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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亞當·特拉斯克出生在康涅狄格州某個大城市附近一個小鎮郊外的農場。他是家中獨子,一八六二年,他父親被征召進康涅狄格州兵團后的六個月,他出生了。他的母親經營農場,生下亞當,竟還有時間去信奉一種原始的神智學[1]。她感覺丈夫肯定會被狂暴野蠻的叛軍殺死,所以她要做好準備,在所謂的死后世界與丈夫取得聯系。亞當出生六個星期后,她的丈夫回來了。他右腿齊膝截斷,只能借助一條自制的粗糙的山毛櫸木假肢到處走動。那假肢都開裂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鉛彈,放在客廳桌上,那是他們在截掉他受傷的腿時,讓他咬在嘴里的。

亞當的父親塞勒斯算是個惡魔——他一直很瘋狂——他飛快地駕著兩輪馬車,想辦法讓自己的假肢看起來既神氣又性感。他很享受軍旅生涯,雖然它乏善可陳。他天性不羈,喜歡那段短暫的受訓期以及其間吃喝嫖賭的日子。后來,他隨一支接替的軍隊向南進發,他也喜歡那段時光——看看鄉野風光,偷偷雞摸摸狗,把叛軍那邊的姑娘們趕進干草堆。他沒有經歷曠日持久、令人壓抑絕望又疲憊不堪的演習和對戰。他第一次看到敵人是在一個春日的早晨八點,到了八點半,他就被一枚沉重的子彈擊中了右腿,腿骨碎裂,無法治愈。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幸運的,因為叛軍撤退,戰地軍醫立刻趕來。在他們切除殘肢、鋸斷腿骨、灼燒傷口的時候,塞勒斯·特拉斯克度過了恐怖的五分鐘。子彈上的牙印可以證明。在當時醫院格外容易感染的條件下,傷口的愈合過程相當痛苦。不過塞勒斯有的是活力和生機。他還在雕刻山毛櫸木的假肢,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四下走動時,便從一個黑人女孩那兒感染了致命的淋病。當時,那女孩在木柴堆下沖他吹起口哨,并收了他一毛錢。他裝上新腿后,痛苦地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他蹣跚著到處尋找那個女孩,找了好多天。他告訴跟他睡上下鋪的同伴,等他找到女孩以后他要怎么做。他要用小刀割掉她的耳朵和鼻子,還要把錢討回來。他用刀在自己的木腿上削刻著,向朋友們展示他會如何對女孩下手。“等我收拾完她,她的樣子可就好笑了,”他說,“我要讓喝醉了的印第安人都不想碰她。”他的愛情之光一定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因為他再也沒有見到她了。等塞勒斯出院、從軍隊退役時,他的淋病已基本好轉。等他回到康涅狄格州的家里時,剩下的病毒只夠傳染給他的妻子了。

特拉斯克太太是個蒼白內向的女人。太陽的光熱從未能曬紅她的臉頰,旁人的開懷大笑也從未牽動過她的嘴角。她把宗教當作解藥,用來治療這世界和自己的病痛,并改變它以適應各種病癥。當她發現自己發展起來、本打算用于和死去丈夫交流的神智學已無用武之地時,她開始物色新的悲傷。她的尋找很快有了回應,那就是塞勒斯從戰場帶回家的傳染病。她一察覺到身體有了癥狀,便立刻想出一種新的神學。她原本用來交流的上帝變成了復仇的上帝——對她而言,這是她到目前為止想象出來的最令人滿意的神靈——結果證明,也是最后一個。她輕易地將自己的病癥歸咎于丈夫離家期間她做過的某些夢??蛇@病還不足以懲罰她在夜晚夢中的淫亂。她的新上帝是懲罰專家。上帝要求她做出犧牲。她絞盡腦汁,尋找羞辱自己的合適方法,并幾乎是愉快地得出結論——她要犧牲自己。她花了兩周時間寫遺書,反復修改,改正錯字。在遺書中,她坦白了自己不可能犯下的罪孽,承認了遠超出她能力范圍的錯誤。接著,她穿上偷偷做好的壽衣,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走出家門,將自己浸沒在池塘里,池塘的水是那么淺,她只好雙膝跪在淤泥中,把頭埋在水下。這樣做需要強大的意志力。當那溫暖的昏迷狀態終于向她襲來時,她略為煩躁地想,等到早上,他們把她從水里拉起來時,白色的細麻布壽衣胸前只怕都是泥巴了。事實也確實如此。

塞勒斯·特拉斯克用一小桶威士忌和三位軍中老友完成了對妻子的哀悼,那三人是在回緬因州老家的途中順便來訪的。守靈剛開始,小嬰兒亞當便哭個不停,因為哀悼者們都不知道如何照顧嬰兒,忘了喂他。塞勒斯很快解決了這個問題。他用一塊破布蘸上威士忌,給孩子吮吸,蘸了三四回之后,小亞當睡著了。吊唁期間,他又好多次醒來哭鬧,但都只得到蘸了酒的破布,接著又睡了。孩子醉了兩天半。不管這對他發育中的大腦可能造成什么影響,事實證明,這對他的新陳代謝倒是有益的:在那兩天半的時間里,他獲得了鋼鐵般的健康體格。到了第三天,他的父親終于出去買了頭山羊,亞當貪婪地喝著羊奶,嘔出來,又喝下更多,然后便適應了。父親并沒有對這反應感到不安,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

在一個月時間里,塞勒斯·特拉斯克的選擇落到了鄰居一戶農民家十七歲的女兒身上。求愛的過程迅速且實際。沒有人懷疑他正當合理的意圖。女孩的父親支持他的求愛。那家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愛麗絲十七歲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向她求婚。

