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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鐵船長
北風(fēng)吹拂,無敵鐵種號繞過陸岬,駛?cè)胧サ啬荣u籃灣。
維克塔利昂來到站在船頭的“理發(fā)師”紐特身邊。前方隱約可見老威克島的神圣海岸,上方是荒草遍布的山嶺,娜伽的肋骨從地底冒出,仿佛巨大的白色樹干,粗細(xì)和高度都是大帆船桅桿的兩倍。
灰海王大廳的骨骼。維克塔利昂能感受到此處的魔力。“巴隆第一次自立為王時,就站在這些骨頭底下,”他邊回憶邊說,“他發(fā)誓為我們贏回自由,‘三淹人’塔勒便將一頂浮木王冠戴到他頭上。‘巴隆!’鐵民們高喊,‘巴隆!巴隆國王!’”
“他們呼喊你的名字時也會一樣響亮。”紐特評論。
維克塔利昂點點頭,但沒“理發(fā)師”那么肯定。畢竟,巴隆有過三個兒子,還有一個非常寵愛的女兒。
他在卡林灣對屬下的船長們這么說過,他們都敦促他盡早下手奪取海石之位。“巴隆的兒子死光了,”紅拉弗·斯通浩斯?fàn)庌q,“而阿莎是女人。你是你兄長的得力助手,必須由你撿起他的劍。”維克塔利昂提醒他們,巴隆明令他扼守卡林灣,抵御北方人的反撲。拉弗·肯寧說,“狼仔們經(jīng)受了數(shù)次重創(chuàng),已不足為患,大人。而您若枯守著這片沼澤,聽任鐵群島落入別人手中,有什么意義呢?”“跛子”拉弗補充道,“鴉眼是外人,他不了解我們。”
攸倫·葛雷喬伊,鐵群島之王和北境之王。只需想想,便能喚醒他心中舊日的怒火,但是……
“言語就像風(fēng),”維克塔利昂告訴他們,“鼓動船帆的才有用。你們要我跟鴉眼開戰(zhàn)?兄弟對兄弟,鐵種對鐵種?”無論他倆之間有多少嫌怨,攸倫畢竟是他的兄長。弒親者將遭到永世詛咒。
但濕發(fā)發(fā)出選王會的號召之后,一切就不同了。伊倫是淹神的代言人,維克塔利昂提醒自己,假如淹神要我坐上海石之位……消息傳來的第二天,他便將卡林灣的指揮權(quán)交給拉弗·肯寧,自己忙不迭地前往熱浪河,鐵艦隊就停泊在河邊的蘆葦和楊柳叢中。波濤洶涌的大海和變幻無常的風(fēng)浪拖延了他回師的速度,但回到家鄉(xiāng)時,他只損失了一艘船。
悲傷號和復(fù)仇鐵種號緊跟著無敵鐵種號繞過陸岬,后面是強手號、鐵風(fēng)號、灰靈號、科倫大王號、維肯大王號、達(dá)袞大王號等等,這些大船占了鐵艦隊的十分之一,其他較小的船只趁著晚潮航行,排成參差不齊的一列縱隊,向后延伸出好幾里格。望著那些船帆,維克塔利昂·葛雷喬伊意氣風(fēng)發(fā)。艦隊司令愛他的艦隊更甚于男人愛老婆。
已抵達(dá)的長船沿老威克島的神圣海灘一字排開,延伸至目力極限,桅桿如長矛林立。深水處停靠著戰(zhàn)利品:平底貨船,寬身帆船,大帆船……都是從劫掠或戰(zhàn)斗中贏來的,它們吃水深體積大,無法靠近岸邊。各船船頭、船尾和桅桿上飄蕩著熟悉的旗幟。
“理發(fā)師”紐特瞇起眼睛,“那是哈爾洛大人的海歌號?”“理發(fā)師”體格粗壯,羅圈腿,長胳膊,但他的眼神不如年輕時那么銳利了。當(dāng)年他的飛斧非常精準(zhǔn),人們說他可以用斧子給人刮胡子。
