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姐
- 闕臺賦
- 張洗
- 3342字
- 2025-05-19 16:06:56
阿福一路抄小道往千福居狂奔,反復確定了身后無人跟蹤,才敢回到主街繼續背著手走四方步。進千福居的時候是昂首挺胸,笑面如常。阿福幼時曾在千福居尤老板的手下做過小童,當時千福居還是個街邊酒肆,南邊蠻子打進來也就倒了。后來阿福跟馮枕進了蔣府,沒忘了反幫有恩于她的老東家,借先生和蔣員外的錢助尤老板東山再起,便有了今日的千福居。
阿福進店同管事的堂頭打聲招呼,很快大掌柜尤千雪親自迎出來,爽快地帶阿福直接去了頂樓,一句多余的話都沒問,關上門后帶走了一眾隨侍。
阿福有些僵硬地定在原地,被屋內這位桃花眼、有淚痣、看著就不像好人的白衣男子淺笑注視,頓感五雷轟頂——馮先生可沒說這位不是好人生成這樣。
“姑娘找我?”
妖孽。
說話就說話,偏偏他要拿那把散著幽香的竹扇遮住下半張臉一扇一扇;瀲滟多情的美眸漾著水,歪在軟榻,神情介于風流和下流之間,但阿福肯定他已經有所收斂。
“擾公子雅興,”阿福似笑非笑,定定直視著男人雙眼,直到他主動移開了視線,“馮先生吩咐我送信給您。”
韓聽云懶懶伸出手,又停在半空:“勞煩姑娘跑一趟。只是在下眼疾未愈,能否再勞姑娘幫在下讀一讀這信里的內容呢?”
阿福笑容真切:“樂意之至。不過先生囑咐,不讓第三個人知道信中內容。我先告辭了。”
說完將信放到男人面前的小幾上,轉身便走。
屋內瞬間重新安靜下來,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阿福辦完了事,因路上的意外不敢耽擱太久,包了幾道新菜、從綺云紡買了香粉后便匆忙返回蔣府,卻得知先生和唐姐姐都不在。
阿福一向不把心事放在明面上,阿毓卻看出她食不知味。但阿福不說,阿毓便也不問,只幫她重新包好腫得亂七八糟的傷處,然后繼續跟賬房盧媽媽算田莊的賬去了。這是她們自小一起長大的默契,真有事會直接出手,而非停留在問候。
夜幕漸臨,薄霧悄然籠罩了整座宣平巷。蔣府前院燈籠早已挑起,紅紗罩著暖黃燭火,風一來,微光閃了又滅。后院小池旁濕氣尤重,垂柳低垂,殘紅滿地,濕漉漉地貼住了青石。
阿福心里有事,今日課業雖不重,也折騰到亥時才完成。夜晚風大,吹得窗欞咯吱作響。她起身關窗,余光所及之處似有黑影閃過。阿福眉心一跳,驟然抬眸,只見兩人從房檐上飛身而下,黑衣蒙面,赫然是刺客。而他們的落地之處——那方向是馮先生所居的偏院書房!
馮先生是他們的老師,但三人的武功是唐綰手把手教的。據蔣員外說,馮枕幼時差點死在肺癆上,往后還患了咳疾,說句體弱多病并不為過。他擅兵法暗器,也懂些招式,但要真刀真槍地廝殺起來,恐怕難以應付。
阿福長睫輕顫,一落一抬間,短刀已入掌中。那平日里仿佛長在身上的明雅端和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厲殺意。她左腳借力一躍而起,身形輕巧如燕,衣袂翻飛,轉瞬間已掠上屋脊,攀墻掠瓦無聲無息。
誰知甫一落入偏院,氣還沒喘勻,冷不防被人從背后捂住口鼻,一只手鐵鉗般死死扣緊她的雙臂。阿福根本來不及反應,短刀脫手,整個人被一把拖入外墻與老槐樹之間陰暗的夾角。她不等兩腳落地,咬牙從袖口摸出匕首,狠命往橫在身前的手臂刺去!
