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鈴聲隱隱響動。

阿蘇勒緩緩睜開雙眼，發覺自己置身于一片灰蒙蒙的霧氣之中。遠處，祁連山的輪廓若隱若現，只是那山峰竟是倒懸著的，宛如水中的倒影一般。他腳下并無實地，卻也不會墜落，恰似站在一面無比巨大的鏡子之上。

“這里是生死之間。”

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阿蘇勒急忙轉身，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祖母。她依舊是二十年前的模樣，頭戴鹿角冠，臉上涂抹著赭石顏料，脖子上掛滿了獸骨項鏈。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體呈現出半透明狀態，散發著柔和而微弱的藍光。

“祖母……”阿蘇勒的聲音仿佛被什么東西哽在了喉嚨里。他滿心想要沖過去，卻驚覺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透明起來，胸口赫然出現了一個黑洞，與白翊的別無二致。

“我的孩子。”祖母虛幻的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龐，沒有真切的觸感，唯有一絲涼意，“你做得很好。”

阿蘇勒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發現鎮魂杵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散發著光芒的符文，正纏繞在他的手腕上。“我死了嗎？”

“是，也不是。”祖母抬手指向遠處。霧氣漸漸散開，黑水鎮的景象展露無遺——巴圖抱著其其格站在祠堂外，老仆人攙扶著諾敏，所有人都朝著祠堂的方向望去。諾敏和其其格額頭上的青斑正在慢慢消退。

“他們還活著……”阿蘇勒的胸口猛地一陣刺痛，這并非傷口帶來的疼痛，而是源自內心深處某種更為深沉的痛楚。

“因為你選擇了犧牲。”祖母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現在，輪到你做最后一個抉擇了。”

霧氣再度變幻，展現出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一邊是陽光灑滿黑水鎮，人們正熱火朝天地重建家園；另一邊則是那個地下洞窟，巨大的石棺被五條嶄新的鎖鏈牢牢固定著，但棺蓋卻不時地微微震動，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正在拼命掙扎。

“永久封印，代價是你的靈魂將永遠消散；或者成為新的‘門衛’，像白翊那樣穿梭于陰陽兩界，確保封印萬無一失。”

阿蘇勒緊緊盯著震動的石棺，問道：“白翊……他究竟是什么？”

“一個半死不活的可憐人。”祖母輕輕嘆息，“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本有機會逃走，卻毅然選擇留下幫忙。陰兵取走了他的‘命芯’，讓他淪為了不人不鬼的模樣。”

阿蘇勒不禁想起白翊胸前的黑洞，以及他最后時刻那如釋重負般的微笑。“他自由了嗎？”

祖母點了點頭：“他的罪孽已然贖清。現在，做出選擇吧，孩子。”

阿蘇勒將目光投向黑水鎮的景象。只見巴圖正把其其格交到老仆人手中，自己則拿著銅鈴，緩緩朝著祠堂走去。阿蘇勒清晰地看到好友臉上縱橫的淚痕，也聽到了他壓抑的抽泣聲。

“如果我成為門衛……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祖母的神情變得頗為復雜：“偶爾可以，在陰陽界限最為模糊的時候——月圓之夜、冬至之日，或者有人瀕臨死亡之際。但你絕不能干涉活人的世界，這是鐵律。”

阿蘇勒又把視線轉回到石棺上。此時，一條鎖鏈已經出現了細微的裂紋。“如果我選擇消散……封印能夠維持多久？”

“二十年，或許三十年。之后便需要另一個擁有薩滿血脈的人來重復這一切。”祖母的影像開始漸漸變淡，“時間不多了，孩子。”

阿蘇勒緩緩閉上眼睛。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父母臨死前將他藏在柜子里時的輕聲低語，想起巴圖在亂葬崗為他父母立下的那座小小的墳塋，也憶起其其格撲進他懷里時的溫暖體溫……

“我選擇留下。”他睜開雙眼，聲音堅定有力，“成為門衛。”

祖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在身影完全消散之前，她最后的話語飄蕩在霧氣之中：“記住，每當銅鈴響起，你便能短暫地回到陽世……但要多加小心，每次回去都會讓封印的力量減弱一分……”

剎那間，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阿蘇勒感覺自己在不斷墜落，穿過層層疊疊的霧氣，最后重重地摔在某個堅硬的平面上。他費力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地下洞窟，正躺在石棺的旁邊。鎮魂杵穩穩地插在棺蓋上，五條新鎖鏈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微弱紅光。