塞勒斯想找個女人照顧亞當。他需要有人操持家務、洗衣做飯,而請用人是要花錢的。他是個精力旺盛的男人,需要女人的身體,而這也是要花錢的——除非你跟那女人結婚。在兩周時間里,塞勒斯向姑娘求了愛,跟她結了婚,上了床,并讓她懷了孕。鄰居們并不覺得他行事倉促。在那個時代,一個男人在普普通通的一生中,消耗三四個妻子是很正常的事。

愛麗絲·特拉斯克有不少令人敬佩的美德。她在家進行深入的刷洗,把每個角落都掃得干干凈凈。她不是很漂亮,所以不需要時刻看管著她。她的眼睛是灰白色的,皮膚蠟黃,牙齒扭曲,可她相當健康,懷孕時也從不抱怨。她到底喜不喜歡小孩,沒人知道。從沒人問她,而如果別人不問,她是永遠不會主動說任何話的。在塞勒斯看來,這大概是她最大的優點。她從不發表看法或評論,男人說話時,她做她的家務,但又讓人隱約感覺到她是在聽的。

愛麗絲·特拉斯克的年輕、缺乏經驗和沉默寡言都轉變為塞勒斯的資本。當他像鄰居們一樣繼續經營自己的農場時,他還開啟了一項新的事業——那就是充當老兵。曾讓他狂野不羈的那種精力如今讓他開始了深入的思考。出了戰爭部,沒人知道他服役的質量和時間。他的假肢立馬成了他軍旅生涯的證明和無須再從軍的保證。他開始膽怯地跟愛麗絲講述他參加的戰役,隨著他敘述技巧的成熟,他經歷的戰役也更多了。最開始,他很清楚自己在撒謊,可沒過多久,他也確信自己講的每個故事都是真的了。在參軍之前,他對戰爭毫無興趣;而現在,他買來每一本關于戰爭的書,看了每一篇關于戰爭的報道,訂閱了紐約的報紙,并仔細研究地圖。他原本對地理一無所知,對戰事一竅不通;可現在,他成了權威。他不僅知道各次戰斗、運動和戰役的情況,還知道參與它們的部隊,詳細到哪一個軍團、團長是誰、在何處創建。他越說越相信自己是親身經歷過的了。

所有這些都是逐漸發展的過程,在它發生期間,亞當和他同父異母的弟弟相繼長大。當父親解釋每一位將軍是怎么思考、怎么計劃、在哪些地方犯了錯誤、又應該怎么做的時候,亞當和小查爾斯都會靜靜坐著洗耳恭聽。父親在當時就認清了形勢——后來,他還告訴格蘭特[2]和麥克萊倫[3]他們錯在哪兒,懇請他們參考他對時局的分析,他們卻總是拒絕他的建議,但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他是對的。

有一件事塞勒斯是不會做的,這也許正是他的聰明之處。他從不給自己虛構軍銜。他一開始是列兵[4]特拉斯克,一直也都是列兵特拉斯克??偟膩碚f,他是戰爭史上最活躍和無處不在的列兵。最多的時候,他需要同時出現在四個地方。不過,也許是出于直覺,他從不把這些故事放在一起講述。愛麗絲和兒子們對他形成了完整的印象:一位驕傲的列兵,不僅碰巧出現在每個重大的行動場合,而且還能自由出入參謀會議,參與將軍們的決策過程并發表異議。

林肯的死給塞勒斯帶來極大的震撼。他永遠記得他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心情。每當他提及或聽聞此事,淚水總會立馬涌上眼眶。雖然他從未親口說過,但大家都有種牢不可破的印象:列兵塞勒斯·特拉斯克是林肯最親密、最要好、最信任的朋友之一。每當林肯先生想要了解軍隊的情況時——真正的軍隊的情況,而不是那些穿著金穗制服、神氣活現的笨蛋們的情況——他就會找列兵特拉斯克。塞勒斯如何不直說而讓大家心知肚明,是暗示藝術的勝利。誰也不能說他是騙子。這主要是因為那謊言就在他腦中,所以從他嘴里說出的任何真話也帶著謊言的色彩。

他很早便開始寫信,接著寫關于戰爭的文章,他的結論頗有見地,令人信服。實際上,塞勒斯培養了出色的軍事思維。他對排兵布陣和軍隊組織現狀的批評意見深刻得讓人無法反駁。他在多家報刊上發表的文章都引起了廣泛關注。他寫給戰爭部的信件同步刊登在報紙上,并對軍隊決策產生了直接影響。要是共和國大軍[5]在當時還沒有取得政治力量、沒有找到正確方向的話,那華盛頓方面可能還不會如此清晰地聽到他的聲音,但一個將近百萬人隊伍的代言人的聲音,是沒人能夠忽視的。塞勒斯·特拉斯克正是這個隊伍的軍務發言人。大家來征詢他對軍隊架構、軍官關系、人事和裝備等問題的意見。在每個聆聽過他高見的人看來,他的專業權威性顯而易見。他是有軍事天賦的。不僅如此,他還和其他人一起負責了共和國大軍的組織工作,讓它發展為國家生活中一股團結而強大的力量。他先擔任了一些沒有報酬的職務,后來又成為有報酬的秘書,且一干就是一輩子。他走遍全國,參加大小集會和露營。這些便是他的公共生活。

