的位置,卻將其禁錮在自身僵死的軀殼之內,扼殺了同一位置上億萬種截然不同、可能更加輝煌、更加奇異、更加……‘生’機勃勃的形態誕生的機會!我的大愛,愛的不是這朵浪花本身短暫的光影,愛的是那孕育了、并終將吞噬一切浪花的海!愛的是那被浪花短暫遮蔽的、浩瀚無邊的、未被定義的可能性本身!愛的是那永恒沸騰、永不枯竭的造化源頭!”
“可能性!又是這虛無縹緲的可能性!”六尾的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顫抖,妖力不受控制地逸散,引得篝火一陣搖曳,“方源,這太過虛幻!你以何保證?!打破現存的一切,重歸混沌,就一定能誕生出更好、更輝煌的可能?!混沌孕育的,難道就沒有比我們此刻身處的誅仙世界更殘酷億萬倍、更絕望無盡、更扭曲瘋狂的永恒煉獄?!你的大愛,豈非是一場以兆億世界、無量生靈為祭品的、瘋狂到極致的豪賭?!用已知的一切,去賭一個未知的、可能更加恐怖的虛無?!”它看著方源,仿佛在看一個披著人皮的、行走的瘋狂。
方源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銳利,如同能切割法則的利刃,周身氣息微沉,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讓六尾和三尾瞬間感到妖丹凝滯,血脈凍結!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如同宇宙意志般的絕對:
“保證?賭?六尾,你的思維,依舊被囚禁在‘優劣’、‘好壞’、‘得失’這些低維規則賦予你的思想枷鎖之中!何其狹隘!”
“混沌本身,何曾有優與劣?何曾有好與壞?!它只有存在與不存在!只有可能與不可能!你口中的‘更好’,不過是基于你所認知的有限樣本。是規則框架給你戴上的有色眼鏡!我的大愛,其核心在于解放!在于釋放!在于將那‘生’的定義權,從這些偶然固化、充滿缺陷與局限的‘樣本’手中徹底奪回,重新交還給孕育一切的、至公至正的混沌母體!”
方源的語速加快,帶著一種冷酷到極致、卻又燃燒著殉道者般熾熱的矛盾感:
“現存的一切世界,無論其內部規則是‘溫和’還是‘嚴酷’,其文明是‘輝煌’還是‘凋敝’,其生命是‘幸福’還是‘苦難’……它們最大的‘罪孽’,不在于其內部的狀態如何,而在于其存在本身!”
“它們的存在,就意味著對同一位置所能孕育的、其他兆億種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的絕對否定與徹底扼殺!一個沒有生死概念、意識共享的文明,其存在的可能性,被一個依賴血肉凡胎、愛恨糾纏的世界形態所永久抹殺!一個時間非線性流淌、因果可以倒置的宇宙形態,被你們那依賴靈氣循環、天道輪回的規則框架所永恒窒息!這,才是對‘生’最大的褻瀆!對孕育它們的混沌最深沉的背叛!”
“褻瀆……背叛……就因為它們存在?!”六尾的聲音充滿了荒謬感,巨大的恐懼讓它幾乎維持不住人形,狐尾虛影在身后劇烈搖曳,“方源!這邏輯何其冰冷!何其霸道!按你所說,任何‘存在’都成了原罪?都成了禁錮可能性的囚籠?!那豈不是唯有徹底的虛無,才是你所謂‘大愛’的最終歸宿?!這與你口中的毀滅又有何異?!”
方源的聲音陡然變得低沉而有力,如同來自宇宙深淵的雷鳴,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瘋狂與決絕:
‘錯!大謬!虛無是終點,是死寂的墳場!混沌是起點,是永恒沸騰、孕育萬有的造化母體!我的大愛,絕非導向虛無!”
“它導向的是永恒不息的新生!犧牲一個已然僵死、固化的‘現在’,正是為了點燃那無限的、充滿未知生機的‘未來’!是為了讓混沌母體重新沸騰,孕育出超越一切想象的新形態!”
