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城南的“醉仙樓”燈火輝煌，琵琶聲與酒令聲交織著飄出窗外。其其格趴在對面客棧的屋頂上，仔細數著進出醉仙樓的達官貴人。一片雪花輕輕落在她的鼻尖，很快便融化成了水珠。
“這已經是第七個穿紫袍的了。”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柳青說道，“難道國師府的屬官都偏愛紫色？”
柳青翻看著《陰陽簿》新補的幾頁，說道：“按元制，三品以上官員身著紫色服飾。國師府……”他突然停住，手指向醉仙樓的側門，“看，那個戴青銅面具的！”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從側門緩緩踱出，臉上戴著半張青銅面具，露出的下巴線條冷峻硬朗。他身著看似質樸的深藍長袍，然而腰間的玉帶在燈光映照下，散發著詭異的紅光。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跟著兩個“人”——全身裹在黑袍之中，走起路來悄然無聲。
“是陰兵護衛。”其其格不禁喉嚨發緊，“而且比黑水鎮見到的更加完整。”
自從他們十天前抵達上都，這還是頭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見到國師。柳青迅速將國師的衣著細節描繪下來，尤其是腰間那塊形制獨特的玉佩。
“《陰陽簿》上提到過這種玉。”他指著圖樣說，“名為‘血沁玉’，必須在活人心口滋養三年以上才會變色。”
其其格聽后，胃部一陣痙攣。上都表面繁華，實則隱藏著比黑水鎮更深的黑暗。城墻上的彩綢、街巷里的花燈，都無法掩蓋那若有若無的腐臭氣息——只有她和柳青這樣的“異類”才能察覺。
“跟上他。”其其格收起銅鈴，這銅鈴自進入上都后，時常無緣無故地輕輕顫動，仿佛感應到了什么。
二人借著夜色，悄悄尾隨著國師一行。奇怪的是，國師并未乘坐轎輦，而是徒步穿過幾條小巷，最終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院門開了一道縫隙，一只涂著蔻丹的女人的手伸了出來，遞出一個包袱。
“明日亥時。”國師的聲音低沉沙啞，“老地方。”
女人沒有答話，只是縮回手，關上了門。國師掂量了一下包袱，轉身時，突然抬頭朝其其格藏身的屋頂望去！
其其格瞬間屏住呼吸。國師面具后的雙眼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銀光，仿佛能穿透黑暗。過了許久，他才移開視線，帶著陰兵護衛離去。
“他發現我們了。”柳青聲音顫抖，“那眼神，根本不像是活人……”
“先去查查那個院子。”其其格摸出銅鈴，發現鈴身上的七星圖案正在發光，“有反應！”
他們繞到小院后面，翻墻進入。小院布置得精致典雅，廊下懸掛著藍紗燈，正房里還亮著燭火。透過窗紙，可以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正在梳頭。
柳青突然拉住其其格：“等等！這布局……”他迅速翻動《陰陽簿》，“極像西夏宮廷的‘藍苑’！”
其其格正想問個明白，銅鈴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她本能地側身一閃，一支弩箭擦著臉頰飛過，釘在了身后的梧桐樹上，箭尾纏著紅繩——與楊鐵手的人柱箭一模一樣！
“出來吧。”屋內的女子開口，聲音清冷，“既然能躲開‘鎖魂箭’，想必不是國師府的爪牙。”
門開了。站在燈下的女子約摸二十五六歲，身著一襲藍衣，發間僅插著一支銀釵。最引人矚目的，是她左腕上的刺青——七個藍點連成北斗形狀。
“藍娘子……”柳青驚訝地輕聲呼道，“西夏宮廷最后的‘星官’！”
女子眼神一凜：“小子見識倒是不錯。進來吧，屋頂上的客人。”
屋內陳設簡約，唯有墻上掛著的一幅巨型星圖，彰顯出主人的身份。藍娘子給他們倒了茶，茶湯竟是透著詭異的藍色。