“是海歌號。”看來,就連“讀書人”羅德利克也離開了他的書本,前來湊熱鬧了。“還有老卓鼓的怒吼者號和布萊克泰斯的夜行者號。”維克塔利昂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尖銳——他是鐵島艦隊總司令,即便對方收起船帆,耷拉著旗幟,他也統(tǒng)統(tǒng)認(rèn)得出來。“還有‘銀鰭號’,現(xiàn)下屬于沙汶·波特利的某位親戚。”維克塔利昂聽說鴉眼淹死了波特利頭領(lǐng),而他的繼承人死在卡林灣,但他還有兄弟和別的兒子。有多少?四個?不,五個,而他們中沒人有理由喜歡鴉眼。
然后他看到了那艘單桅戰(zhàn)艦,暗紅色船身細(xì)長低矮,船帆漆黑猶如無星的夜空,此刻已然收卷起來。即使停泊中,寧靜號仍舊顯得無情、殘忍而迅捷。船頭是一尊黑鐵少女像,單臂向外伸展。她腰身細(xì)窄,胸脯高傲地挺起,大腿修長勻稱,濃密的黑鐵長發(fā)在腦后飄蕩。她的眼睛由珍珠母制成,可她沒有嘴巴。
維克塔利昂雙手緊握成拳——他曾用這雙手揍死四個男人和一個老婆。盡管星星點點的白發(fā)已從他頭上冒出來,但他一如既往的強壯,擁有公牛般寬闊的胸膛和年輕人的平肚子。弒親者將遭到神靈和凡人的永世詛咒,巴隆趕走鴉眼那天提醒過他。
“他來了,”維克塔利昂告訴“理發(fā)師”,“收帆,劃槳。傳令下去,悲傷號和復(fù)仇鐵種號出列,隔斷寧靜號出海的通道。其余艦隊封鎖海灣。沒有我的允許,不管人還是烏鴉都不準(zhǔn)離開。”
岸上的人看見了他們的帆,朋友親人們隔著水面互相吆喝打招呼,但寧靜號甲板上形形色色的啞巴和混血雜種一言不發(fā)。無敵鐵種號漸漸靠近,他不僅目睹了皮膚暗如瀝青的黑人,還有矮小多毛、仿佛索斯羅斯猿猴般的家伙。一群怪物,維克塔利昂心想。
他們在距離寧靜號二十碼處拋錨。“放條小船。我要上岸。”槳手們準(zhǔn)備的同時,他扣上劍帶;長劍懸在一側(cè)腰間,另一邊是一把匕首。“理發(fā)師”紐特系緊司令官肩頭的披風(fēng),它由九層金絲織就,縫成葛雷喬伊家族的海怪形狀,海怪之臂懸垂至靴。披風(fēng)下面,他穿著沉重的灰鎖甲,內(nèi)襯黑色熟皮甲。在卡林灣,他不得不日夜穿戴盔甲,腰酸背痛總比腸穿肚爛好。沼澤深處住的是魔鬼,只要被他們的毒箭擦破一點皮,幾小時之后,就會在號叫中送命,伴隨著兩腿間止不住的一團團紅色與褐色的排泄物。不管誰贏得海石之位,我都要回去解決那些沼澤魔鬼。
維克塔利昂戴上一頂高聳的黑色戰(zhàn)盔,鐵盔打制成海怪形狀,海怪之臂環(huán)繞臉頰,在下巴底下相連。小船準(zhǔn)備好了。“我把箱子交給你保管,”他一邊吩咐紐特一邊跨過船沿,“不得有誤。”這些箱子事關(guān)重大。
“遵命,陛下。”
對此,維克塔利昂不快地皺起眉頭。“我還不是國王。”他爬進(jìn)小船。
伊倫·濕發(fā)站在波浪中等他,水袋懸在一條胳膊底下。牧師又瘦又高,但比維克塔利昂要矮一些,他的鼻子仿佛鯊魚的鰭,從瘦骨嶙峋的臉上冒出來,他的眼睛猶如鋼鐵,胡須垂至腰間,一束束繩索般的長發(fā)隨風(fēng)拍打著大腿背后。“哥哥,”冰冷的白色浪花沖擊著他們的腳踝,“逝者不死。”
“必將再起,其勢更烈。”維克塔利昂摘掉頭盔,跪了下來。海水灌滿他的靴子,浸透他的長褲,伊倫將鹽水倒在他額頭上。他們繼續(xù)禱告。
完畢之后,司令官問濕發(fā)伊倫,“我們的哥哥鴉眼何在?”