他嘗試著站起身來，卻驚覺身體輕盈得如同一片羽毛。下意識地低頭看去，胸口處赫然出現一個黑洞，黑洞邊緣泛著幽藍的光，與白翊的一模一樣。當他伸手觸碰洞口時，竟沒有絲毫疼痛的感覺，唯有一股奇異的虛無感涌上心頭。

“門衛……”阿蘇勒喃喃低語。他努力試著去想象陽光灑在臉上的感覺，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然記不清那份溫暖究竟是何種滋味了。

就在這時，洞窟的一角突然傳來一陣碎石滾落的聲響。阿蘇勒瞬間警覺，快速轉身，只見一個小東西從巖縫里鉆了出來——正是那只山魈，烏林答的“寵物”。它歪著腦袋，細細打量著阿蘇勒，那雙黃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你也死了？”阿蘇勒苦笑著問道。

山魈吱吱叫了兩聲，緊接著突然扔過來一個東西。阿蘇勒伸手接住——正是那枚銅鈴，只是此刻它變得半透明，仿佛是由霧氣凝聚而成。

“謝謝。”阿蘇勒輕聲說道，隨后搖了搖手中的銅鈴，清脆悅耳的鈴聲在洞窟中悠悠回蕩。隨著這陣鈴聲響起，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稍微“實在”了一些，能夠真切地感受到石壁的絲絲涼意，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陣陣霉味。

山魈咧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尖銳的牙齒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隨后轉身迅速鉆回了巖縫之中。阿蘇勒將霧鈴掛在腰帶上，開始仔細探索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家”的地方。

洞窟遠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除了中央的石棺區域，還有幾條岔道延伸出去。其中一條岔道通向一個小小的洞穴，里面有著一些簡陋的生活痕跡——一張石床、幾個陶罐，甚至還有幾本已然發霉的書籍。這里應該就是白翊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阿蘇勒在石床上發現了一本日記，日記是用西夏文和漢文混合書寫而成的。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讀懂了一些內容：

“……第一千八百天。命芯被取走的第七年。身體的疼痛有所減輕，但饑餓的感覺卻愈發強烈。今天差一點就襲擊了一個牧羊人，幸好及時控制住了自己。一定要記住：普通食物根本無法緩解饑餓，只有陰氣才能起到作用……”

“……第三千二百天。終于找到了暫時回到陽世的方法。銅鈴是其中的關鍵所在，但每次回去都會讓封印的力量有所減弱。今天看到阿卜杜拉的孫子在收集銅錢，必須想辦法阻止他……”

阿蘇勒緩緩合上日記，頓時感到胸口一陣煩悶。白翊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堅守了整整二十年，只為了贖罪和守護。而如今，這份沉重的責任已然落到了他的肩上。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的鈴聲突然傳來，這鈴聲并非來自他腰間的霧鈴，而是從上方傳下來的。阿蘇勒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發現了一條狹窄的天然豎井，豎井的頂端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那鈴聲正是從那里傳來的。

他試著向上跳了一下，沒想到身體輕飄飄的，直接就飛到了豎井頂部。豎井的出口被一塊石板蓋著，從石板的縫隙中能夠看到外面的光線。阿蘇勒將眼睛湊近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祠堂。巴圖正跪在石板前，手中拿著一把小鏟子，正在挖一個小坑。他的另一只手里緊緊握著那枚銅鈴，時不時輕輕搖晃一下，眼淚滴落在鈴身上，發出輕微的“嗤嗤”聲。

“兄弟……”阿蘇勒滿心焦急，想要呼喊，卻發現根本發不出聲音。他心急如焚，拼命地敲擊著石板，然而巴圖卻毫無反應。

就在這個時候，祠堂的門被緩緩推開了。阿蘇勒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白先生。確切地說，是白先生的鬼魂。此刻的他比生前更加透明，胸口處不再有黑洞，反而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千戶大人。”白先生的鬼魂恭敬地向巴圖行禮，“您不必太過悲傷，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巴圖抬起頭來，紅腫的雙眼之中閃過一絲驚詫：“你……你不是……”

“死了，沒錯。”白先生微微一笑，“但我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孽，可以安心地轉世了。您的朋友也是一樣，只是他的任務還尚未完成。”

巴圖緊緊握住手中的銅鈴：“阿蘇勒還……還存在嗎？”

“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存在著，是的。”白先生伸出手指指向石板，“他成為了新的門衛，肩負起守護地門的重任。偶爾，當銅鈴響起的時候，他或許能夠短暫地回來看看。”

