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伊甸之東
- (美)約翰·斯坦貝克
- 5383字
- 2025-05-22 14:42:13
漢密爾頓家的小孩在農場上漸漸長大,每年都會有一個新成員。喬治是個高大英俊的男孩,又溫柔又可愛,有著作為老大的謙遜氣質。他從小就懂禮貌,大家都說他“從不惹是生非”。他從父親那兒繼承了整潔的習慣,衣著打扮、身體發膚總是干干凈凈的,即便穿得寒酸,也絕不邋遢。喬治是個清清白白的孩子,也長成了一個清清白白的大人。任何罪行都歸咎不到他的頭上,他最多只有些行為失察的無心之過罷了。人到中年,他發現自己患有惡性貧血,這種事一般都要到這個時候才會發現。由此看來,他的美德很可能是精力不夠造成的。
緊隨喬治之后,威爾也在漸漸長大,他矮胖敦實,反應遲鈍。他缺乏想象力,可精力非常旺盛。從孩提時起,他就努力勞動,要是有人讓他干什么活,從告訴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會不知疲倦地干。他很保守,不僅是在政治方面,在任何事上都是如此。他認為,所有的新觀點都是革命性的,他會帶著質疑和厭惡避開它們。威爾希望自己的生活是沒有任何人能挑出錯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必須盡可能過和其他人一樣的生活。
威爾對變革和改變的厭惡也許跟父親有關。在威爾的成長過程中,父親在薩利納斯河谷定居的時間還不夠長,不足以被當地人認為是“老資格”。實際上,他就是個外國人,他是愛爾蘭人。當時,美國人很不喜歡愛爾蘭人,對他們充滿鄙夷,尤其是在東海岸,而這風氣也多少有一點滲透到了西邊。塞繆爾不僅善變,而且總有很多想法和創新。在與世隔絕的小型社區中,這樣的人總會招來質疑,除非他能證明自己不會帶來危險。像塞繆爾這樣出色的人還會引起諸多麻煩。比如說,對某些知道自己沉悶無趣的人來說,塞繆爾在他們的妻子面前就顯得太有魅力了。還有他接受過的教育,他看過的書,他買下的、借來的書,他對衣食住行之外各種事情的見解,他對詩歌的興趣和他對能寫一手好字的人的尊重,都可能是種麻煩。要是塞繆爾跟索恩或德爾瑪一樣富裕,有大大的房子和平整開闊的田地,那他家一定也會有間大書房的。
德爾瑪家就有書房——書房里鋪著橡木板,別的什么都沒有,只有書。塞繆爾找德爾瑪借的書比德爾瑪自家人看過的書要多得多。在當時,人們都能接受富人受到良好教育。他可以把兒子們送去讀大學而不引起議論,可以在周一到周五的白天穿上馬甲和白襯衫,系上領帶,也許還會戴上手套,保持手指甲的干凈。既然富人的生活和習慣是神秘的,那誰知道什么對他們有用,什么對他們沒用呢?可是窮人——他為什么需要詩歌,需要繪畫,需要那種不適合唱歌跳舞的音樂呢?這些東西不能幫他收獲莊稼或讓他的孩子們身上多一件衣服。可他不管不顧,仍在堅持,也許他有他的理由,只是那些理由經不起審視。
就拿塞繆爾來說,他會把他打算用鐵或木頭做的東西先畫出來。這很好,無可厚非,甚至令人羨慕。可在設計圖的邊緣,他還會畫上其他東西,有時候畫樹,有時候畫人臉、動物或昆蟲,有時候就是一些別人完全認不出的圖形。這一切都讓人只能尷尬地笑笑。話說回來,塞繆爾想什么、說什么、做什么是你永遠無法預料的——一切都有可能。
塞繆爾剛到薩利納斯河谷的頭幾年,人們對他有著隱隱的不信任。也許威爾還小的時候,就在圣盧卡斯的商店里聽過那些閑話。小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威爾大概就是從那時變得保守的。后來,隨著其他孩子陸續出生、長大,塞繆爾融入了這個河谷,河谷也為他感到驕傲,就像一個擁有孔雀的人那般驕傲。人們不再害怕他,因為他并沒有勾引他們的妻子或誘惑他們離開這甜蜜的平庸生活。薩利納斯河谷越來越喜歡塞繆爾了,可這時候,威爾的個性已經定型。
