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死亡與廢墟的濃烈氣息，如同擁有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明陽的臉上，強行灌入他的鼻腔。
那是腐爛有機物特有的甜膩腥臭，是混凝土粉末干燥嗆人的粉塵味，是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是暴雨過后污水淤積發酵的酸腐……它們交織纏繞，形成一股令人腸胃翻騰、窒息欲嘔的死亡瘴氣。
明陽的眉頭驟然鎖緊，喉結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那股生理性的強烈不適。
眼前的景象，遠比昊天鏡中那冰冷、宏觀的俯瞰視角更具沖擊力。
他所居住的高層公寓，樓道如同被巨獸啃噬過，墻壁大片剝落，露出里面扭曲斷裂的鋼筋，像垂死巨獸裸露的肋骨。
樓梯斷裂、懸空，巨大的裂縫貫穿樓板，能直接窺見下方數層空洞洞的黑暗。整棟樓以一種詭異而危險的姿態傾斜著，隨時可能徹底坍塌。
腳下的每一步都踏在碎石瓦礫之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淵邊緣。
走出搖搖欲墜的公寓樓，視野猛地開闊，旋即被更徹底的毀滅所吞噬。
曾經繁華的街道，如今是建筑殘骸的巨大墳場。
高樓大廈攔腰折斷，扭曲的鋼筋刺向陰霾的天空；低矮的商鋪被徹底壓扁，如同孩童隨手丟棄的紙盒；無數車輛被傾瀉的混凝土塊砸成扭曲的廢鐵，又被不知從何處涌來的淤泥半掩埋著，只露出部分殘骸，像史前巨獸的化石骨架。
淤泥覆蓋了一切，在低洼處形成惡臭的死水潭，水面上漂浮著難以辨認的垃圾和令人心頭發毛的雜物。殘存的墻壁上，布滿巨大的裂痕，如同大地的傷疤。
寂靜。
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絕對的死寂籠罩著一切。沒有哭喊，沒有呼救，只有風穿過廢墟空洞時發出的嗚咽，像無數亡靈在低聲哭泣。
偶爾，極其遙遠的方向，會傳來一兩聲沉悶的、不知是建筑殘骸繼續垮塌還是其他什么的聲響，更反襯出這片巨大墳場的死寂。
他看到了廢墟的縫隙里露出的肢體，僵硬、青灰；看到了淤泥邊緣被沖刷出來的一只手臂，五指微張，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看到了半埋在一輛傾覆公交車車窗里的頭顱，雙眼圓睜，凝固著最后的驚恐。
死亡在這里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以最直接、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鋪陳在每一個角落。
他踩著濕滑的淤泥和尖銳的碎石，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目標明確——幾個街區外，曾有一家大型倉儲式超市。
那是目前最有可能找到未腐爛食物和瓶裝水的地方。
轉過一個堆滿扭曲車輛殘骸和斷裂水泥柱的路口，明陽的腳步，被本能釘在了原地。
在一棟徹底垮塌的居民樓廢墟邊緣，淤泥與瓦礫之間，有一個小小的、令人心臟驟停的畫面。
一個女人，或者說，一具女性的軀體，以永恒的姿勢凝固在那里。
她匍匐著，脊背被一塊巨大的斷裂預制板死死壓住，頭顱無力地垂向地面，長長的、沾滿泥污的頭發散落開來，遮住了大半面容。
她的雙臂卻以一種超越死亡的頑強力量，在身前緊緊環抱著，在身下圈出一個極其狹小的空間。
母親的脊梁已被重壓徹底折斷，卻依然為懷中的骨肉撐起了一方最后的庇護所。
那緊緊環抱的姿勢，凝固了生命最后時刻所能爆發出的全部力量——一種絕望到極致、也純粹到極致的守護本能。
明陽的呼吸，在那一瞬間消失了。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亡。
透過昊天鏡，他“看”過戰場上的尸山血海，“看”過妖魔屠戮，“看”過修仙者慘死。
那些景象宏大、抽象，如同沙盤上的推演，是冰冷數字背后必然的代價。
他視長生界為苗圃，視修仙者為可再生的資源，早已習慣了以造物主的絕對理性去俯視生命的消逝。
但此刻，這具廢墟中的母子殘骸，以一種毫無遮擋、充滿原始沖擊力的方式，粗暴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那母親扭曲的脊背，那嬰兒青紫的小臉，那污泥與死亡的氣息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他層層包裹的造物主視角。
一股強烈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悸動，毫無征兆地從他胸腔深處翻涌上來，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喉嚨。
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他猛地扭過頭，干嘔了一聲，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冰冷的空氣灼燒著咽喉。
他下意識地抬手，緊緊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壓住那顆在造物主軀殼里突然猛烈搏動起來的、屬于凡人的心臟。
昊天鏡中俯瞰的“螻蟻”，在此刻擁有了最具體、最沉重的死亡重量。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去看那廢墟邊緣的慘烈定格。
目光投向更遠處，鎖定了那棟如同巨獸殘骸般匍匐在灰暗天幕下的倉儲超市建筑輪廓。
它巨大的招牌斜斜地垂掛著，蒙著厚厚的泥垢，但主體結構看上去還算頑強地挺立著。
那就是他的目標。
繞過更多觸目驚心的障礙——傾倒的廣告牌、橫貫路面的斷裂大樹、深陷的塌陷區，明陽終于來到了超市巨大的入口前。
原本寬闊的玻璃幕墻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參差不齊的金屬框架，如同巨獸張開的、黑洞洞的食道。
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復雜的氣味從這黑暗的入口深處彌漫出來：腐爛的食物、泄露的化學品、潮濕的霉菌，還有那無處不在的、甜膩的尸臭。
他踩過滿地狼藉的碎玻璃和倒塌的貨架殘骸，踏入超市內部。
光線極其昏暗，只有高處幾處破損的天窗透下幾縷慘淡的天光，在厚厚的塵埃中形成渾濁的光柱。
空氣粘稠得如同液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朽。
巨大的貨架如同被巨人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橫七豎八地傾覆著，各種商品——變形的罐頭、破裂的包裝袋、碎裂的玻璃瓶、被踩踏成泥的零食、腐爛發霉的水果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