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望舒宮依舊仙氣繚繞，與孫悟空上次離開時并無二致。

只是少了那股令人不適的淫靡氣息，顯得清凈了許多。

看來，自從孫悟空與那兔子精交手之后，對方自知不敵，便收斂了許多，再未舉辦過那荒唐的合歡會。

畢竟，上次孫悟空手下留情，沒有直接拆了她的望舒宮，已是給足了面子。

若再不知好歹，繼續胡作非為，恐怕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

孫悟空四下打量，發現仍有幾位仙子宮娥在殿內擦拭清掃。

仔細一瞧，正是從前那些被迫從事不堪之事的仙子們。

不過，數量比起他上次來時，已經少了大半。

孫悟空心中略感疑惑，但轉念一想，倒也合理。

畢竟，他當初曾對那些在此尋歡作樂的神仙們說過——

若這些仙子宮娥愿意，便該助她們重入輪回，返回人間，重獲新生。

如今看來，似乎已有不少仙子如愿以償，脫離了這污濁之地。

想到這里，孫悟空心中稍感寬慰，便不再多慮，繼續朝宮內走去。

孫悟空剛踏入殿中，那些擦拭清掃的仙子宮娥們大多對他視而不見，甚至有幾個還沖他翻了個白眼。

孫悟空撓了撓頭，心中納悶，轉念一想，或許是她們干活太累，便也沒放在心上。

這時，內殿傳來一道清冷中帶著疲憊的女聲：“望舒宮已不再舉辦合歡會，請仙長離開吧。”

孫悟空一聽就認出了望舒仙子的聲音，正欲轉身離去，卻聽見內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望舒仙子掀開珠簾快步走出，待看清來人后，先是一驚，繼而露出復雜的神色。

“孫悟空？”她眉頭緊蹙，語氣不善，“你來這里做什么？”

雖然明知不是孫悟空的對手，望舒仙子眼中仍透著不服。

這個猴頭斷了她的財路，怎能不叫她心生怨恨？

像她這樣妖怪修成的小仙，本就難得天庭恩澤，眼看壽元將盡，若不能突破就要重入輪回。

可如今人間妖魔橫行，她哪敢輕易下界投胎？

當初舉辦合歡會時，她還戰戰兢兢生怕天庭責罰。

可誰知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們不僅默許，更成了座上常客。

她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干脆建了這座望舒宮，專門招待那些有“需求”的神仙。

靠著這門營生，她的道行突飛猛進，再不必為壽元發愁。

直到那天，這該死的猴子二話不說就要砸她的場子。

她原以為自己吃了那么多靈丹妙果，至少能斗個旗鼓相當，誰知竟敗得如此狼狽...

想到這里，望舒仙子死死盯著孫悟空，眼中怨毒幾乎要溢出來。

可終究顧忌對方的實力，只得強壓怒火，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

孫悟空轉過身來，眼睛直視著望舒仙子，咧嘴一笑：“仙子這些天過得可還好？”

望舒仙子心頭猛地一顫，藏在廣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好？

能好到哪里去！

這猴子把她的生意攪得七零八落，現在居然還假惺惺地問她過得好不好？

這分明就是存心找茬！

她強壓下翻涌的怒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托大圣的福，小仙...過得很好。”

這話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孫悟空見她這副模樣，也不再多說什么，目光轉向那幾個仍在擦拭廊柱的仙娥。

他撓了撓耳朵，狀似隨意地問道：“怎么這望舒宮就剩下她們幾個了？其他的仙子呢？莫不是都去地府投胎了？”

望舒仙子聞言神色一滯，“大圣說笑了。這輪回轉世之事，地府自有章程。那些富貴雙全的好人家，早被正經仙籍的宮娥們預定滿了。剩下的不是貧病交加，就是多災多難的人家。”

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又輕聲道：“這些丫頭們錦衣玉食慣了，突然要她們去人間吃苦受窮...”話未說完，只余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孫悟空聞言，眼睛中閃過一絲詫異。

他撓了撓耳朵，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只顧著搗毀這淫穢之地，卻未曾細想這些仙娥們的出路。

如今細細思量，倒也覺得望舒仙子所言在理。

沉吟片刻，孫悟空追問道：“那她們如今都去了何處？”

