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正二十二年,寒露節氣。其其格將最后一捧土覆在父親的墳塋之上時,那枚銅鈴竟自行響了起來。清脆的鈴聲在漸濃的暮色里顯得格外突兀,嚇得送葬的人群齊刷刷往后退了一步。唯有其其格佇立原地,這位十七歲的少女緊緊握著傳承了十年的銅鈴,感受著掌心傳來的細微震動——恰似某種心跳。“妖物……”人群中有人小聲嘟囔著。其其格裝作沒有聽見。自從十年前那場災難過后,黑水鎮的人看她的眼神總是帶著畏懼。先是母親諾敏在病榻上纏綿三年后離世,如今父親巴圖又莫名死在祠堂里,全身青紫,仿佛是被凍死一般——可此時不過才是初秋時節。“節哀。”鎮上的老文書遞過來一塊粗麻布,說道,“衙門的事你無需擔憂,達魯花赤大人會派遣新的千戶前來。”其其格點點頭,目光卻落在了人群末尾那個陌生少年身上。少年身著漢人服飾,背著一個模樣奇特的木箱,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手中的銅鈴。當察覺到其其格看向自己時,少年趕忙低下頭,很快消失在了暮色之中。葬禮結束后,其其格獨自回到了千戶府。自父親去世后,仆人們都找各種借口離開了,偌大的宅院里只剩下她一人。銅鈴仍不時輕輕作響,仿佛在提醒著什么。“別吵了。”她解下銅鈴放在神龕上,“我知道今晚得去祠堂。”話音剛落,銅鈴突然劇烈震動起來,自己從桌上彈起,徑直落進了其其格懷里。與此同時,窗外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好似有人從墻頭躍下。其其格迅速抄起父親的腰刀,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月光下,一個黑影正在院子里翻找著什么——正是葬禮上的那個陌生少年。只見他打開木箱,取出一盞散發著藍光的燈籠,燈光所照之處,地面上浮現出淡綠色的腳印。“陰氣顯形粉……”其其格瞇起雙眼。這是白先生當年用過的方子,母親曾提及過。她正猶豫是否要出去,少年突然轉頭望向她所在的窗口:“姑娘不必躲藏,在下柳青,是白翊師父的關門弟子。”其其格緊握著腰刀走了出去:“白先生十年前就已離世。”“師父雖已肉身消逝,但學問得以傳承。”名叫柳青的少年行禮時,木箱里傳出瓶瓶罐罐相互碰撞的輕響,“我是循著銅鈴聲尋來的。”“為何?”柳青從懷中取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師父所著的《陰陽簿》記載,每當銅鈴自行鳴響,便是五鬼異動之時。”他翻開其中一頁,上面畫著五枚銅錢環繞著一口棺材的圖案,“哈桑的侄子阿爾罕,已然集齊六枚符文銅錢了。”其其格頓時感覺后背發涼。父親臨終前緊緊抓著她的手,反復念叨的正是“小心阿爾罕”。“第六枚是在哪里找到的?”“在你父親身上。”柳青聲音低沉地說道,“巴圖千戶并非自然死亡,他是被銅錢上的陰氣活活凍死的。”其其格眼前浮現出父親青紫的面容,胸口仿佛被巨石壓住。銅鈴突然變得滾燙,燙得她險些脫手。柳青見狀,立刻從木箱里取出一個瓷瓶,將里面的紅色粉末撒在銅鈴上。“陰氣反噬。”他解釋道,“這枚鈴與地門后的存在有所關聯,如今陰氣不斷增強,說明……”“說明阿爾罕已經開始行動了。”其其格接過話頭。她自幼聽父親講述十年前那場災難,深知五鬼抬棺的傳說并非虛妄。柳青點點頭,從木箱中取出一卷地圖,鋪在石桌上:“黑水鎮的地脈走向發生了變化。十年前那場地門封印之后,陰氣本應逐漸消散,可最近半年,七個特定地點的陰氣反倒增強了。”他指著地圖上的七個紅圈,“連起來看看像什么?”其其格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七個點連接起來呈北斗七星的形狀,而勺柄正指向鎮中央的老槐樹,那便是地門所在之處。“阿爾罕在開鑿地脈。”柳青收起地圖,“每埋下一枚銅錢,就鑿開一個缺口。等第七枚就位……”銅鈴突然瘋狂震動起來,其其格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柳青一把撲倒在地。一支弩箭擦著她的發髻飛過,釘在了門板上,箭尾纏著一縷紅繩。“人柱箭!”柳青臉色驟變,拉著其其格滾到假山后面,“他在制造人柱!”其其格還沒弄明白什么是人柱,第二支箭已經射中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梅樹。中箭之處立刻冒出黑煙,樹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轉眼間整棵樹便枯死了。“把銅錢附在箭上射進活物體內,能夠快速制造陰氣節點。”