“是我。”
馮枕的手仍覆住阿福下半張臉,匕首的薄刃被堪堪夾在他另只手雙指之間,尖處將他的衣袖捅出了褶皺。
“先生……?”阿福一怔,費力扭過頭,無聲輕喃,冰涼的唇輕輕擦過馮枕干燥溫熱的掌心。
少女的個頭超過了唐姐姐,腳尖繃起來可以夠到床尾的雕花,便自負自己已經長大。然而此刻她靠在馮枕起伏均穩、闊然有力的前胸,方才意識到,自己的發頂不過將將與先生的肩頭齊平。
“嗯。”馮枕的眼光漆黑無瀾,居高臨下卻又格外溫和。他定然注視阿福,待她呼吸徹底平復,才松了手,示意她安靜站在自己身邊。
夜色愈深,不知何時風息霧散,星稀月明。對面屋里未燃燈火,此刻愈顯昏暗,憧憧人影幾不可見,只有刀劍碰撞聲隱約可聞,并不比阿福身側的草葉撲簌更加擾人。
信、慣偷、紫衣女子、刺客、等在屋外的先生。心念電轉,所有線索在阿福腦海中飛速串起,待她大致想明白,后背的衣衫也差不多完全濕透了。
倘若那封信被人截了去……
嘎吱一聲,房門打開。阿福并不意外看到走出的那人——一雙水光瀲滟的桃花眼含著三分笑意,倚在門框抱著手,朝她微一點頭。
寒鴉掠過顫動的柳梢,愈發濃重的血氣沖得阿福干嘔出聲,臉色煞白,唇上血色盡褪。馮枕轉身替阿福擋住吹來的風,脫下披風裹在她身上,將她一把抱起:“沒事了,沒事了。”
“先生,我今日遇到三個搶信的人,”阿福已經發起了熱,趁自己昏睡過去之前趕忙撿最要緊的說了,“追查,斬草除根。”
“好。”
“先生,唐姐姐的酸梅湯,要冰鎮的……”
馮枕給阿福蓋好被,聽著她模糊不清的囈語,不知胸腔哪處發涼,仿佛被生生挖了一塊。
這是他一手養了四年的好姑娘,文武雙全,善謀又不失俠義。可今日此番于她而言,甚至談不上是未來真正的開始。
馮枕返回偏院,凝視著被五花大綁捆在木椅上的唐綰,掌心還殘存著阿福額頭的滾熱。他沒有表情,沒有憤怒,眼里一片幽寂,卻令方才還在韓聽云面前垂死掙扎的唐綰劇烈地發起抖來。
“你不愿意向我坦白,那么只好同葉左司說了,”韓聽云抹凈軟劍上的殘血,云淡風輕得不像才殺過人的樣子,“左司,那五個刺客的尸體已驗過了,其中一人下腹印有南陳墨隱的赤鳶紋。影子正在門后密道清理尸體。”
馮枕點頭,抬了抬手。
韓聽云最后憐憫地看了一眼唐綰,隨后閃身消失在了密道。
“我……”
唐綰剎那間感覺自己已經死了——她被馮枕捏碎了半邊下頜。
“你都出賣了誰?”馮枕根本懶得問唐綰那些無聊無用的問題,譬如為何通敵叛國,為何聯合宿敵拉罕人來刺殺。
唐綰涕淚口涎齊流,卻一聲比一聲癲狂地大笑起來,雙眼赤紅,狀如惡鬼:“這可如何是好啊葉左司!我出賣了好多人啊,好多人,數不清的人啊,哈哈哈哈!你夜闌閣殺我全家,這都是報應!”
“當年你父親身為戶部侍郎,參與倒賣軍糧導致南線潰敗、有孕的淑妃失散。”馮枕面無表情地冷聲打斷。
“你,知道我是誰?”唐綰臉上的肉細細顫動,“什么時……”
“你初進夜闌閣的時候。”
“那你為何現在才發作?!”
屋內靜默良久。
“因為三個孩子。他們拿你當親姐姐。”馮枕松開了捏在唐綰頜骨上的手。
唐綰發出一聲細弱的哀鳴。緊接著,當年滿門覆滅后怎么都流不出的淚,全在此刻盡數迸發。
“小芙,小芙……她只有四歲,你們連她也不放過……我的阿福……”
“阿福病了,想喝你做的酸梅湯。”
馮枕長睫垂落,用帕子慢慢拭去唐綰滿面的淚。
唐綰哭得脫力,慢慢搖頭,整個人輕輕發著抖:“我不會說的。我不能說,小芙會怪我,娘也會怪我的。給我個痛快吧,”
“沒有人會怪你。當年枉死的百姓將士,恨的是你父親;你母親和妹妹的事,是夜闌閣對不住你。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唐綰緩緩張大了眼,馮枕卻沒有看她,拿火折子點亮了一盞燭火,“可若你死了,孩子們會怪你。”
“好比這么多年,難道你就從沒‘怪’過小芙嗎?怪她無辜,怪她美好,怪她惹你掛念。”
“你若肯交代,且我們在南陳的暗間安全撤出,我便饒你一命,阿福也不會傷心。只是從此以后,世間再無唐綰。”
匕首冰涼的刀刃貼上唐綰的喉管:
“自己決定。”
阿福自噩夢中驚醒,攥在馮枕袖口上那只手已經僵硬痙攣,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終于狼狽地掙扎上岸。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熟悉的身影,一時間分不清夢與現實。
“不怕了,是夢,”馮枕坐在榻邊,一句句哄著,拿帕子拭去阿福額頭鬢角的冷汗。 他一夜未眠,嗓音低柔帶沙,“感覺好些了嗎?哪里難受?”
阿福高熱減退,人卻還是半昏半醒,不答話,目光茫然落在馮先生身上,過了會兒才發現,自己死攥著先生衣袖的左手已經有些痙攣得發疼。
“唐姐姐呢?”她帶著未散的哭腔,在馮枕的安撫下,眼神逐漸聚焦,“我夢見你們……”
“我們都好,刺客已經被處理了,放心。但唐綰現下的確不在府里。”
阿福一聽就要起身,被馮枕輕輕按住:“昨日的刺客是我們早年經商時結下的仇怨。唐綰怕家人受牽累,要先回去看看。”
他說著,從衣袖里取出一只紋理斐然的舊木鐲,遞在阿福掌心:“這是你唐姐姐囑咐我給你的,讓你好好照顧自己,別胡思亂想。”
阿福低頭看著那鐲子,眼神微微發怔,像是還來不及消化這突如其來的分別,眼里慢慢聚起濕意:“那我們還會再見嗎?”
“會的,”馮枕扯了一下嘴角,給她掖好被子,起身放下床幔,“再睡一會兒,才剛卯時。這幾日,你的功課早功都先免了。對了,北疆傳來捷報,云鴻元帥大勝拉罕。為此朝廷大赦天下,舉國同慶,不日宣州也要舉辦燈會,到時帶你們一同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