巴圖眼中的淚水更多了，但他還是挺直了腰背，問道：“我能為他做些什么？”

白先生的鬼魂開始逐漸變淡：“記住三件事：第一，每年冬至的時候，在祠堂撒上一圈黑鹽；第二，千萬不要讓任何人收集七枚符文銅錢；第三……”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幾乎聽不見了，“……銅鈴不要埋葬，帶在身邊。每當月圓之夜，輕輕搖一搖，他就能聽見……”

話音剛落，鬼魂便完全消散了。巴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隨后突然伸手擦干眼淚，將銅鈴系在了腰帶上。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石板，轉身邁著大步離開了。

阿蘇勒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去，卻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拉力，硬生生地將他拽回了洞窟深處。他重重地跌落在石棺旁，手腕上的符文閃爍著警告的紅光。

規矩……”他苦笑著喃喃自語。看來，身為這地門的門衛，他不能隨意遠離地門。

接下來這段難以界定時間的日子里（如果這個地方還存在時間概念的話），阿蘇勒開始摸索自己新獲得的“能力”。他發現自己能夠短距離穿墻而過，能看見隱匿于黑暗中的事物，甚至還能聽懂山魈的吱吱叫聲。然而作為代價，他對陽世的記憶逐漸模糊，尤其是那些溫暖明亮的片段。

不知過了多久，腰間的霧鈴突然自行震動起來。阿蘇勒趕忙抓住它，隨即感到一股強大的牽引力。眼前光影一閃，他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黑水鎮的街道上。

夜晚，滿月高懸天際。鎮上一片寂靜，大多數房屋都熄了燈。阿蘇勒低頭看向自己——月光下，他有了淡淡的影子，身體也不再透明。一個路過的醉漢徑直從他身體穿過，毫無察覺。

銅鈴指引著他來到鎮西的老宅——薩滿家的祖屋。令他詫異的是，屋內亮著燈。阿蘇勒穿墻進入屋內，看到巴圖正坐在神堂的祭壇前，手里捧著銅鈴，輕輕搖晃著。

“阿蘇勒？”巴圖對著空氣輕聲問道，“如果你能聽見……鎮上又出怪事了。”

阿蘇勒想要回應，卻無法發出聲音。他試著觸碰巴圖的肩膀，手指卻直接穿了過去。

巴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猛地轉過身：“是你嗎？”

阿蘇勒急中生智，將注意力集中在銅鈴上。令他驚喜的是，鈴身微微亮起，發出比之前更響亮的聲音。

巴圖瞪大了眼睛：“長生天啊……真的是你。”他深吸一口氣，“聽著，哈桑的侄子昨天回來了。他在收集符文銅錢，已經有三枚了。我派人監視他，但……”

阿蘇勒想讓銅鈴的響聲更強烈些，卻感到一陣虛弱。此時月光被云層遮住，他的身體開始漸漸變淡。

“等等！”巴圖急切地喊道，“如果你能聽見，給我個提示！我該……”

阿蘇勒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注意力集中在祭壇下方。一塊地磚微微發光，露出下面的暗格——那里藏著祖母留下的另一卷羊皮紙。

巴圖立刻察覺到異樣，撬開地磚取出羊皮紙：“太好了！這上面一定有……”他抬起頭時，阿蘇勒已經消失不見了。

回到洞窟的阿蘇勒精疲力竭，手腕上的符文黯淡無光。山魈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遞給他一塊散發著藍光的石頭。阿蘇勒接過石頭，感到一絲陰氣流入體內，這才勉強恢復了些許力氣。

“謝謝。”他輕輕拍了拍山魈的頭，小家伙滿足地吱吱叫著。

石棺突然震動了一下，一條鎖鏈嘩啦作響。阿蘇勒立刻警覺起來，將手放在棺蓋上。符文亮起，震動隨之停止。

“安靜點。”他低聲說道，“你們哪兒也去不了。”

棺內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接著是沙啞的低語：“薩滿……血……契約……”

阿蘇勒不為所動。他靠在石棺旁，把玩著霧鈴，等待下一次月圓之夜。洞窟頂部的縫隙透進一絲月光，在地上投下一個小小的光斑。

在這生死交界的地門之后，新的守門人開啟了他的守望。

而在黑水鎮某座豪華宅邸的地下室里，一個年輕色目人正把第三枚符文銅錢串進紅繩，嘴角掛著與哈桑如出一轍的微笑……

銅鈴輕響，陰陽兩界的傳說，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