“喝不喝隨你們。”她自己先喝了一口，“但若是想在上都活過第三十天，最好聽聽星象的警示。”
其其格沒有碰茶，而是直接拿出銅鈴：“你認識這個嗎？”
藍娘子瞳孔猛地一縮。她放下茶盞，從妝奩底層取出一物——半枚青銅虎符！這半枚虎符與其其格在黑水鎮用過的那枚恰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塊。
“十年前白翊托人帶給我的。”她輕輕撫摸著虎符上的紋路，“他說有朝一日，會有人帶著另半枚來取。”
柳青激動地湊上前：“這就是國師要找的……”
“噓！”藍娘子突然捂住他的嘴，指向窗外。
月光下，幾個黑影正悄然無聲地翻進院子。從他們僵硬的步伐來看，顯然是被操控的活死人！
“是人柱。”其其格拔出短刀，“至少有六個。”
藍娘子迅速卷起星圖，露出墻上的暗門：“從這兒走。明日午時，到東市的‘藍紗坊’找我。”她把半枚虎符塞給其其格，“小心國師府的‘七星衛’，他們專門抓捕有薩滿血脈的人。
暗門在他們身后關閉的瞬間，其其格聽到前院傳來打斗的聲音。顯然，藍娘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暗道又窄又潮濕，墻壁上長滿了青苔。走到盡頭，柳青推開偽裝成石板的出口，外面竟是護城河畔的蘆葦叢。
“她為何要幫我們？”其其格氣喘吁吁地問道。
柳青指著她手中的半枚虎符說道：“西夏覆滅之前，皇室將操控陰兵的秘密分成了七份，交給七位‘星官’保管。藍娘子應該就是最后的守護者。”
突然，銅鈴輕輕響了一聲。其其格低頭看去，只見兩半虎符雖未相互觸碰，卻同時散發出微光。更令她詫異的是，她發現自己的手掌上浮現出淡淡的藍色脈絡，與藍娘子腕上的刺青一模一樣。
“這是……”
“星脈。”柳青倒抽一口涼氣，“《陰陽簿》里記載，只有真正的‘掌鈴人’在接觸完整虎符時，才會顯現出星脈。”
其其格想起阿蘇勒曾說過虎符認她為主的事情。難道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搖了搖頭，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先回客棧。明天去找藍娘子，弄清楚國師究竟想干什么。”
回到位于城西的小客棧后，其其格剛一碰到枕頭便陷入了夢鄉。她夢到自己站在一片星空之下，七顆藍星組成了巨大的北斗形狀。每顆星中都有一口棺材，棺蓋隨著星光起伏。在最后的“搖光”星里，躺著胸口有黑洞的阿蘇勒。
“七處地門……七星煉魂……”阿蘇勒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國師要用七處地門的陰兵……組建不死軍團……”
畫面突然切換到一個陰暗的地牢。數十個穿著各不相同的人被鎖在墻上，有男有女，他們的共同點是額頭上都刻著符文。一個薩滿！其其格瞬間明白，這些都是各地幸存的薩滿，國師抓捕他們是為了……
“血祭……”阿蘇勒的身影出現在地牢中，比上次清晰了許多，“下一個血月……七處地門將同時開啟……”
其其格想要追問，夢境卻開始崩塌。在最后一刻，她看到地牢的墻上刻著一幅簡圖——七座城市連接成北斗形狀，黑水鎮位于“天樞”位，上都則在“搖光”位。
“其其格！醒醒！”柳青的呼喊聲將她拉回現實，“客棧被包圍了！”
窗外火光沖天。其其格抓起銅鈴和短刀，跟著柳青從后窗翻了出去。客棧前門站著十幾個身穿紫衣的武士，每人胸前都繡著七顆紅星。為首的正是白天見過的那位戴著青銅面具的國師！
“七星衛！”柳青拉著她鉆進小巷，“他們是怎么找到我們的？”
其其格摸出銅鈴——鈴身滾燙，七星圖案亮如火炬。“是虎符……兩半虎符靠近會產生感應……”
他們專挑陰暗狹窄的小巷奔走，但追兵緊追不舍。拐過一個彎時，他們突然被一隊巡邏的元兵攔住了去路。
“站住！夜禁時分……”元兵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柳青亮出了從老文書那里得來的通關文牒。