他的私人生活當然也貫穿于他的新職業之中。他是個全心全意的人。他按照軍隊模式組織自己的家庭和農場。他要求家庭經濟狀況必須向他匯報。愛麗絲大概也喜歡這樣。她不愛說話。對她來說,簡明扼要的報告是最容易的了。她忙著撫養兒子、打掃房間、洗刷衣物。而且,她要保存體力,盡管她從不在匯報中提及這一點。她會突然全身無力,只能坐下來等體力恢復。到了晚上,她會大汗淋漓。她很清楚,她得了所謂的肺癆,即便沒有讓她精疲力竭的劇烈咳嗽,她心里也很清楚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有些人能拖好多年。這沒什么規律可言。她不敢對丈夫提及自己的病情,因為丈夫有一套類似懲罰的治療方法。肚子疼就清腸,其程度之殘暴,只有靠奇跡才能撐過去。要是她提起了自己的病,塞勒斯給她的治療只怕會比肺癆更快結束她的性命。此外,隨著塞勒斯的行為變得越來越軍事化,他的妻子也學會了士兵得以生存的唯一技能。她從不讓自己引人注意,除非有人跟她說話,否則她絕不主動開口,她只做該做的事情,從不試圖獲得提升。她成了最低等的列兵。這樣反而容易多了。愛麗絲隱退到了背景之中,直到別人幾乎看不見她。

真正承受一切的是小男孩們。塞勒斯認定,軍隊雖不完美,但仍是男人唯一體面的職業。因為假肢,他終身無法再從軍,他為此哀痛,而除了軍隊,他想象不到兒子們還能選擇什么職業。他覺得,男人就應該跟他一樣,從士兵學起。這樣他們才能從經驗,而不是從圖表和教科書中知道當兵是怎么回事。孩子們剛會走路,他就教他們操練武器。等他們上了小學,列隊演習已成了像呼吸一樣自然、像地獄一樣可恨的東西。他通過鍛煉讓他們變得強壯,他用棍子敲著自己的木腿打出節奏,讓他們背著裝滿石頭的背包步行數英里,練出結實的雙肩。他時常讓他們在屋后的小樹林里練習射擊。

2

當一個孩子第一次看穿成人時——當他嚴肅的小腦袋里第一次意識到成人并沒有神一般的智慧、他們的判斷并不總是英明、他們的想法并不總是正確、他們的裁決也并不總是公正時——他的世界便在驚恐中崩塌了。神靈墜落,安全感消失。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神靈不是一點點墜落的,而是猛然墜毀,摔得粉碎,深深地陷進了綠色的馬糞堆里。把他們再次樹立起來是件冗長無趣的事;他們再也不會重現昔日榮光了。孩子的世界也永遠不再完整。這是一種令人痛苦的成長。

亞當就看穿了他的父親。不是因為父親變了,而是因為某種新的特性找上了亞當。他跟所有正常的動物一樣,痛恨嚴厲的紀律,可紀律就像麻疹,是正當的、真實的、不可避免的,不能否認、不能詛咒、只能痛恨。可突然間——這個過程很快,就像腦子里的靈光一閃——亞當想明白了,至少對他而言,父親的這些做法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系,僅僅只和父親自己有關。那些技巧和訓練壓根就不是為了兒子們,而只是為了讓塞勒斯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這腦中的靈光一現還告訴亞當,他的父親并不是什么偉大的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意志極其堅定、注意力高度集中、戴著巨大毛皮軍帽的小男人。誰知道這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是一個眼神、一個被揭穿的謊言,還是一瞬間的猶豫?孩子腦中的神靈便轟然倒塌了。

年幼的亞當一直是個順從的孩子。他心里害怕暴力,害怕爭吵,害怕那種能將一個家生生撕裂的緊張沉默。他渴望安靜,所以他從不使用暴力、從不爭吵,為了做到這樣,他必須隱藏自己,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會有些暴力的因素。他用一層模糊的面紗遮掩自己的生活,但在他安靜的雙眸背后,豐富充實的生活仍在繼續。這不能保護他不受攻擊,但能讓他獲得一種免疫。

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查爾斯只比他小一歲多,從小在父親的獨斷專行中長大。查爾斯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在時間和協調性方面擁有天生的直覺,也有要贏過別人的競爭意識,這些都是在社會上成功的關鍵。

無論是需要技巧、力量還是反應速度的比賽,年幼的查爾斯總能贏過亞當,而且贏得輕而易舉,于是,他很快就失去了興趣,不得不找其他孩子當對手。兩個男孩之間逐漸生出一種情感,更像是兄妹之間的而不是兄弟之間的。別的男孩膽敢挑戰或詆毀亞當,查爾斯就會揍他們,并且往往都能打贏。他用撒謊甚至是幫亞當背黑鍋的方式,保護亞當不受父親的嚴厲責罰。查爾斯對哥哥的感情就像人們對柔弱無助者的感情一樣,比如對瞎了眼的小狗或新生的嬰兒。

亞當透過如隧道般幽深的雙眼——從封閉的頭腦向外打量這個世界的人們。他的父親一開始像某種只有一條腿的自然力量,他的存在只是為了讓小孩子感覺自己更加渺小,讓蠢孩子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后來——神靈墜毀——亞當又將父親視作天生的警察,一個可以回避、可以愚弄,但絕不可以挑戰的長官。透過深邃的雙眼,亞當把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查爾斯視作另一個聰穎機敏的物種,天生擁有強健的肌肉和骨骼,有迅速而敏捷的行動能力,是完全不同的一種人。亞當羨慕他,就像人們羨慕身形優美、慵懶而危險的黑豹,但絕無可能將自己與其相比。亞當從未想過向弟弟傾吐心聲——內心的渴求、灰暗的夢境、隱藏在深邃雙眼里的計劃與無聲的喜悅——這些想法與其告訴弟弟,還不如和一棵可愛的大樹或一只逃跑的野雞分享呢。亞當對查爾斯的喜歡如同女人對大鉆石的喜歡,他對弟弟的依賴也和女人對鉆石的依賴一樣,依賴它閃閃發光的外觀以及因為它的價值而產生的安全感;至于愛、情感或共鳴,那是無法想象的。

對愛麗絲·特拉斯克,亞當隱藏著一種類似溫暖又羞愧的感情。她不是他的母親——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別人跟他說過很多次。不是從他們直接說的話中,而是從他們說其他事的語氣中,亞當知道了自己曾經有個媽媽,她做過一些丟臉的事,比如,忘了喂雞,或是在小樹林里沒有打中靶子等。正是由于她的過錯,她現在不在這兒。有時候,亞當想,要是能知道她犯的是什么罪過就好了,哎呀,他也要犯下那些罪過——這樣他就也可以不在這兒了。

