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程跋涉,萬里遞迢,途中也見識了不少靈物,多是些灰兔,青雀,守宮之流,最大的是一頭三百多歲的灰狼精。同為道友,大家也都很客氣,言笑晏晏打個招呼,閑聊兩句便各奔前程,頗有些江湖兒女皆兄弟的豪情。可后來才知道,他們之所以態(tài)度和善,只不過因著修為的年頭都還沒超過五百年。我在后起之秀遍地的涂山堪稱廢柴一根,到了不明底細的小精怪們面前,卻是堂堂一尾快滿千歲的涂山狐,風光抖擻得很。
做狐有做狐的好,基本上沒有天敵。壞處是,只要你修為不夠強大,但凡比你厲害的都可能是你天敵。這道理三界通用,弱肉強食在哪里都是一樣。
比如眼前這位,一看就絕非善類。該長耳朵的地方戳出來兩只牛角,灰喇喇的皮毛宛如巖石,沿脊豎滿倒刺,若忽略身后拖著的那根棒槌尾,倒是頭吊睛白額猛虎模樣,當真丑得不可方物,跟開明獸陸吾倒很有些有異曲同工之妙。莫非,是頭虎精?
這念頭剛冒出,先暗暗在心中告了個罪,作孽作孽,非是我有心一而再再而三譏諷貶損,實因長到這么大,從未見過第二副如此嘆為觀止的尊容,堪稱標桿,不自覺總拿他出來作比。
怪物張牙舞爪,繞著我嗅了一圈,聲如洪鐘質(zhì)問:“哪里來的小狐妖,倒還識貨,豈不知仙果是有主之物,怎敢不問自取?!”
嘖,這蠢物,白瞎了那么大雙磨盤眼,眼神差得逆天,連涂山狐都認不出來么,張口妖孽閉口妖孽,真是見識短淺。
剛要出言相辯,眼角一撇,卻見蠢物踱步間按在山石上的碩大爪印,悄無聲息沉入青巖三寸深淺,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妖不可貌相,這回怕是遇上大麻煩。看這兩步虎虎生威,沒個兩三千年的修為決辦不到,輕易招惹不起。
狐在屋檐下,形勢比我強。且這廝看起來脾氣也不怎么樣,硬碰硬必討不了好去,只得耐下性子賠笑解釋:“大人容稟哈,這果子原是被方才那陣不識相的妖風刮下枝頭,小狐途經(jīng)此地恰巧拾得,撿起來開開眼,并沒打算偷摸吞吃了。”
說著好生捧起那懷其葉果,虔誠地放回他面前,還不忘順手從地上撿起片樹葉墊著。一只修為可算得上高深的妖,被拘在這么片荒無人煙的破落地界守林,必然犯下過罪大惡極的錯失,誰知道他還會干出什么。
虎精看也不看一眼,鼻子里哼出團白氣,絲毫不為所動,鄙夷地冷哼一聲:“偷盜仙果被逮個正著,還敢狡辯!撿起來就是你的,想看便看?這林子是本大王看守的,你既不打招呼就闖了進來,則該任由發(fā)落!”
賠禮道歉做小伏低都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但任由發(fā)落這個真不行。懷其葉果有勞什子了不起,涂山磨盤大的靈芝遍地皆是,看都看膩了,隔三差五拔來煲佛跳墻,也沒敝帚自珍成這樣。何況赤焰劫迫在眉睫,區(qū)區(qū)夢境的吉兇對我根本毫無意義,偷吃又從哪里說起?果子雖有些妙趣,吃了既不能延年益壽,又不能增長修為,硬說是“仙果”未免太言過其實。可見這守林子的獸也是個虛張聲勢之輩,莫非我看著就像鄉(xiāng)下來的妖怪,好欺負好糊弄么。
不忿歸不忿,估量了一回虎精膀大腰圓的身子骨,渾如鐵塔杵在面前,連須帶尾比我的狐身大上七、八倍不止。咕咚咽下口唾沫,能不動手,還是盡量君子動口。
咬咬牙,將笑容的弧度再加深些,誠懇得都快在暗夜里閃閃發(fā)光。
“小狐有眼不識泰山,與大王好歹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果子的事確然是一場誤會,冒犯處還請多多包涵……”
虎精見好不收,抖抖鬃毛越發(fā)笑得恣狂:“仙果已然離枝,又被你弄污,早就仙力盡失比枯草還不如,要還也晚了。不過嘛……若想將功補過,倒還有一個法子。”
狐貍尖耳一豎,正打算俯首恭聽。它的下半句話,卻著實讓我一團僵笑瞬間凍結在腮邊,沉得牙幫子酸疼。
它說:“你看起來,很好吃。”
我訕訕一笑,悄沒聲息往后挪了兩步:“大王謬贊了,這玩笑可當不起。實不相瞞……小狐身無四兩肉,且……上次洗澡摸約已是七八百年前……又或許是八九百年?隔太久實在記不清……”
虎精生得高大,視野自然廣闊,也閑閑往樹干后一繞,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不動聲色封住了左右兩處退路。