有些人總能得到神靈真正的偏愛,盡管有時那不是他們應得的。可有些事就是能發生到他們頭上,無須費盡心力籌謀策劃。威爾·漢密爾頓就是這樣的人。他感激上天給他的恩賜。從小到大,他一直很幸運。他父親怎么都賺不到錢的時候,他的財運卻擋都擋不住。威爾·漢密爾頓養的母雞開始下蛋,雞蛋的價格就往上漲。他還年輕時,有兩個開小商店的朋友瀕臨破產,來找他借錢,以付清那個季度的欠賬,他們承諾將三分之一的利潤分給他。威爾并不吝嗇。他們想借多少錢,威爾就給多少錢。那商店不到一年便站穩了腳跟,不到兩年就擴大了規模,不到三年就開了分店,現在它已經發展為龐大的商業體系,占據了一大片地區。
威爾還接手了一家用來抵債的自行車商店。后來,河谷里幾個有錢人買了汽車,他的修理工就去修汽車。有個有決心的詩人給威爾施加壓力,他整天夢想著黃銅、鑄鐵和橡膠。那個詩人叫亨利·福特[1],當時他構想的計劃就算不是違法的,那也是荒謬的。可滿腹牢騷的威爾還是接受了他的提議,把河谷南半邊劃為他的獨家經銷區,十五年不到,河谷遍地跑著福特車,威爾也成了開馬蒙車[2]的富商。
第三個兒子湯姆最像父親。他在狂風暴雨中出生,在電閃雷鳴中長大。他一頭扎進生活,像個沉浸在喜悅和熱情中的巨人。他并不是發現了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而是創造了它和他們。他看父親的書時,感覺自己就是這世上的第一個人。他生活的世界是閃亮的、新鮮的,像第六天的伊甸園那般未經檢驗。他的思緒如小馬駒在草場上快樂地橫沖直撞,后來,當世界豎起圍欄時,他便一頭撞向了那鐵絲網,等到最后周圍全是圍欄時,他便徑直沖破障礙,跑了出去。他能體會狂喜,所以也能感受巨大的悲痛,他的狗死去時,他的世界也終結了。
湯姆和父親一樣善于創新,但他更大膽。他不僅會嘗試父親絕不敢嘗試的事,而且他還有一種強烈的性欲刺激著自己,這是塞繆爾沒有的。也許正是他那強烈的性欲讓他一直單身。他出生在道德觀念極強的家庭。可能是他的夢想和渴求,他在那件事情上的發泄讓他感覺自己很下流,他有時會對著群山哭喊。湯姆是野性和溫柔奇特的結合。他不知疲倦地苦干,只為擺脫那能毀滅一切的沖動。
愛爾蘭人的確有種自暴自棄的樂天性格,可在他們肩頭,也始終徘徊著陰郁沉思的幽靈,窺探著他們的思想,在他們放聲大笑時,將長長的手指伸進他們的喉嚨。愛爾蘭人在受到指控前,會先譴責自己,這讓他們總能保持戒備。
湯姆九歲時,很擔心漂亮的小妹妹莫莉,因為她在語言方面有些障礙。他讓她張大嘴巴,發現癥結在她舌頭下的一層隔膜上。“我能解決這個問題。”他說。他把她帶到離家很遠的一個隱蔽的地方,在石頭上把小刀磨快,切斷了那影響她說話的薄膜。切完他就跑到一邊,嘔了起來。
漢密爾頓家的房子隨著成員的增多也在變大。它原本的設計就考慮到了擴建的因素,可以在有需要時加蓋披屋。很快,最初的房間和廚房就消失在了一片雜亂的披屋中。
在此期間,塞繆爾并沒有發家致富,反而養成了熱衷于申請專利的壞習慣,這毛病很多人都有。他發明了打谷機的一個部件,比現有的任何同款產品都更好用、更便宜、更高效,可聘請專利律師就花光了他那一年微薄的收入。塞繆爾將模型寄給一家生產商,對方立即拒絕,但又偷偷采用了他的設計。接下來幾年,他為了起訴,手頭一直很緊,直到輸了官司,才停止了錢財的外流。這是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沒有錢就不能掙錢的道理。可他卻由此開始了申請專利的熱情,一年又一年,他通過打谷和打鐵掙來的錢全在專利上耗光了。漢密爾頓家的孩子打著赤腳,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有時候連肚子都填不飽,因為他們家的錢都用在了畫著齒輪、平面圖和立體圖的硬挺藍圖紙上。