愛麗絲平等對待兩個孩子,給他們洗澡、做飯,至于其他的,都交給了他們的父親。父親已清楚明白且不容置疑地說過,對孩子進行體能和精神上的訓練是他的專屬職責。就連表揚和批評他都不會假手他人。愛麗絲從不抱怨、爭吵,從來不笑也不哭。她的嘴被訓練得總是抿成一條縫,既不遮掩什么,也不透露什么。不過,在亞當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悄悄走進廚房,愛麗絲沒有看見他。當時她正在補襪子,而且,她在微笑。亞當偷偷退出來,走出屋子,來到小樹林里他很熟悉的一個樹樁后的隱蔽處,躲在能保護他的樹根深處。亞當震驚了,仿佛是撞見了她沒穿衣服。他激動地喘著粗氣,喉嚨發緊。愛麗絲就是沒穿衣服啊——她是在微笑啊。他不知道她為何敢如此放肆。他對她生出一種激動而熱烈的渴求。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而他長久以來從沒有被人抱在懷里、輕輕搖晃、溫柔撫摸過,他渴望溫暖的乳房、輕柔的懷抱、慈愛的聲音和甜蜜的關心——所有這些都存在于他的情感中,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之前壓根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那么又怎么會懷念它們呢?

當然,他也想過,可能是他看錯了,可能是扭曲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臉,影響了他的視線。于是他回憶起腦海中那個清晰的畫面,分明看到那雙眼睛也在微笑。光影也許會讓他看錯這個或那個地方,但不可能同時看錯吧。

從那以后,他開始像做游戲一樣跟蹤她,就像以前,他如同一顆小石頭,日復一日、紋絲不動地趴在土丘上,觀察土撥鼠小心翼翼地帶著幼崽們出來曬太陽。他偷偷從眼角打量愛麗絲,不讓旁人察覺。她是真的會微笑。有時候,她一個人獨處并且知道沒有旁人時,便會允許自己在想象的花園中玩耍,不由得面露笑容。而當她像土撥鼠把幼崽趕回洞穴一樣,迅速收起笑容時,亞當總覺得很神奇。

亞當把這珍貴的情感藏在深邃的眼底,可他還是忍不住用一些東西來表達自己的喜悅。愛麗絲開始在針線筐里、在破舊的荷包中、在枕頭下發現各種各樣的禮物——兩塊粉色的肉桂皮、一根藍鳥的尾羽、半截綠色的封口蠟或一條偷來的手帕。一開始,愛麗絲很驚訝,但很快便習慣了,她找到出乎意料的禮物時,臉上總會閃現那仿佛在花園中玩耍時的笑容,可那笑容又如同在池塘里游過一縷陽光的鮭魚,飛快地消失。她不問任何問題,不做任何評價。

到了晚上,她咳得很厲害,咳嗽聲那么吵、那么煩人,塞勒斯最后只好讓她睡到另一個房間去,要不然他也別想睡著。不過,他還是經常去找她——他用手扶著墻壁,赤著腳,用一條腿跳過去。當他跳著往返于愛麗絲床前時,孩子們能聽到并感覺到他的身軀在屋子里的震動。

隨著亞當漸漸長大,他對一件事的恐懼超過了其他一切。他害怕有一天他會被征召入伍。父親從沒讓他忘記過那一天終將到來。他不斷說起這件事。亞當需要參軍,才能長成男子漢。查爾斯已經快是個男子漢了。盡管當時亞當十六歲,查爾斯還只有十五歲,但查爾斯已經是個男人,是個危險的男人了。

3

兩個孩子的感情隨著歲月漸增。查爾斯的感情帶著一些輕蔑,但這是一種以守護者自居的輕蔑。一天傍晚,兩人在門前小院玩一種叫皮威的新游戲。他們把一根尖尖的小棍放在地上,用棒子擊打小棍的一端。小棍飛到空中后,再繼續用棒子打,打得越遠越好。

亞當不擅長游戲??梢驗樗銮煽吹脺剩瑫r間也算得好,竟然贏過了弟弟。他有四次都比查爾斯打得更遠。這對亞當來說,是史無前例的,狂喜涌上心頭,使他忘了像平常一樣去觀察和揣測弟弟的情緒。第五次時,他把小棍打得像只嗡嗡飛舞的蜜蜂,飛向了遠處的田野。他開心地朝查爾斯轉過身,心卻突然涼了。因為查爾斯臉上的恨意讓他害怕?!拔铱粗皇莻€巧合,”他膽怯地說,“我肯定再也打不出來了?!?

查爾斯放好自己的小木棍,揮棒擊打,木棍飛到空中,他再次揮棒,卻沒有打中。查爾斯朝亞當緩步走來,眼神冰冷,不置可否。亞當驚恐地悄悄躲開。他不敢轉身逃跑,因為弟弟肯定能追上他。他只是慢慢地往后退,眼神慌亂,嗓子發干。查爾斯走近后,用木棒打向他的臉。亞當雙手捂住流血的鼻子,查爾斯再次揮棒,打向他的肋骨,讓他一時無法呼吸,接著,查爾斯又揮棒砸向他的腦袋,把他打暈了。亞當昏迷在地上時,查爾斯還用腳重重踢了他的肚子,然后揚長而去。

過了一會兒,亞當恢復了意識。胸口劇痛,他喘著粗氣。他努力想要坐起來,可腹部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又讓他倒了下去。他看見愛麗絲在向外張望,她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他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不是溫柔,也不是軟弱,大概是仇恨吧。她看到他正看著自己,便放下窗簾,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等亞當終于從地上爬起來,彎著腰,挪進廚房時,他發現有人已為他準備好了一盆熱水,旁邊還有條干凈的毛巾。他聽到了繼母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咳嗽。