“你既弄污了果子,便把它吃掉也罷。”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想必武力既已占據(jù)上風,便不吝表現(xiàn)出些許寬宏度量。但那懷其葉果眼下是枯草不如,姑奶奶我還未必樂意嘗,省得平白坐實了偷取污名,倒還欠個不清不楚的人情。
怯怯搖了搖頭,表示對仙果毫無染指之心,腦袋上方又傳來桀桀怪笑:“然后本大王再把你吃了,這筆賬便就此扯平,也不算草菅狐命。”
他似乎對這狗屁不通的法子甚覺滿意,喉頭咻咻作響,是兇獸獵食時發(fā)出的興奮鼓風聲,獠牙下散發(fā)著催人欲嘔的腥氣。
看樣子要動真格的了,果真時運不濟禍從天降。說得冠冕堂皇,原是看上了我腹中這顆區(qū)區(qū)不足千年的元丹。難為它強取豪奪之際,還不忘費心編出造個由頭。但這番公平委實太過牽強附會了些,又或許,是獨個兒困在這破林子里蹲守時日漫長,空虛寂寞又惆悵,難得見著個活物,吃之前難免要抓緊時機絮叨絮叨,順帶表現(xiàn)一下它無中生有的恪盡職守?可見無人觀賞的愚蠢同曲高和寡的才華一樣令人寂寞。
我哆哆嗦嗦穩(wěn)住身形,決定再垂死掙扎一下,把能想到的曲意阿諛之詞都搬了出來:“大王秉公明斷,若要屈尊吃了小狐,實在……也不敢不從。既犯下大錯,只要能讓大王息怒,區(qū)區(qū)皮毛肉身何足惜?但填個牙縫,卻是一錘子的懲處,未免罰得不夠盡興,且以大王之威武,也不差小狐這區(qū)區(qū)千兒八百年的道行……不如讓小狐追隨大王,做大王的跟班,澆水守林任憑差遣,您若指東我絕不往西,您讓上天我絕不入地……大王慈悲……”
低眉順眼絮絮求告間,暗中息機一凝,狐身徒然騰起微弱仙氣護體,毛發(fā)尖梢流轉出細微銀光。似這般好話說盡,已是讓到不能再讓,它實在逼人太甚,縱打不過也得拼盡全力打上一場。大不了臨死前將元丹毀去,斷不能落入此等兇蠢惡獸之手。
因存了魚死網(wǎng)破的心思,倒也不如何害怕,默默將半生不熟的法決背誦了一遍,臨陣磨槍不亮也光。虎精聞言卻愣了下,眼神迷離起來,氣勢似乎有所收斂,仿佛在認真考慮方才的提議。看來我猜得不差,它那龐大猙獰的身軀下,竟也有顆敏感孤寂的玻璃心。連這都能連蒙帶猜算中,涂山狐生來長于蠱惑,擅心術之攝,果然不僅僅是個傳說。
“你方才說,愿做本大王的隨從,侍奉左右任憑差遣,此話當真?”
一聽有戲,忙不迭雙爪作揖,做盡狗腿子的形容:“助紂為虐在所不惜!”
光桿大王新近收了手下,搞不好還是有生以來第一個追隨者,正搖頭晃腦得意非凡,好一會兒才雙雙琢磨過來,這話聽著恁地別扭。我心中咯噔一記,趕忙帶著哭腔轉圜:“小狐不會說話……那個那個……不是助紂為虐,是……為虎作倀當仁不讓!”
事后想想,真不知那根筋搭錯了弦。果然天性就是作死,武力也難以矯正。
此話雖有些唐突,卻算得上應景。因在涂山修習課業(yè)時,最喜各類精怪閑話雜記,通讀起來能忘了例行的當堂瞌睡。師曾有云:昔被虎精所食之人,既已成鬼,魂魄遂為虎所驅役,稱“倀鬼”,專門四下去引誘活物來給這虎吞食。
如此說來,若做了它的隨從,自然也得跟著為非作歹,到處誣賴途經(jīng)于此的倒霉過客偷摘仙果,誆了來供其果腹。說是為虎作倀又有什么不對?奈何實話常常并不討喜,這么直白的表忠顯然讓他顏面掃地。
虎精不料畏畏縮縮的口中餐竟敢出言冒犯,氣得吹胡子瞪眼,迫不及待要立威作勢,抬爪就是一記耳光扇過。我大驚失色,下意識舉起胳膊護住腦袋,腋側露出的銀鱗卻突然騰起針芒大盛,從虎精蒲扇大的巨掌間穿過,扎個通透。
銀光將整個昏暗的林子照得雪亮,我也被那突如其來的光芒晃暈,恍惚中聽見虎精負痛嘶吼。它好像受傷了,誰干的?我?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這就要打起來了?好不容易才周旋出個柳暗花明的景況,竟急轉直下到如此地步,令人扼腕。
以卵擊石絕非所愿,我二話不說扭頭奔得快如閃電。從小到大不成器,被欺負是家常便飯,久經(jīng)錘煉的逃生技能還算可圈可點。
身后迫來箭矢如雨般的磅礴戾氣,緊緊咬住腳后跟不放,卷起一陣腥風。
“狐性狡詐,竟暗箭傷人,果然信不得!有本事你別跑!”