有人有宏圖偉略,有人見識短淺。塞繆爾和他的兒子湯姆、喬是有宏圖偉略的人,而喬治和威爾就是見識短淺的人。喬全名約瑟夫,是塞繆爾的第四個兒子——他有點呆,但全家人都寵愛他、保護他。他很早就發現,柔弱無助的微笑是逃避勞作的最好方法。他的兄弟們都是強壯勤勞的勞動者,所有的兄弟都是,把喬的活兒順手干完比讓他去做更容易。母親和父親覺得他是個詩人,因為他別無所長。他們用這個觀念影響了他,以至于他真的寫出了膚淺的詩句來證明了這一點。喬四體不勤,精神上可能也是懶惰的。他做著人生的白日夢,可在所有孩子中,母親最愛他,因為她覺得他很無助。實際上,他是最不無助的,因為他最不費力地獲得了恰好是他想要的結果。喬是全家人的心肝寶貝。
在封建時代,一個不擅長舞槍弄劍的年輕人會轉向教會;在漢密爾頓家,喬對農活和鐵匠活的無法勝任讓他接受了更高的教育。他并不多病,也不柔弱,但就是舉不起重擔;他不會騎馬,也厭惡馬匹。全家人一想到他學著犁地的模樣,都不免要露出慈愛的笑容;他犁出來的第一道壟溝彎彎曲曲的,像平地上的溪流,第二道壟溝只挨了一下第一道溝,便交叉而過,越跑越遠了。
漸漸地,他使自己免除了一切農活。他的母親解釋說,他的腦子總在云間,仿佛這是什么奇怪的優點。
喬一事無成,絕望的父親讓他去放羊,六十只羊。這是所有活兒中最簡單的,根本不需要任何技巧。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跟羊群待在一起。可約瑟夫還是把它們弄丟了——六十只都丟了,它們聚集在某條干涸溝渠的陰涼處,再也找不到了。據說,塞繆爾曾將全家的男孩女孩召集在一起,讓他們做出承諾,保證會在他離開人世后照顧好喬,否則喬肯定餓死。
點綴在漢密爾頓家男孩們中間的是五個女兒。尤娜,家中長女,她善于思考、勤奮好學、性格陰郁。麗茲——我原本以為麗茲是最大的,因為她跟母親同名——但我對她知之甚少。她似乎很早就以自己的家庭為恥。她早早結婚并搬走,從那以后便只出現在葬禮上。麗茲充滿仇恨和痛苦的性格在漢密爾頓家是獨一無二的。她有一個兒子,兒子長大后娶了一個麗茲不喜歡的女孩,她便很多年沒跟兒子再說過話。
接下來是德茜,她總是笑,每個在她身邊的人都很開心,因為跟她在一起比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都更有趣。
接著是奧莉芙,我的母親。最小的是莫莉,她是個小美人,有可愛的金發和紫羅蘭色的眼睛。
這就是漢密爾頓一家人,瘦骨嶙峋的莉莎像只小母雞,一年又一年地把他們生出來,喂養他們,給他們烤面包、做衣服,教他們良好的禮儀和鋼鐵般的道德準則,這簡直是個奇跡。
更神奇的是莉莎給孩子們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她完全沒有處世的經驗,她不看書,除了離開愛爾蘭的那次長途旅行,她也從不旅行。除了丈夫,她沒有跟男人打交道的經驗,而在她眼中,跟丈夫打交道也是個累人有時甚至是痛苦的任務。她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被生兒育女占據。她與知識的全部聯系就是《圣經》,此外還有塞繆爾和孩子們說過的話,不過那些話她是不聽的。只有在那本書中,她學到了歷史、詩歌、對人對事的了解、倫理觀、道德觀還有救贖。她從不研究或分析《圣經》,她只看。書中很多貌似自相矛盾的地方沒有讓她產生絲毫困惑。到最后,她對這本書已經熟悉到不用聽就能直接看的程度了。
莉莎得到了眾人一致的尊重,因為她是個好女人,養育了好孩子。她走到哪兒都能昂首挺胸。她的丈夫、孩子和孫輩們都尊重她。她的內心有著鐵釘般堅毅的力量,她從不妥協,在一切逆境謬誤面前都能堅持誠實公正,令人肅然起敬,但感受不到絲毫溫情。
莉莎堅定而強烈地痛恨一切酒。她認為,任何形式的飲酒都是一種犯罪,都會觸怒神靈。她不僅自己滴酒不沾,而且抵制其他人飲酒享樂。這樣做的結果自然就是她的丈夫塞繆爾和所有的孩子都對酒產生了強烈的渴求。
有一次,塞繆爾病重,他問:“莉莎,我能喝一杯威士忌舒服一下嗎?”