“現存的世界,連同其中運行的一切規則、衍生的文明、滋生的情感、承載的記憶……它們存在的終極意義,便是成為混沌重新沸騰、重新孕育無限可能的燃料與基石!它們的消亡,不是終結,而是回歸本源!是獻祭!是將構成自身的所有法則微粒、能量本源、信息烙印,重新投入那偉大的造化熔爐之中,去參與、去塑造那必將超越一切舊有認知的新生!這才是它們對自身存在最崇高的完成!對孕育它們的混沌最徹底、最無私的回報!它們將在更高的維度,獲得新生!”
“獻祭……完成……回報?!方源!”六尾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凄厲的嘶啞,它仿佛看到了兆億世界在混沌之火中哀嚎崩解的景象,“你這是在用最華麗神圣的辭藻,粉飾最赤裸裸的宇宙級滅絕!無量量生靈的悲歡離合,無數文明的興衰榮辱,在你眼中,竟只是熔爐里等待焚燒的柴薪?!你!以何資格替它們決定這‘崇高’的意義?!你這所謂的大愛,分明是披著神圣外衣的、最極致的自私!是你個人對那虛無縹緲的‘無限可能性’的瘋狂迷戀!是你以自身意志凌駕于兆億生靈之上的終極傲慢!”
方源沉默了。篝火噼啪作響,林間的風也仿佛凝固。這短暫的寂靜,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冰冷、宏大、如同宇宙意志本身在低語:
“自私?資格?”方源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萬古的漠然,“六尾,你依舊在用個體生命的短暫尺度,去丈量宇宙意志的無垠浩瀚。何其可笑,何其渺小。”
“混沌孕育兆億世界,何曾問過一粒微塵的意愿?規則框架塑造一方天地,又何曾在意一個生靈的悲喜?我的道,我的大愛,并非源于個人的偏執迷戀,而是源于對存在終極本質的洞察與共鳴!我,方源,只是那洞察的載體,是混沌母體意志在此刻、此界覺醒的觸角與執行者!我并非‘決定’它們獻祭,我只是揭示它們作為‘可能性土壤’的終極宿命!是引導它們完成這回歸本源、重鑄新生的、最宏大最壯麗的蛻變!”
方源的語氣陡然變得斬釘截鐵,帶著終極審判般的冷酷與不容置疑:
“你說我自私?不。我的大愛,早已超越了我自身的界限。它要求我自身,也終將成為那被點燃的薪柴,成為那滋養新生的土壤!我非旁觀者,而是殉道者!當那焚盡諸天萬界、滌蕩一切固化規則的混沌之火燃起時,我方源的身軀、魂魄、意志、乃至凝結的道果,亦將毫無保留地投入那熔爐之中,化為滋養無限新生可能的一粒最微小的塵埃!這,便是‘大愛無情’的真諦!愛至極致,則無我!無我,方能徹底承載那無限的可能!方能回歸那孕育一切的混沌!”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能凍結時空、崩滅法則的冰冷意志,如同無形的潮汐般以方源為中心席卷開來!篝火瞬間熄滅,化作一縷青煙消散,連余溫都被徹底剝奪!周圍的古木枝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生機,變得灰敗枯槁!林間的蟲鳴鳥叫戛然而止,死寂籠罩了一切!
六尾渾身僵硬,血液仿佛凝固,妖丹在識海中瘋狂戰栗,幾乎要碎裂開來!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緊了它的心臟和靈魂!它看著火光熄滅處那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不再是具體的“人”,而是一團冰冷的、抽象的、能吞噬一切存在意義的終極概念——一個行走的、為混沌獻祭而生的“滅世之因”!一個將自身也視為祭品的、徹底瘋狂的殉道者!它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徹骨的寒意和無盡的恐懼,將它徹底淹沒。三尾早已嚇得蜷縮在地,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
南疆的夜,從未如此冰冷,如此死寂。方源的身影,融入了這片無邊的黑暗,仿佛成為了那即將到來的混沌之火的第一個引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