“他住在巨大的金絲帳篷內(nèi),里面嘈雜喧鬧。他身邊盡是些不敬神的人和蠻夷番邦的怪物,比以前更糟糕。我們父親的血在他體內(nèi)變了質(zhì)。”
“還有我們母親的血。”站在娜伽的肋骨和灰海王大廳底下的這片圣地,維克塔利昂不愿提及弒親的話題,但許多個夜晚,他都夢見自己用鐵拳砸向攸倫微笑的臉,砸爛皮肉,令對方變質(zhì)的鮮血噴涌而出。不行。我向巴隆立過誓。“都來了?”他問牧師弟弟。
“有地位的人都來了。所有的船長和頭領(lǐng)。”在鐵群島,船長與頭領(lǐng)是一回事,每個船長都必須是自己船上的國王,而每一個頭領(lǐng)都必須是船長。“你是來繼承兄長的王冠的嗎?”
維克塔利昂想象自己坐在海石之位上的模樣,“假如那是淹神的意旨的話。”
“浪濤會傳達(dá)淹神的意旨,”濕發(fā)伊倫背轉(zhuǎn)身去,“仔細(xì)傾聽大海的聲音,哥哥。”
“是。”他想象自己的名字經(jīng)由海浪輕聲道出是什么樣,由船長們喊出又是什么樣。如果杯子傳到我手里,我不會推辭。
人群在他四周聚集,祝他好運,企圖博取好感。每座島上的人都來了:布萊克泰斯、陶尼、奧克伍、斯通垂、溫奇,還有其他許多家族。老威克島的古柏勒、大威克島的古柏勒和橡島的古柏勒齊聚一堂。連考德家的人也在,盡管每個體面人都鄙視他們。次等的謝牧德家族、維紡家族或奈特立家族的人跟古老驕傲的世家成員肩并肩擠在一起,人群中甚至有最卑微的漢博利家族,他們是仆役與鹽妾的后代。某位沃馬克家的人拍拍他肩膀,兩個斯帕家的人則將一袋酒塞入他手中。他深深啜飲,擦了擦嘴,讓人們簇?fù)碇麃淼襟艋疬叄務(wù)搼?zhàn)爭、王冠和戰(zhàn)利品,談?wù)撛谒y(tǒng)治之下的榮耀與自由。
當(dāng)晚,鐵艦隊的人們在潮線上用帆布搭起一座大帳篷,好讓維克塔利昂用烤乳羊、腌鱈魚和龍蝦宴請數(shù)十位著名的船長。伊倫也來了,但他吃魚喝水,而船長們大口灌下的麥酒似乎足以讓鐵艦隊漂浮起來。許多人一口答應(yīng)支持他:“強健的”弗拉萊格,“聰明的”艾文·夏普,“駝背”何索·哈爾洛——但何索提出把女兒嫁給他當(dāng)王后。“我無幸娶妻。”維克塔利昂告訴他。他的原配死在產(chǎn)床上,留下一個死產(chǎn)的女兒,續(xù)弦妻染上麻疹,而第三任……
“國王必須有子嗣,”何索堅持,“鴉眼就帶來了三個兒子,準(zhǔn)備在選王會上展示。”
“混血狗雜種而已。你女兒究竟多大?”
“十二歲,”何索說,“美麗豐饒,剛剛初潮,頭發(fā)是蜂蜜的顏色。她的胸脯現(xiàn)在還小,但臀部很好。她更像她母親,不像我。”
維克塔利昂明白他的意思是指那女孩并非駝背。然而當(dāng)他想象她的模樣,看見的卻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妻子。他一拳一拳地打她,自己卻一直在哭泣,事后他抱她走下海灘,放到巖石之間,將她交付給螃蟹。“加冕后,我很樂意見見那女孩。”他說。何索最多也只敢期望這樣的回答,于是心滿意足地蹣跚著走開了。
貝勒·布萊克泰斯更難滿足。他坐在維克塔利昂身邊,身穿羔羊毛黑綠皮紋外套,光滑的臉頗顯出幾分俊俏,黑貂皮披風(fēng)上別了一顆銀制七芒星。由于在舊鎮(zhèn)當(dāng)過八年人質(zhì),他回來時成了青綠之地七神的信徒。“巴隆是個瘋子,伊倫也是,而攸倫比他們兩個更瘋狂,”貝勒頭領(lǐng)評論,“你呢,司令大人?如果我喊出你的名字,你會不會終止這場瘋狂的戰(zhàn)爭?”
維克塔利昂皺起眉頭。“你要我屈膝下跪?”