“官爺，后面有壞人在追我們！”其其格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
元兵正將信將疑時，七星衛的腳步聲已近在眼前。為首的元兵突然瞪大眼睛：“紫衣衛！撤！”說完竟帶著手下轉身就跑。
“見紫衣如見國師……”柳青苦笑著說，“這下麻煩大了。”
眼看追兵就要趕到，巷子盡頭的一扇小門突然打開。一個蒙著藍紗的女子招手示意：“這邊！”
是藍娘子！兩人沖進屋內，藍娘子迅速閂上門。門外的七星衛竟然沒有追進來，只在門外徘徊了片刻便離開了。
“他們不敢進入‘鬼市’。”藍娘子揭下面紗，臉上多了一道血痕，“跟我來。”
所謂“鬼市”，實際上是上都地下龐大的黑市網絡。藍娘子帶著他們在如迷宮般的巷道中穿梭，最后在一間掛著藍燈籠的鋪子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的另一處落腳點。”她推開門，屋內堆滿了古籍和星象儀器，“暫時安全了。”
其其格直接切入主題：“國師在搜羅各地的薩滿，準備通過血祭開啟七處地門，對吧？”
藍娘子挑起眉毛：“看來‘掌鈴人’這個稱呼可不是白叫的。”她展開一幅上都地圖，上面用紅筆標記了七個點，“上都本身就是第七處地門的所在地，國師府就建在地門的上方。”
柳青對照著《陰陽簿》說道：“這七個點連起來是倒北斗……他這是在逆轉陰陽！”
“不止如此。”藍娘子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銅制星盤，“你們知道為什么一定要集齊七處地門嗎？”她轉動星盤，當七個孔洞對齊時，盤面浮現出一幅微縮星圖，“因為只有七門同時開啟，才能組成‘北斗煉魂大陣’，將陰兵轉化為不死戰士。”
“元朝皇帝知曉此事嗎？”其其格問道。
藍娘子冷笑一聲：“皇帝？那個沉迷于長生術的糊涂蟲罷了。國師告知他這是‘延年大陣’，能煉制出不老丹。”
柳青突然指著星盤說道：“等等，這個陣法應該需要‘引子’吧？比如……皇族血脈？”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藍娘子深深地看了柳青一眼，說道：“你額頭上的火焰印，乃是西夏皇室直系后裔的標記。國師抓捕薩滿只是備用方案，他真正需要的是……”
“是我。”柳青臉色變得慘白，“所以白先生一直隱瞞著我的身份。”
其其格緊緊握住銅鈴：“我們必須毀掉國師府的地門。”
“難啊。”藍娘子搖了搖頭，“地門位于國師府地牢的最下層，不僅有重兵把守，還有陰兵巡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能混進國師府。”藍娘子看向其其格，“比如，一個能引起國師興趣的‘野生薩滿’。”
柳青立刻表示反對：“這太危險了！”
“是危險，但可行。”藍娘子從妝奩中取出一枚藍寶石耳墜，“這是我特制的‘閉氣石’，能夠暫時掩蓋薩滿氣息。戴上它，你看上去就只是個普通舞姬。”
其其格明白了她的計劃：“讓我假裝被俘，混進地牢？”
“三天后國師府設宴，我會前去獻舞。”藍娘子說道，“你混在我的舞姬之中。國師對薩滿氣息極為敏感，肯定會發現你。”
“然后呢？”
“然后……”藍娘子看向柳青，“就看這位‘皇族’能否找到地牢了。”
柳青翻開《陰陽簿》的最后幾頁：“需要準備‘破陣七物’：雷擊棗木、黑狗牙、處子血、雄雞冠……”
計劃確定后，藍娘子去準備相關物品。其其格獨自走到院中，望著上都的夜空。手中的銅鈴輕輕作響，仿佛在與遠方的某個存在產生共鳴。
“阿蘇勒……”她輕聲呼喚，“如果你能聽見……幫幫我們。”
一陣微風拂過，鈴身上的七星圖案依次亮起，隨后又熄滅，好似在回應她。其其格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安心——無論陰陽相隔，有些聯系永遠都不會斷絕。
就如同銅鈴與虎符。
就如同她與阿蘇勒。
三日后，一場關乎七座城市存亡的博弈，將在國師府的夜宴上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