柳青從木箱里抓出一把黃符,“我們必須……”這時,墻頭傳來一聲冷笑:“小藥師懂得還不少啊。”阿爾罕站在月光下,手中的弩機對準了柳青。這個二十出頭的色目青年身著元朝官服,胸前卻掛著祆教的火焰吊墜。最讓人感覺不適的是他的笑容——嘴角咧開的弧度與死去的哈桑如出一轍。“第六枚銅錢的效果不錯吧?”阿爾罕晃了晃弩機,“你父親臨死前還哭喊著女兒的名字呢,千戶大人。”其其格頓時渾身血液沸騰。她抓起一塊石頭朝阿爾罕砸去,阿爾罕輕松躲開,反手便射出一箭。柳青趕忙甩出黃符,符紙在空中燃燒,形成一道短暫的火墻擋住了箭矢。“把銅鈴給我!”阿爾罕突然厲聲喝道,“那不是你能觸碰的東西!”其其格本能地握緊銅鈴。說來也怪,明明是冰涼的金屬,此刻卻如同一塊熾熱的炭火。一股熱流順著手臂涌入心臟,她眼前突然閃過幾個畫面——祠堂的石板、地下的洞窟、一個胸口有黑洞的模糊人影……“阿蘇勒……”這個名字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阿爾罕臉色瞬間大變:“你果然能聽見鈴聲傳訊。”他突然調轉弩機對準天空,射出一支響箭。尖銳的哨音過后,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是衙役?”柳青緊張地問道。“更糟。”阿爾罕跳下墻頭,在消失前留下最后一句話,“是已經被埋下銅錢的人柱。”其其格與柳青對視一眼,旋即同時朝著側門飛奔而去。剛跑出院子,就瞧見街上有幾個人影搖搖晃晃地走來——賣肉的胡屠戶、織布的張寡婦,甚至還有鎮衙的劉師爺。他們神情呆滯,雙眼全黑,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胸口衣服下隱隱可見銅錢形狀的凸起。“這是被銅錢控制的活死人。”柳青拉著其其格躲進小巷,說道,“不能殺他們,否則銅錢里的陰氣會立刻爆發。”其其格數了數,正好六個。“第七枚在哪?”“一定在阿爾罕自己身上。”柳青一邊翻著《陰陽簿》,一邊說道,“當七枚銅錢就位,北斗成陣,地門就會……”就在這時,銅鈴突然劇烈震動起來,發出一連串急促的鈴聲。其其格感到一陣眩暈,耳邊響起模糊的話語聲:“……祠堂……阻止……第七……”“阿蘇勒在警告我們!”其其格拽著柳青,立刻往祠堂跑去,“阿爾罕要去完成最后一步了!”二人抄近路穿過荒廢的薩滿老宅。這老宅已十年無人居住,院子里長滿了荒草,然而神堂的祭壇卻出奇地干凈,仿佛有人定期打掃一般。其其格正想仔細查看,柳青突然指著地面:“腳印!”藍燈籠的光照出幾行散發著綠光的腳印,最新的一行徑直通向祭壇下方。其其格蹲下身,發現祭壇底部的石板有被挪動過的痕跡。“暗格?”她剛一觸碰石板,銅鈴便發出一聲長鳴。石板自動移開,露出下面的空洞——里面放著一把生銹的鑰匙和半片龜甲,龜甲上刻著古怪的文字。“西夏文。”柳青辨認道,“‘陰兵虎符,一分為二……地門鎮魂,上都定魄……’”他猛地合上龜甲,“原來如此!鎮魂杵并非完整的!”“什么意思?”“當年阿蘇勒使用的鎮魂杵只有一半功效。”柳青激動地解釋道,“另一半是能調動陰兵的‘虎符’,被元朝國師帶往上都了!難怪封印不穩固!”遠處傳來一聲悶響,好似有什么重物倒塌。兩人無暇多想,抓起鑰匙就朝著祠堂奔去。祠堂外環繞著一圈火把,阿爾罕站在中央,正指揮著六個人柱搬開地門的石板。其其格注意到他胸前掛著一個小布袋,隱約能看見銅錢的輪廓。“第七枚……”她握緊銅鈴,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銅鈴的邊緣不知何時變得鋒利,割破了她的手掌。鮮血滴落在鈴身上,瞬間被吸收得一干二凈。一股奇異的力量瞬間傳遍全身。其其格眼前的世界陡然變了模樣——她能看到每個人身上的“氣”。柳青身上的氣是淡綠色的,人柱們身上的氣是污濁的灰黑色,而阿爾罕……他胸口盤踞著一團蠕動的黑影,形狀如同一只多足昆蟲。“你居然覺醒了……”阿爾罕驚訝地看著其其格發光的眼睛,“諾敏家的血脈果然也有問題。”其其格沒聽懂他的話,但本能地知道該怎么做了。她搖響銅鈴,聲波肉眼可見地擴散開來。六個人柱同時捂住耳朵,跪倒在地,胸口銅錢處的衣服被震裂,露出下面嵌進肉里的符文錢。阿爾罕卻不為所動,反而大笑起來:“沒用的!這枚銅錢已經與我的心血相連!”他扯開衣襟,露出胸口——第七枚銅錢竟然半嵌在皮肉里,邊緣已經長出細小的肉芽,仿佛正在與身體融為一體。“瘋子!”柳青從木箱里掏出一個紙包,“你知不知道這樣會……”“會打開地門?我當然知道。”阿爾罕狂熱地撫摸著胸前的銅錢,“國師大人需要陰兵,而我們需要國師的庇護。等蒙古人撤回草原,這里就是我們色目人的天下!”其其格終于明白了——阿爾罕背后有元朝國師撐腰!