“假如有必要的話。聽著,我們無法對抗全維斯特洛——勞勃國王已經(jīng)證明了這點——那將是一場災(zāi)難。巴隆說愿意為自由‘付鐵錢’,但結(jié)果呢?結(jié)果我們的女人用空床換來巴隆的王冠。我母親就是受害者之一,面對現(xiàn)實吧,古道已經(jīng)消逝,不會再回來了。”
“逝者不死,必將再起,其勢更烈。百年之后,人們將歌頌‘勇者’巴隆。”
“最好叫他‘寡婦制造者’。我寧愿用他的自由換回我的父親。你能給我嗎?”見維克塔利昂不答,布萊克泰斯哼了一聲,自行離開了。
帳篷里的溫度逐漸升高,煙霧騰騰。葛歐得·古柏勒的兩個兒子打架時撞翻了一張桌子;威爾·漢博利賭輸了,只好吃自己的靴子;小倫伍德·陶尼拉起提琴,而羅姆尼·維紡唱著《血杯》《鐵雨》等古代掠奪者們的歌謠;“少女”科爾和艾德里德·考德耍手指舞,當(dāng)艾德里德的一根手指落進(jìn)“跛子”拉弗的酒杯時,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笑聲中有個女人。維克塔利昂霍地起身,看到她在帳篷的布簾邊,正湊在“處女”科爾耳邊低語,科爾也跟著大笑起來。他原本希望她不要愚蠢地闖進(jìn)他的大帳,然而見到她仍舊不自禁地露出幾絲微笑。“阿莎,”他以威嚴(yán)的口吻喊道。“侄女。”
她應(yīng)聲走到他身邊,精瘦柔韌的身材,腳踏浸透鹽漬的高筒皮靴,身穿綠羊毛馬褲,褐色加墊上衣,無袖緊身背心的索帶松開一半。“阿叔,”阿莎·葛雷喬伊在女人中算是高個子,但她得踮起腳尖才能吻到他的臉頰,“很高興在我的女王會上看到你。”
“女王會?”維克塔利昂哈哈大笑,“你喝醉了嗎,侄女?坐下。我在海灘上沒看到你的黑風(fēng)號。”
“我將她停在紐恩·古柏勒的城堡下面,然后騎馬橫穿這座島。”她坐到板凳上,問也沒問便徑自拿過“理發(fā)師”紐特的酒。紐特沒有抗議,他早已喝醉睡著了。“你留誰鎮(zhèn)守卡林灣?”
“拉弗·肯寧。少狼主死了之后,只剩下沼澤魔鬼騷擾我們。”
“史塔克家并非唯一的北方佬。鐵王座已任命恐怖堡領(lǐng)主為北境守護(hù)。”
“你要教我打仗?你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上戰(zhàn)場了。”
“而且打輸了。”阿莎喝下一口酒。
維克塔利昂不喜歡別人提起仙女島的事,“每個人年輕時都應(yīng)該吃一次敗仗,以免老了以后再失敗。我希望,你不是來爭奪王位的吧?”
她以微笑揶揄他,“假如我是呢?”
“很多人記得你小時候光著身子在海中游泳,記得你玩布娃娃。”
“我也玩斧頭。”
“沒錯。”他不得不承認(rèn),“但女人的歸宿是丈夫,不是王冠。等我當(dāng)上國王,會給你找一個。”
“阿叔對我真好。等我成為女王,要不要給你找個漂亮老婆?”
“我無幸娶妻。你返回群島多長時間了?”