望舒仙子抬起皓腕，玉指輕點向宮后蒼翠的群山，又劃過四周郁郁蔥蔥的樹林：“她們大多三五個結伴，在林間伐木為屋，暫且安身，等著投胎的機緣。”

說著，她轉向殿內僅剩的幾個正在擦拭雕欄的仙娥，語氣柔和了幾分：“這幾個性子孤僻，不善與人往來。我實在放心不下，便破例讓她們留在宮中，做些灑掃的活計，好歹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安身之所。”

望舒仙子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這些年來，這些仙子們雖說是她的“搖錢樹”，但朝夕相處間，終究也生出幾分真情。

看著她們如今流落山野，她心里也著實不忍。

孫悟空點了點頭，金睛中透著誠懇：“既如此，可否勞煩仙子帶俺老孫去見見她們？”

他撓了撓頭，繼續道：“雖說俺現在沒法子讓她們立即投胎到好人家，但幫著蓋幾間像樣的房子還是不在話下的。總比她們自己胡亂搭建的要強些。”

望舒仙子聞言，垂眸沉思片刻，最終輕點螓首：“大圣既有此心，小仙自當成全。”

轉身對殿內那幾個仍在擦拭的仙子溫聲囑咐道：“你們且好生照看宮殿，我去去就回。”說罷，便引著孫悟空出了宮門。

山間薄霧繚繞，她提起裙裾，領著孫悟空往宮后蒼翠的群山深處行去。

殿內，幾個留守的仙子望著孫悟空離去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

其中一個身著藕荷色紗裙的仙子輕哼一聲，手中的撣子重重地甩在廊柱上，激起一陣細小的塵埃。

“裝什么好人...”她低聲嘟囔著，卻還是認真地擦拭起雕花窗欞來。

......

山間小徑上，孫悟空跟著望舒仙子漸行漸深。

他這才注意到，望舒宮后的群山竟是這般鐘靈毓秀，飛瀑流泉叮咚作響，奇花異草點綴其間，靈氣氤氳如煙似霧，論景致竟不比他引以為傲的花果山遜色多少。

轉過一道山坳，半山腰處零星散布著幾處“居所”。

說是居所，實則不過是幾根歪斜的木棍支著些茅草，連最基本的遮風擋雨都做不到。

有的甚至只是圍著個將熄未熄的火堆，連個棚頂都沒有。

望舒仙子停下腳步，纖指輕點向其中一處最為簡陋的草棚，聲音里帶著幾分不忍：“大圣請看...那就是她們現在的安身之處了。”

山風拂過，那搖搖欲墜的草棚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孫悟空剛要駕云而下，忽覺身后沒有動靜。

他扭頭一看，只見望舒仙子仍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要同行的意思。

“仙子不隨俺老孫一同下去？”孫悟空撓了撓耳朵問道。

望舒仙子微微欠身，廣袖輕拂：“大圣恕罪，望舒宮中尚有些瑣事未了，小仙先行告退了。”

孫悟空雖覺奇怪，卻也不甚在意，隨意地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待望舒仙子駕云遠去，孫悟空一個筋斗翻下云端，徑直落向山腰處最破敗的一間茅屋前。

那屋子歪歪斜斜，茅草頂塌了大半，幾根支撐的木柱已經腐朽發黑，在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山間云霧繚繞，孫悟空豎起耳朵，隱約聽見茅屋內傳來細微的抽泣聲。

他眼珠一轉，掐了個訣，搖身變成個白發蒼蒼的老仙婆。

只見這“仙婆”身著素色仙袍，手挽竹編花籃，籃中還裝著幾株新鮮靈芝。

她佝僂著腰，顫巍巍地抬手叩響歪斜的木門。

“篤、篤、篤”

三聲輕響，屋內的啜泣聲戛然而止。

片刻寂靜后，傳來仙子帶著鼻音的詢問：“誰...誰呀？”

門外傳來沙啞卻慈祥的回應：“姑娘莫怕，老身是天庭的文書婆，本要去月宮送文書，哪知年邁糊涂迷了路。這會兒外頭風大得很，想借貴處暫避片刻，不知姑娘可否行個方便？”

屋內的仙子聞言一怔。

她在天庭當值多年，從未聽說過什么“文書婆”。

況且方才屋外明明風平浪靜...正疑惑間，忽聽得“嗚——”的一聲，一陣恰到好處的山風驟然襲來。

這風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吹得茅屋吱呀作響，卻偏偏沒將本就搖搖欲墜的屋子吹垮。