難怪他能調動衙役,還能穿上官服。她再次搖鈴,這次對準了阿爾罕胸口的銅錢。銅錢劇烈震動,阿爾罕發出痛苦的嚎叫。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銅錢上的符文開始發光,地面也隨之震動起來。祠堂中央的石板縫隙中滲出黑霧,隱約能聽見指甲刮擦石板的聲響。“太晚了……”阿爾罕滿嘴是血,卻仍在笑著,“它們已經醒了……”柳青當機立斷,將紙包里的粉末撒向六個人柱。粉末接觸銅錢的瞬間,爆出綠色火花,人柱們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胸口的銅錢“啪”地彈出,落在地上碎成幾瓣。但這也加速了地門的開啟。石板轟然碎裂,一只蒼白的手扒住了邊緣。其其格感覺銅鈴變得像冰塊一樣寒冷,耳邊響起阿蘇勒急促的聲音:“……虎符……上都……香……”“通靈香!”她猛地想起母親留下的一個小匣子,“柳青!你有通靈香嗎?”柳青正忙著用黃符封堵地門縫隙,說道:“箱子里!藍瓷瓶!”其其格翻出藍瓷瓶,里面有幾根暗紅色的線香。她隨手抓起一個燭臺,點燃線香。奇異的是,煙氣并非向上飄,而是如蛇一般鉆進地門縫隙。“阿蘇勒!”其其格對著地門大喊,“我們該怎么……”一股黑霧突然從縫隙噴出,將其其格整個包裹。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霧氣中浮現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輪廓像父親描述的阿蘇勒,但眼睛是兩個黑洞,胸口也有個同樣的黑洞。“找……虎符……”那身影模糊地說道,“上都……國師府……地牢……”黑霧猛地收縮,其其格感覺自己被拉進一個狹窄的空間。當她再次看清周圍時,震驚地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石室里——這里正是地門后的洞窟!阿蘇勒就站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比想象中更為年輕,只是面色蒼白如死人一般,胸口的黑洞格外觸目驚心。在他身后,是那口巨大的石棺,被五條鎖鏈緊緊捆縛著,其中兩條已然斷裂。“其其格?”阿蘇勒的聲音仿佛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你怎么……”“是通靈香讓我靈魂出竅了?”其其格猜測道。她低下頭看向自己,身體呈半透明狀,和面前的阿蘇勒并無二致。“時間緊迫。”阿蘇勒指向石棺,“阿爾罕胸前的銅錢是‘鑰匙’,能夠短暫打開地門。但真正掌控陰兵的是虎符,已被國師帶走了。”“為什么國師要……”“他企圖組建一支不死軍團。”阿蘇勒苦笑著說道,“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國師的心腹就在鎮上。他們帶走了一半的鎮魂杵,并將其改造成控制陰兵的法器。”石棺突然劇烈晃動起來,第三條鎖鏈出現了裂紋。阿蘇勒的身體也隨之漸漸變得透明:“你必須前往上都,在下一個血月來臨之前找回虎符。否則……”其其格感覺到一股拉力,自己的靈魂正被拽回身體。“等等!我要怎么找到虎符?阿爾罕又該怎么辦?”“銅鈴會為你指引……”阿蘇勒的身影愈發淡薄,“至于阿爾罕……小心他的血……別讓銅錢……”話還未說完,其其格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再次睜開眼睛時,她正躺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柳青正往她的額頭貼符紙。地門的縫隙已然重新合攏,阿爾罕和六個人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地面和幾枚破碎的銅錢。“他們逃走了。”柳青扶著她坐起來,“阿爾罕受了傷,但臨走前放話說要親自去上都獻寶。”其其格伸手摸向腰間——銅鈴還在,只是多了一道裂縫。更奇異的是,她發現自己竟能“看”到阿爾罕離去的方向——地面上有一串常人無法看見的黑色腳印,一直延伸至遠方。“我們必須去上都。”她緊緊抓住柳青的手,“在下一個血月前找回虎符。”柳青翻開《陰陽簿》:“下個血月是……二十九天后。”遠處傳來雞鳴聲,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其其格望向祠堂中央那塊重新閉合的石板,仿佛能夠透過它看到地門后的那個身影。銅鈴輕輕作響,宛如在輕聲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