查爾斯有一個特點,他從不道歉——從不。他再沒有提過打亞當的事,顯然是再沒有想過了??蓙啴斠泊_保自己再也不會贏他了——不管是干什么。他一直覺得弟弟很危險,可現在他明白了,他永遠不能贏查爾斯,除非他已做好殺死他的準備。查爾斯是不會后悔的。他只會滿足自己。

查爾斯沒有把打亞當的事告訴父親,亞當也沒有說,愛麗絲肯定不會說,可父親似乎知道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對亞當表現出一些溫柔,跟他說話時的語氣變得親切了一點,也不再懲罰他了。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批評亞當,但并不暴戾。只是,這種溫柔比暴力更讓亞當害怕,在他看來,自己正被訓練成為犧牲品,簡直如同死到臨頭前的優待,就像那些要被獻祭給神靈的受害者,死之前會有人來擁抱、奉承他們,讓他們愉快地走向祭臺,免得他們的不幸觸怒了神靈。

塞勒斯溫柔地向亞當解釋士兵的本性。盡管他的見解大都來自研究而非經驗,可他確實了解情況,而且了解得很準確。他告訴兒子,士兵擁有的尊嚴是可悲的,從人類所有的失敗經驗來看,士兵是必不可少的——他們是對我們弱點的懲罰。也許塞勒斯在講這些話時,才在自己身上發現了這些弱點。他和年輕時搖旗吶喊、爭強好斗的自己完全不一樣了。塞勒斯還說,士兵必須受盡屈辱,這樣死期來臨時,他才不至于過于怨恨這最終的羞辱——毫無意義且骯臟的死亡。這些話都是塞勒斯單獨跟亞當說的,不準查爾斯聽。

一天下午,臨近傍晚,塞勒斯帶亞當去散步,他滔滔不絕地說出了他所有通過研究和思考得出的陰暗結論,使兒子陷入深深的恐懼。他說:“我會讓你知道,士兵是最神圣的人,因為他接受了最嚴峻的考驗——誰也比不上他。我會告訴你的。你看啊——從古至今,人們接受的教導就是:殺人即犯罪,人是不能殺人的。殺人犯必須被毀滅,因為殺人是滔天大罪,也許還是我們所知道的最深重的罪孽??晌覀冋襾硎勘?,將殺人武器交到他手里,對他說:‘好好地使用它,明智地使用它?!覀儾幌拗扑Hグ?,去殺你的同胞中特定的那一類人吧,多殺點。我們會為此獎勵你,因為你違背了以前接受過的教導?!?

亞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問又沒敢問,但還是試著問了?!盀槭裁此麄円@樣做呢?”他說,“為什么?”

塞勒斯大為感動,說話的語氣也是從未有過的?!拔乙膊恢溃彼f,“我研究過,也許能了解到事情是怎樣的,可至于為什么會這樣,我說的離答案就差得遠了。你千萬不要指望人們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很多事都是出于本能,像蜜蜂采蜜,或狐貍把爪子伸進溪水以騙過獵狗。狐貍說不上來它為什么要這么做,蜜蜂也不記得冬天是什么樣,更不會知道它什么時候再來。我知道你要走了,我本想著讓你自己去探索未來,尋找答案,可后來又覺得,最好還是用我自己那一點點淺薄的見識去保護你。你很快就要參軍了——你到年齡了?!?

“我不想去?!眮啴斄⒖陶f。

“你很快就要參軍了,”父親置若罔聞,繼續說,“我想告訴你一些事,免得到時候你覺得意外。他們首先會扒光你的衣服,但還會更進一步。他們會把你的尊嚴踐踏得絲毫不剩——你會失去你以為應該有的體面生活的權利和獨處的權利。他們會讓你緊緊挨著別人過日子、吃飯、睡覺、拉屎。等他們再給你穿好衣服時,你就沒法把自己和別人區分開了。你甚至都不能在自己胸口別塊破布或釘張紙條寫上:‘我是我——跟別人不同?!?

“我也不想這樣呀。”亞當說。

“過了一段時間后,”塞勒斯說,“別人不想的,你也不會想了。別人不說的,你也不會說了。你做的事是因為別人都在做。任何不同都讓你覺得危險——對一群想法一致、行動一致的人來說,這就是危險。”

“那要是我不這樣呢?”亞當問。

“是啊,”塞勒斯說,“有時候是有這種情況。偶爾有人不愿意按要求做,你知道結果嗎?整個機器會不遺余力地、冷酷地摧毀他的不同。他們會用鐵棍打垮你的精神和意志、你的身體和思想,直到消滅你身上那種危險的與眾不同。如果你還不屈服,他們就會把你吐出去,讓你在外面腐爛發臭——既不是他們的一分子,也無法獲得自由。所以,你最好跟他們保持一致。他們這樣做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像軍隊這種強大得毫無邏輯又美好得沒有意義的東西,是不允許有任何問題來削弱自己的。在它內部,如果你不把它跟別的東西加以對比,尋找笑柄,那你肯定會慢慢發現它的道理和邏輯,以及一種可怕的美感。能接受它的人往往不比別人壞,有時甚至可能更好。你好好聽我的話,因為我思考了很久。有些人經歷了痛苦的小兵時期,就被打垮了,投了降,變得毫無個性。不過這些人一開始本就沒什么個性。也許你就是那樣的人。但還有一些人,經歷了低谷,陷入了深淵,再爬起來時卻比之前更強大了,這是因為——因為他們失去了那一點點虛榮,而獲得了戰友和團隊的全部優勢。要是陷得夠深,你就能爬得比想象中的還高,就能體會到一種神圣的快樂,簡直像在天堂里與天使相伴。你還能了解人的本質,哪怕他們不善言辭??扇裟悴唤洑v低谷,就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

他們走回家時,塞勒斯向左轉,進入林間空地,暮色已經降臨。亞當突然說:“你看到那根樹樁了嗎,父親?我經常躲在那頭的樹根中間。你懲罰我之后,我就躲在那兒,有時候,也許只是因為心情不好,我也會去那兒。”

“我們去看看吧。”父親說。亞當領著他走過去,塞勒斯低頭看著樹根間如巢穴般的大洞。“我早就知道這個地方了,”他說,“有一次你消失了好久,我就想到你肯定有這么個地方,我之所以能找到,是因為我感覺這就是你需要的地方??吹搅藛??這些土被壓實了,小草也被拔掉了,你坐在這里時,還把小塊的樹皮撕成了碎片。我偶然走來時,就知道是這里了?!?