“相當(dāng)長,足以發(fā)現(xiàn)濕發(fā)叔叔喚醒的比他最初設(shè)想的多得多。知道嗎?卓鼓家族企圖奪取王位,還有人聽說‘三淹人’塔勒支持馬倫·沃馬克,因為他是黑心王的后嗣。”
“瞎掰,國王必須在海怪家族中產(chǎn)生。”
“鴉眼正屬于海怪家族,而長兄優(yōu)先于幼弟。”阿莎俯身靠近。“但我是巴隆國王的親生骨肉,因此排在你們倆之前。聽我說,阿叔……”
沉默突然降臨。歌聲消失了,小倫伍德·陶尼放下提琴,人們紛紛轉(zhuǎn)過頭去。甚至匕首和盤子相碰的嗒嗒聲也平息下來。
十幾個新來的人走進(jìn)宴會帳篷。維克塔利昂看到“長臉”瓊恩·密瑞、“褐牙”托沃德、“左手”盧卡斯·考德、吉蒙德·波特利雙臂環(huán)抱在鍍金胸甲前——那是巴隆第一次起兵期間,他從一個蘭尼斯特船長身上扒下來的——橡島的奧克伍站在他身旁。后面是“石手”、科倫·漢博利、火紅的頭發(fā)編成一根根辮子的“紅槳手”、“牧羊人”拉弗、君王港的拉弗,以及“奴仆”科爾。
還有鴉眼,攸倫·葛雷喬伊。
他看上去一點沒變,維克塔利昂心想,他看上去跟嘲笑我之后離開那天一模一樣。攸倫在科倫大王幾個兒子中最為英俊,三年的流放生活并沒改變這點。他的頭發(fā)仍如午夜汪洋般漆黑,沒有一根白絲,他的臉依然平整白皙,留著整潔的黑胡子。一片黑皮革遮住攸倫的左眼,但他的右眼像盛夏的天空一樣湛藍(lán)。
他那只微笑的眼睛,維克塔利昂心想。“鴉眼。”他招呼。
“是鴉眼國王,弟弟。”攸倫微笑道。他的嘴唇在燈光下又黑又藍(lán),好似淤青。
“選王會才能決定誰是國王,”濕發(fā)站起來,“而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
“——坐上海石之位。說得好。”攸倫環(huán)視帳內(nèi)。“巧的是最近我天天坐在海石之位上,卻沒人提出異議。”他那只微笑的眼睛爍爍閃光。“瞧,有誰比我更了解神靈呢?馬神,火神,鑲寶石眼睛的黃金神,雪松木雕的神,刻在山巖上的神,沒有形體的神……我通通知道。我見到人們向他們獻(xiàn)花,以他們的名義宰殺山羊、公牛和兒童。我聽到人們用幾十種不同的語言祈禱:治愈我萎縮的腿,讓那位少女愛上我,給我一個健康的兒子……保護(hù)我!保護(hù)我免遭敵人的傷害,保護(hù)我免受黑暗的侵襲,保護(hù)我,在馬王、雇傭兵、奴隸販子和我肚子里的螃蟹面前保護(hù)我!保護(hù)我免受寧靜號的掠奪。”他狂笑不止。“不敬神?天哪,伊倫,我是世上最最敬神的水手!你侍奉的只是一個神,濕發(fā),但我侍奉著成千上萬個神。從伊班到亞夏,無論是誰,看見我的船帆就會祈禱。”
牧師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他們向樹木、黃金做的偶像和羊頭怪物祈禱。那些是虛偽的神……”
“就是這樣,”攸倫說,“為這不敬神的罪惡,我把他們殺光了。我讓他們血灑大海,然后把自己的種子播進(jìn)他們哭叫著的女人體內(nèi)。你說得對,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虛偽的神無法阻止我,你瞧瞧,我比你更虔誠,伊倫。或許你應(yīng)該跪下向我祈福。”
“紅槳手”縱聲長笑,其余人也跟著笑。
“傻瓜,”牧師說,“一群傻瓜、惡仆和瞎子。你們就不見站在你們面前的是個什么家伙嗎?”
“是國王。”科倫·漢博利說。
濕發(fā)啐了一口,大步踏入夜色之中。
等他走后,鴉眼將微笑的眼睛轉(zhuǎn)向維克塔利昂,“司令大人,你不向許久不見的哥哥問好?還有你,阿莎,你母親還好嗎?”
“不好,”阿莎說,“有人讓她做了寡婦。”
攸倫聳聳肩,“我只聽說風(fēng)暴之神卷走了巴隆。他是誰殺的?告訴我,侄女,我會親自替他復(fù)仇。”
阿莎也站起身,“這個人的名字你跟我一樣清楚。你離開了三年,然而我父親大人去世才一天,寧靜號就回來了。”
“你是在指控我嗎?”攸倫和藹地問。
“我需要指控你嗎?”阿莎尖銳的語氣令維克塔利昂皺眉。如此對鴉眼講話很危險,即便他的眼睛仍在微笑,仍然興味盎然地閃爍著。
“我能操控風(fēng)向?”鴉眼詢問他的黨羽。
“不能,陛下。”橡島的奧克伍說。
“沒人能控制風(fēng)。”吉蒙德·波特利道。
“若是您能就好了,”“紅槳手”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永不停航。”
“你聽到了吧?這是三位勇士的證詞。”攸倫說。“巴隆去世時,寧靜號正在海上。你若不相信叔叔的話,叔叔準(zhǔn)許你詢問船員。”
“詢問一群啞巴?天啊,真他媽管用。”
“你應(yīng)該找個靠譜的丈夫。”攸倫再次轉(zhuǎn)向他的追隨者們。“托沃德,我忘了,你有老婆嗎?”
