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時,我總愛在秦淮河畔看流水湯湯。春江漲落間,總有些浮木在漩渦里浮沉,時而被拋向浪尖,時而被卷入暗流。這景象總讓我想起先賢說的“時也命也運也”,人生際遇何嘗不是如此跌宕?
太史公寫《史記》時,曾以星辰喻人。你看那漆黑夜空里,有的星子突然劃破天際,有的卻永遠隱在云翳之后。孔夫子周游列國,在陳蔡之地斷糧七日,弟子們餓得采薇而食,他仍弦歌不輟。誰能料到那困頓的布衣儒者,會成為萬世師表?渭水邊的姜尚垂釣,魚鉤離水三尺,這古怪老者最終釣起的卻是八百年周室江山。命運這只玄鳥,總在人們最猝不及防時抖落翎羽。
我常在清明雨里讀《韓信列傳》。淮陰市井中受胯下之辱的少年,誰能想到他會成為暗度陳倉的兵仙?可當他功高震主,未央宮的月光終究染上血色。倒是那個在沛縣當小吏的蕭何,懂得在月下追回將星,又在云譎波詭中守住相位。時運如棋局,落子處皆是陰陽消長。
金陵城的老茶客們愛說馮唐的故事。那個在漢文帝時總說“廉頗老矣”的郎官,等到武帝登基已白發蒼蒼。可他不知道,自己會成為后世文人心中的圖騰——不是每個懷瑾握瑜者都能等到云開月明。就像楚霸王自刎烏江時,怎會料到那個屢戰屢敗的劉邦,會開創四百年煌煌漢室?
最讓我動容的是顏回。陋巷簞食的賢者,三十二歲便如朝露消散。可他的仁德卻在《論語》里永駐,比任何王侯將相的功業都長久。命運給予的,終究會以另一種形式償還。你看那瞽叟生舜帝,堯帝卻得丹朱;晏嬰五尺之軀撐起齊國,恰似崖壁上的青松,雖矮小卻遒勁。
去年深秋,我在棲霞山見滿樹紅葉飄零。忽然懂得天地本有定時:春風不度時,草木怎生發?夏雷未至時,甘霖何由降?但寒冬里埋著的,不正是下一個輪回的生機?所以韓信能忍胯下之辱,張良愿為老人拾履,他們等的何嘗不是命運轉折時的那道驚雷?
暮鼓聲中,秦淮河泛起粼粼金波。那些沉浮的浮木終究會找到自己的歸處,就像太史公說的“究天人之際”,或許我們窮盡一生,不過是在參悟時運的禪機。但無論如何,總要像顏回那樣守住心中的明月,像孔子那樣在困厄中奏響琴音。畢竟,云翳之上的星辰從未熄滅,它們只是在等待屬于自己的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