亞當驚訝地盯著父親。“可你從來沒到這兒找過我?!彼f。

“是啊,”塞勒斯回答,“我不會那樣做的。誰都不能逼人太甚。我不會那樣做的。你必須給人留一線生機。記住這一點!我知道,我猜我給了你很大的壓力。但我不想把你逼到走投無路。”

他們心神不寧地走出樹林。塞勒斯說:“我想告訴你的事太多太多了。大部分我都會忘記。我想告訴你,一個士兵要放棄很多才能獲得一些東西。一個孩子從出生那天起,各種各樣的環境、法律、規則和權利,都在教導他保護自己的生命。他帶著這種偉大的本能開始生活,周圍的一切也都在證實這一點??伤蔀槭勘?,就必須學著違背這些——他必須冷靜地學會在不發瘋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如果你能做到,那你就有了最強大的本領——我提醒你,有些人是做不到的。聽我說,兒子,幾乎所有人都會害怕,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讓自己害怕——是黑影、困惑、無名和不計其數的危險,還是匿名的死亡?可如果你能讓自己不去面對黑影,而是去面對真正的死亡——可以描述、可以辨認的死亡,子彈或軍刀、弓箭或長矛帶來的死亡,那你就永遠不需要害怕了,至少不是以前那種害怕了。你就和其他人不一樣了,別人可能會在恐懼中哭泣,而你就不會。這就是巨大的收獲。也許是唯一的收獲。可能這就是污穢中最終的純潔。天快黑了。我跟你說的這些話,我們都好好想想,明天晚上我還要跟你談?!?

可亞當說:“為什么你不跟弟弟談?查爾斯也要參軍了。他會很出色的,會比我強得多?!?

“查爾斯不去參軍,”塞勒斯說,“那沒有意義?!?

“但他會成為更出色的士兵。”

“那也只是表面,”塞勒斯說,“不是內心。查爾斯什么都不怕,所以他永遠學不會勇敢。除了自己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永遠無法理解我剛剛跟你解釋的那些話。把他送進軍隊,就是把他身上本該約束的東西放松了,可它們是不能放松的。我不敢讓他走?!?

亞當抱怨道:“你從不懲罰他,你讓他過自己的生活,你表揚他,你不讓他干重活,現在,你還允許他不參軍?!彼蝗蛔】诹?,這些話讓他自己也害怕了,害怕它們可能會引起憤怒、輕蔑或暴力。

父親沒有回答。他走出小樹林時,腦袋垂得很低,下巴擱到了胸口,他的木腿踩著地面,屁股隨之單調地一起一落。每次要抬腿往前走時,木腿都會在旁邊畫一個半圓。

此時,天完全黑了,金色的燈光從敞開的廚房門里照射出來。愛麗絲走到門口,向外張望著尋找他們,等她聽到那不均勻的腳步聲越走越近時,又回到了廚房。

塞勒斯走到廚房門廊后,停下腳步,抬起頭?!澳阍谀膬海俊彼麊枴?

“這兒——就在你后面——就在這兒呢。”

“你問了一個問題。我想我必須回答?;卮鹚苍S是好事,也許是壞事。你不聰明。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沒有該有的兇狠勁。你讓別人輕易打敗了你。有時候,我覺得你是個懦夫,連狗屎都不如。這算是回答你的問題了嗎?但我更愛你。一直都是。這話也許不該跟你說,但這是實話,我更愛你。要不然我為什么要費那個麻煩勁揍你?現在,閉上你的嘴,吃你的晚飯。我明天晚上再跟你談。我的腿痛了?!?

4

晚餐時,桌上沒人說話。唯一打破沉默的只有咕嚕咕嚕的喝湯聲和吃飯時的咀嚼聲。父親揮著手,想趕走煤油燈罩周圍的飛蛾。亞當感覺到弟弟在悄悄觀察自己。而當他突然抬起頭時,他又捕捉到了愛麗絲閃爍的眼神。吃完飯后,亞當把椅子往后一推?!拔蚁肴ド⑸⒉?。”他說。

查爾斯站起來?!拔腋阋黄鹑?。”

愛麗絲和塞勒斯看著他倆走出門,愛麗絲罕見地問了一個問題。她緊張地問道:“你干什么了?”

“沒干什么?!彼f。

“你是讓他去嗎?”

“是的?!?

“他知道嗎?”

塞勒斯陰冷地盯著敞開的大門外漆黑的夜色。“嗯,他知道?!?

“他不會喜歡的。那不適合他。”

“這不重要,”塞勒斯說完又大聲重復了一遍,“這不重要?!彼恼Z氣仿佛在說:“閉嘴。這不關你的事?!彼麄兂聊似蹋又?,他用幾乎是道歉的口吻說:“他又不是你的孩子?!?

愛麗絲沒有回答。

兩個男孩沿著遍地車轍印的昏暗小路走著。他們看到前方村落的所在處布滿了點點燈光。

“想去村里小酒館看看熱鬧嗎?”查爾斯問。

“我沒這個想法。”亞當說。

“那你他媽的晚上出來走什么?”