廢話,有本事誰還跑。好在狐貍本是山林走獸,論靈巧終究比那龐然大物略勝一籌,閃轉騰挪間漸漸拉開了距離。反正已撕破臉,此時不還嘴更待何時,我一邊四爪如飛,一邊回頭將那臭不要臉的虎精痛罵一場,相當酣暢淋漓。不料樂極生悲,這樹林太密,地上又藤蔓橫雜,拐彎不及竟咚一聲撞在樹干上,摔了個頭暈腦脹。可見凡事皆有代價,一心不宜二用,沒人能同時兼顧耍嘴皮子和逃亡。
這場口舌之快的代價格外大些,還沒等重新爬起來,虎精猙獰的身影已籠罩而下。我被揚起的土塵嗆得咳嗽,暗嘆此番定難逃虎口,半空突然悠悠蕩過一聲冷笑:“涂山狐就這點出息?連頭身大無腦的蠢物也斗不過,真是把涂山的臉都丟到海底淵去了。”
此話一箭雙雕,把我這受害者和兇手罵得一視同仁。天可憐見,我有沒有出息,和誰又有半分干系了?再者說今晚之事,真真無辜得緊,我只是不巧路過,一陣妖風恰吹落了果子,就惹來這么場無妄之災。
身大無腦的蠢物勃然大怒,揚起腦袋咆哮:“什么人?!”
被誣賴在前,卻不敢據(jù)理力爭,為個破果子折腰求著給一頭虎精做跟班,最后連跟班都沒做成,被追得滿山打滾還撞了樹。這么丟臉的一幕,竟然被人躲在暗處偷看得一清二楚,我這一驚同樣吃得不小,惱羞成怒下簡直要跟虎精同仇敵愾。
半空中傳來的聲音如瓊玉相擊般清脆,氣韻悠悠閑閑:“本座是你老祖宗。”
若沒理解錯,此乃一個陳述句。那風平浪靜的嗓子毫無起伏,仿佛在告知對方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我張口結舌,一頭虎精已足夠難纏,虎精的祖宗究竟是個什么怪物,趕在這當口斜刺里冒出來橫插一杠,敢情是要分一碗狐貍羹回去嘗嘗?
順著虎精的視線向上望去,見一青年白裳似雪,頭戴瓔珞翠冠,身攜金邊紫云翩然而降,纖長手指與白玉扇柄幾乎融為一色。因隔得太遠,面容被花葉遮擋并看不真切,身段倒是十分瀟灑,哪怕跟哥哥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青年足尖輕點在一朵盛放的懷其葉花上,就這么懸立樹梢,搖扇笑道:“好歹也是頭涂山狐,生吞活剝當真暴殄天物。”
一般出場那么招搖說話又極度乖張的主兒,都不太好惹,這是常識。他雖化了個人身,但絕對不可能是人。
虎精一時也搞不清狀況,遲疑著往后退了半步:“那你想清蒸還是紅燒?”
我被噎得怒從心起,果真世風日下壞事成雙,這祖孫倆當面討論起菜譜來了。樹上的虎精祖宗貌似比樹下的虎精還要難纏,可眼下顧不得這些,橫豎在劫難逃,就算是個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子,被莫名其妙折騰了半晚,再好的脾氣也要炸毛。
我背靠著方才撞了腦袋的樹樁,右爪偷偷將系在腰間的兜云錦包袱解了下來,藏在身后抖落一陣,把里面亂七八糟的物件倒干凈。冰涼薄軟的云錦攥在掌心,卻又犯了難。
這對祖孫一上一下,把飛天遁地的兩條生門都堵死,若他倆聯(lián)起手同時襲來,我只有這么一件法器,拋向誰好?無論先抵擋哪一方,剩下的另一個都不好應付。
猶豫不決的當口,樹上的衣冠禽獸依舊氣定神閑:“油膩腥膻,乃是修行大忌。”
開什么玩笑,清蒸紅燒都不趁他老人家意,莫非要燒烤?
白裳翻飛如練,那廝已從丈高的樹梢輕輕躍下,在蒼黯的草葉間劃出一道逆風的軌跡,翩然立在十數(shù)步開外,接著又道:“根基雖差得慘不忍睹,腦子看來也不太靈光,湊合著也算只千年狐精,用來煉丹倒能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