她繃緊小小的下巴。“難道你要帶著酒氣走到上帝的寶座前面嗎?不能!”她說。
塞繆爾翻過身側躺著,繼續承受病痛的折磨。
莉莎七十歲左右時,顯出了衰老的跡象,醫生讓她把一茶匙波特酒當作藥飲。她強迫自己喝下了第一匙后,做了個鬼臉,不過,她發現酒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差。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沒有完全清醒過了。她總用茶匙喝酒,總說它是藥,沒過多久,她每天的飲酒量都超過了一夸脫[3],她變得放松多了,快樂多了。
世紀交替前,塞繆爾和莉莎·漢密爾頓將他們所有的孩子都好好撫養長大了。在金城以東的農場上,這一大幫漢密爾頓家的人成長起來。他們是美國的孩子和男女青年。塞繆爾再也沒有回過愛爾蘭,也漸漸將它徹底遺忘。他很忙,沒有時間思鄉念舊。薩利納斯河谷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去一趟河谷北邊六十英里外的薩利納斯鎮就算是年度大事了。農場上沒完沒了的工作、照顧龐大家庭并供他們吃飯穿衣的任務占據了他絕大部分時間——但不是全部時間。他的精力旺盛著呢。
他的女兒尤娜是個愛思考的學生,她總是精神緊張,性格陰沉。塞繆爾為她狂野而愛探索的頭腦感到驕傲。奧莉芙在薩利納斯的中學延期畢業后,正準備參加縣里的考試。奧莉芙想當老師,當老師在愛爾蘭是相當于家里出了牧師一樣的榮耀。喬要被送去念大學了,因為他別的什么都做不好。威爾順利地走在意外發財的大路上。湯姆在社會上撞得頭破血流,正舔舐著自己的傷口。德茜在學做縫紉,而莫莉,漂亮的莫莉,顯然會嫁個有錢的男人。
遺產繼承的問題是不存在的。山間農場雖然面積很大,但窮得叮當響。塞繆爾打了一口又一口井,可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找不到水源。如果有水,情況應該大不一樣。水能讓他們相對地富裕起來。農場僅有的水源是房子附近從地底深處抽水上來的一根水管;有時候,那水少得可憐,還徹底干過兩次。牲畜只能從農場遙遠的外圍走來喝水,然后再去吃草。
總而言之,這是個根基牢固的良好家庭,在薩利納斯河谷永久居住,并成功扎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這個家庭成員組成很平衡,有保守者,也有激進者,有夢想家,也有實干家。塞繆爾對自己結出的果實相當滿意。
注釋
[1]亨利·福特(Henry Ford,1863—1947),美國汽車工程師與企業家,福特汽車公司的創立者,他是世界上第一個使用流水線大批量生產汽車的人,這種生產方式使得汽車成為大眾產品。
[2]馬蒙(Marmon),成立于1851年,原本是面粉設備制造商,20世紀初期開始制造汽車。
[3]容量單位,在美國約等于0.95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