“我又沒有要你來。”亞當說。

查爾斯向他逼近。“今天下午他跟你說什么了?我看到你們一起走的。他說什么了?”

“他就說了說參軍的事——都是些老話?!?

“我看不是吧,”查爾斯懷疑地說,“我看見他跟你靠得很近,像跟大人說話一樣——不是訓話,是說話?!?

“他就是在訓話?!眮啴斈托牡卣f。他必須控制自己的呼吸,因為小小的恐懼已經開始讓他心頭發緊了。他盡可能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壓抑住那種恐懼。

“他跟你訓什么話了?”查爾斯又問。

“就是軍隊的事,還有,怎么當兵。”

“我不相信你,”查爾斯說,“我看你就是個油嘴滑舌的死騙子。你在隱瞞什么?”

“什么也沒有。”亞當說。

查爾斯無情地說:“你那個瘋婆子媽是自己把自己淹死的。說不定就是因為她看了你一眼,所以不想活了。”

亞當輕輕呼出一口氣,壓下陰郁的恐懼。他保持著沉默。

查爾斯大聲喊道:“你是想搶走他吧!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以為自己在干嗎呢?”

“沒干嗎?!眮啴斦f。

查爾斯跳到他面前,亞當只能停下腳步,他的胸口就要挨到弟弟的胸口了。亞當很小心地往后退著,就像人們遇到了蛇往后退一樣。

“你看他過生日!”查爾斯咆哮起來,“我花了七毛五分錢,給他買了把德國造的小刀——有三片刀刃和一個開瓶器,刀柄上嵌有珍珠。刀在哪兒呢?你看到他用過嗎?他把刀給你了嗎?我從沒見他磨刀。那把刀在你口袋里嗎?他到底把它怎么了?‘謝了’,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話,就這樣。從那以后,我再沒聽他提過那把七毛五分錢的珍珠柄德國刀了。”

查爾斯的語氣充滿暴怒,亞當感覺恐懼悄然涌上心頭;可他也很清楚,他還有片刻時間。他見過太多次這架極具破壞性的機器是如何砍倒一切擋它路的東西的。首先是暴怒,接著是冷漠,好像著了魔;他會露出不置可否的眼神和滿意的微笑,他不會大聲說話,只會輕言細語。等這種情形出現時,他離殺人就不遠了——鎮定而嫻熟的謀殺,雙手的動作精準而微妙。亞當咽了口口水,潤了潤干燥的喉嚨。他想不出說什么話弟弟才會聽,因為一旦進入暴怒的狀態,弟弟就什么都聽不進了,甚至壓根不會聽見。他陰森森地擋在亞當面前,他比亞當矮,但身材更寬、更厚實,他還沒有俯下身。星光下,他濕潤的雙唇閃著光亮,他的臉上沒有笑容,語氣仍然憤怒。

“你在他生日那天又做了什么呢?你以為我沒看見嗎?你有沒有花七毛五分錢,甚至五毛錢?你給他帶了一只從樹林里撿來的小雜種狗。你笑得像個傻子,說它一定能長成優秀的捕鳥獵狗。那狗就睡在他的房間里。他看書的時候會跟它一起玩。他還訓練它。可那把刀在哪兒呢?‘謝了’,他就說了這么一句話,‘謝了’?!辈闋査沟吐曊f著,肩膀垂了下來。

亞當絕望地往后一跳,舉起雙手保護自己的臉。但弟弟的動作非常精準,他讓雙腳牢牢地踩在地上,一只拳頭微妙地劃出范圍,接著便是殘忍有力的出擊——重重地揮出一拳,打向亞當的肚子,讓他的兩只手放了下來;接著又朝頭部揮了四拳。亞當感覺鼻子里的骨頭和軟骨嘎吱作響。他再次抬起雙手,查爾斯直沖他的心口而來。在此期間,亞當一直盯著弟弟看,如同死刑犯無助而困惑地看著行刑者。

突然,亞當自上而下瘋狂地揮出了一拳,他自己也大吃一驚,這既沒有力度也沒有方向的一拳沒有帶來任何傷害。查爾斯貓腰一躲,手臂無力地抱著脖子。亞當朝弟弟伸出雙手,緊緊摟著他,啜泣起來。他感覺到弟弟結實有力的拳頭正砸著自己的肚子,砸得他惡心想吐,可他仍緊緊抱著。時間仿佛變慢了。他感覺到弟弟側著身子,迫使他兩腿分開。接著,他感覺到弟弟抬起膝蓋,劃過他的膝蓋,擦過他的大腿,頂到了他的睪丸,瞬間爆發的劇痛在體內回蕩,仿佛要將他撕裂。他松開了手。他彎下腰,嘔吐起來,可殘酷的謀殺還在繼續。

亞當感覺拳頭砸在自己的太陽穴上、臉頰上、眼睛上。他感覺自己的嘴唇裂開了,粘在了牙齒上,可皮膚又厚又麻木,仿佛被裹在厚重的橡膠里。他遲鈍地想,為什么我的雙腿還沒有發軟,為什么我沒有倒下去,為什么我還沒有昏迷?拳頭還在無休止地繼續著。他聽見弟弟像掄完大錘般急促地喘著粗氣,在星光黯淡的夜色中,他透過眼里涌出的混著淚水的鮮血,看著弟弟,他看到他那不置可否的無辜的眼神,看到了他濕潤的嘴唇上淺淺的微笑。就在他看到這些時——光亮和黑暗一閃而過。

查爾斯站在他身邊,像條跑得筋疲力盡的狗一樣,大口吸著氣。接著,他轉過身,迅速朝家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揉著自己擦傷的指關節。