更奇的是，那些插在地上的木樁經這一搖晃，反而扎得更深了些，整個屋子竟比先前穩固了幾分。

“這風來得古怪...”仙子暗自嘀咕，卻聽得門外風聲愈烈，老嫗的咳嗽聲也越發急促。

她望了望自己辛苦搭建的屋子，終究不忍，還是拉開了門閂。

門開處，但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仙婆立在風中。

仙子上下打量，見對方確實一副天庭老仙娥的打扮，花籃里的靈芝還沾著晨露，這才稍稍放下戒心。

仙子連忙用身子抵住木門，生怕一陣風來把門板拍飛。

待那“文書婆”顫巍巍地跨過門檻，她才小心翼翼地合上門扉，又仔細將門閂插好。

“老仙見諒，”仙子局促地搓著衣角，聲音細若蚊吶，“小女子法力低微，只能搭出這么個勉強遮風的陋室...實在是...”

她說著說著，眼眶又有些發紅，聲音也哽咽起來。

孫悟空化作的老仙婆卻笑呵呵地擺擺手，徑自在那歪斜的木樁上坐下：“姑娘這話說的，老婆子在天庭這些年，什么瓊樓玉宇沒見過？可那金窩銀窩啊...”

她拍了拍身下的木樁，慈祥地望著仙子，“都比不上自己的草窩來得踏實。房子嘛，能遮風擋雨就是好房子。”

老仙婆說著，從花籃里取出一朵靈芝，輕輕放在屋內唯一平整的石板上：“你看這靈芝，生在懸崖峭壁上是寶，落在蟠桃園里也是寶。要緊的是...得在需要的時候派上用場才是。”

仙子聽了這番話，緊繃的神色漸漸舒緩，眉宇間的愁緒也淡了幾分。

她攏了攏有些凌亂的鬢發，輕聲道：“老仙稍坐，容小女煮些茶水來。”

說著便要起身去角落取柴火，這些年在望舒宮雖說是被迫接客，倒也攢下些體己錢，像茶葉這樣的尋常物事還是備著的。

“姑娘且慢！”孫悟空突然出聲，枯瘦的手掌虛攔了一下，“你這是要生火煮茶？”

仙子抱著柴火愣在原地，雖然不明白這婆婆為何如此緊張，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只見孫悟空指了指漏風的茅屋頂，又指了指門外呼嘯的風聲：“這大風天的，在屋里生火，萬一火星子竄上茅草...”

仙子聞言頓時恍然，臉頰騰地紅了。

她自幼生在富貴人家，起居都有丫鬟婆子伺候，哪里懂得這些生計常識？

后來稀里糊涂被抓上天庭，更是被人當作玩物圈養，直到今日才知尋常人家的生存之道。

仙子正躊躇間，手中的柴火抱了又放，實在想不出還能用什么來招待這位慈祥的老仙婆。

這時，孫悟空化作的文書婆輕咳一聲，溫聲問道：“姑娘啊，方才老婆子在門外就聽見你在哭，可是遇到什么難處了？不妨說與老身聽聽，說不定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幫上些忙。”

仙子聞言，眼中又泛起淚光。

她輕嘆一聲，緩緩道出了原委：“老仙有所不知...原本我們在望舒宮雖說是...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好歹衣食無憂...”

說到這里，她羞愧地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可前些日子，有個叫孫悟空的兇神險些砸了望舒宮。望舒仙子怕惹禍上身，就把合歡會徹底解散了...”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繼續道：“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只能在這荒山野嶺自謀生路。可...可我從小嬌生慣養，連個像樣的茅屋都搭不起來...”

說著說著，聲音又哽咽起來，瘦弱的肩膀微微顫抖。

孫悟空見仙子情緒激動，連忙溫聲勸慰：“莫要傷心，天庭這么多神仙，總有好心人愿意相助...”

“好心人？”

仙子苦笑一聲，眼中滿是嘲諷，“那些神仙啊...快活時什么甜言蜜語都說得出口，可一旦穿上朝服，在路上遇見都要裝作素不相識。生怕別人知道他們來過合歡會，壞了清譽。”

孫悟空聞言一怔，心中暗罵這些神仙虛偽。

正欲現出真身相助，忽然耳尖一動，茅屋外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