亞當很快恢復了意識,可這清醒的意識讓他害怕。他的思緒在痛苦的迷霧中翻滾。他的身體又重又痛。可幾乎是一瞬間,他忘記了傷痛。因為他聽到小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老鼠般本能的恐懼和狠勁支配了他。他用膝蓋支撐著,拖著沉重的身軀離開了小路,爬到那條排水的水溝邊。溝里的水大約一英尺深,兩旁的草長得很高。亞當悄悄爬到水里,非常小心,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那腳步聲走近了,慢了下來,朝前走了一小段路,又回來了。亞當從藏身的地方只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個黑影。那人劃亮了一根硫黃火柴,微小的藍色火苗燒到木桿,從下方詭異地照亮了他弟弟的臉龐。查爾斯舉起火柴四下張望,亞當看到了他右手拿著的短柄斧頭。

火柴燒完后,夜色比之前更黑了。查爾斯緩步向前,又劃亮了一根火柴,繼續走,又劃亮一根。他搜尋著路上的痕跡。最后,他放棄了。他舉起右手,把斧頭扔到田里很遠的地方,朝閃爍著點點燈光的村莊疾步走去。

亞當在冰冷的水里躺了很久。他不知道弟弟是什么樣的心情,不知道等他的暴怒平復下來以后,他是否會驚慌、悲傷、良心不安,或什么感覺也沒有。這些是亞當替他感受到的。亞當的良知是他和弟弟之間的橋梁,他要替弟弟痛苦,就像在其他的時候他替弟弟做作業一樣。

亞當爬出水溝,站了起來。傷痛讓他全身僵硬,臉上的血結成了硬殼。他打算待在外面,等父親和愛麗絲睡覺了再回去。他感覺自己無法回答任何問題,因為他不知道任何答案,而試圖找出答案的行為對受重傷的腦子來說將是嚴峻的挑戰。他額頭周圍有一種邊緣仿佛帶著藍光的眩暈感,他知道自己馬上又要暈倒了。

他兩腿張得很開,拖著腳步慢慢走在路上。到了家門口,他停下來,往里張望。天花板鏈條上掛著的吊燈投下黃色的光圈,照亮了愛麗絲和她面前桌上的針線筐。桌子的另一側,父親一邊咬著木頭鋼筆,一邊往打開的墨水瓶里蘸著墨,往黑色的記事本上寫著什么。

愛麗絲抬起頭,看到了亞當血肉模糊的臉。她一手捂住嘴巴,手指鉤著下排的牙齒。

亞當拖動腳步上了一級臺階,接著又上了一級臺階,支撐著站在門口。

這時,塞勒斯抬起了頭。他用疏離又好奇的神情看著。慢慢地,他認出了這個扭曲的人形。他站起身,既困惑又驚訝。他把木頭鋼筆插進墨水瓶,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指?!八麨槭裁匆@么做?”塞勒斯輕聲問。

亞當試著回答,可他的嘴巴結著血殼,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嘴唇又開始流血了?!拔乙膊恢馈!彼f。

塞勒斯重重地朝他走來,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疼得他齜牙咧嘴,只想掙脫?!皠e跟我撒謊!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們倆吵架了嗎?”

“沒有?!?

塞勒斯用力扭著他?!案嬖V我!我要知道。告訴我!你必須告訴我。我會讓你告訴我的!他媽的,你總是保護他!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以為你能耍我嗎?現在就告訴我,要不然我對天發誓,我會讓你站一整個晚上的!”

亞當尋找著答案?!八J為你不愛他?!?

塞勒斯松開亞當的胳膊,跛著腳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了下來。他擺弄著墨水瓶里的鋼筆,茫然地看著記事本。“愛麗絲,”他說,“扶亞當上床去。我看你只怕得把他的襯衫剪開了。幫一下他?!彼终酒饋恚叩椒块g角落掛在釘子上的外套前,把手伸到衣服后面,拿出了他的霰彈槍。他打開槍膛,確認上了子彈后,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房門。

愛麗絲舉起一只手,仿佛要用一根空氣做成的繩索把他拉回來??伤睦K索斷了,她用表情掩飾了內心的想法。“去你的房間吧,”她說,“我用盆子打點水來?!?

亞當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胸口,愛麗絲用蘸著溫水的亞麻手帕輕輕拍著他的傷口。她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接著亞當的話頭說了下去,仿佛從未有過間斷:“他認為他爸爸不愛他。可你愛他——你一直愛他?!?

亞當沒有回答。

她繼續平靜地說:“他是個奇怪的孩子。你一定要了解他——你不了解他之前,會覺得他看起來是那么粗暴、那么易怒。”她停下來咳嗽,咳得彎下了腰,咳完以后,她滿臉通紅,筋疲力盡?!澳阋欢ㄒ私馑?,”她又重復了一遍,“他一直在給我送各種各樣的小禮物,送了很久了,都是很漂亮的東西,你絕對想不到他會注意那些東西。他不是直接送的。他把它們藏在我會發現的地方。你可以觀察他好幾個鐘頭,他也不會透露出一丁點跡象,表明是他藏的。你一定要去了解他啊?!?

她微笑地看著亞當,亞當閉上了眼睛。

注釋

[1]神智學(theosophy),通過直接體驗認識上帝的一種學說。

[2]尤利西斯·格蘭特(Ulysses Grant,1822—1885),美國軍事家、陸軍上將、第18任總統,在美國南北戰爭后期任聯邦軍總司令,屢建奇功。

[3]喬治·麥克萊倫(George McClellen,1826—1885),美國軍事家,在南北戰爭第一年整編軍隊,成績卓著,但由于屢屢不能取得對南部聯盟軍的優勢而被解除軍職,后重新獲得公正評價。

[4]列兵是級別最低的士兵。

[5]共和國大軍(Grand Army of the Republic,G.A.R.),由參加過美國內戰的聯邦軍隊中的退伍軍人組成,成立于1866年,解散于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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