“只有一個。”“褐牙”托沃德咧嘴一笑,揭示出他的外號由何而來。
“我還沒結(jié)婚。”“左手”盧卡斯·考德宣布。
“那是有理由的,”阿莎說,“女人們也鄙視考德家族。別那么傷心地看著我,盧卡斯,你還有一只手嘛。”她的手握成管狀前后蠕動。
考德咒罵起來,鴉眼用一只手抵住他胸口,“這就是你的禮貌嗎,阿莎?取笑盧卡斯的缺陷?”
“缺陷?哼,都怪我,我沒法把他的小雞雞剁下來,一勞永逸地幫上忙。論扔斧子,我不比任何男人差,但目標(biāo)這么小……”
“這丫頭簡直忘乎所以,”“長臉”瓊恩·密瑞吼道,“巴隆讓她以為自己是男人——”
“對你,你父親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阿莎說。
“把她交給我,攸倫,”“紅槳手”提議,“讓我打她幾頓屁股,打得跟我的頭發(fā)一樣紅。”
“來試試看,”阿莎說,“不怕當(dāng)‘紅太監(jiān)’的話就試試看。”她手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把飛斧。她將它拋到空中,靈巧地接住。“這就是我的丈夫,阿叔,誰想要我,先過他這關(guān)。”
維克塔利昂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不允許在這里發(fā)生流血事件。攸倫,帶著你的……狐朋狗黨……離開。”
“我本來期待得到你更熱情的歡迎,弟弟。我比你年長……很快就是你法定的國王了。”
維克塔利昂的臉沉下來。“選王會召開后,我們來看看誰將戴上浮木王冠。”
“這點我同意。”攸倫伸出兩根手指碰碰左眼上的眼罩,告辭離去。其他人像群雜種狗一樣緊跟著他。他們走后,帳內(nèi)仍舊一片沉默,直到小倫伍德·陶尼繼續(xù)拉起提琴,人們才又開始暢飲葡萄酒與麥酒,但許多賓客已然失去了胃口。艾德里德·考德捂著血淋淋的手率先溜了出去,接著是威爾·漢博利、何索·哈爾洛,以及好幾個古柏勒。
“阿叔。”阿莎將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跟我一起走走,要是你愿意的話。”
帳外起風(fēng)了。云層掠過月亮蒼白的臉,猶如競相奮力沖刺的戰(zhàn)艦,達(dá)到撞錘速度。星星稀少而黯淡。無數(shù)長船沿海灘停歇,桅桿高聳,仿佛岸邊的森林。維克塔利昂聽見擱在沙灘上的船殼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船上的繩索在風(fēng)中嗚咽,旗幟喇喇飄蕩。遠(yuǎn)處深水海灣里,停泊的大船上下?lián)u晃,霧氣繚繞中只能看見陰沉沉的影子。
他們沿海岸行走,行在潮線邊,遠(yuǎn)離營地與篝火。“告訴我實情,阿叔,”阿莎道,“為何攸倫當(dāng)年走得如此突兀?”
“鴉眼經(jīng)常出去打劫。”
“但從沒離開這么久。”
“他駕駛寧靜號去了東方,那是一段漫長的航程。”
“我問的是他為什么離開,不是他去了哪里。”見他不答,阿莎續(xù)道,“寧靜號起航時我不在,我率黑風(fēng)號繞過青亭島,前往石階列島,去跟里斯海盜競爭。當(dāng)我回家,攸倫已經(jīng)離開,而你的新婚妻子卻死了。”
“她只是個鹽妾。”但自從將她交付給螃蟹之后,他沒碰過別的女人。等當(dāng)上國王,我必須娶妻。娶一個真正的巖妻做我的王后,為我生子。國王必須有子嗣。
“我父親拒絕提起她。”阿莎說。
“提那些無可挽回的事毫無益處。”他厭煩這個話題,“我看見了‘讀書人’的長船。”
“我施盡渾身解數(shù)才把他拉出藏書塔。”
那她至少獲得了哈爾洛家族的支持。維克塔利昂的眉頭越皺越緊。“你不可能統(tǒng)治鐵群島。你是個女人。”
“原來鐵島之王是比賽撒尿決出的?”阿莎大笑,“阿叔,聽你這么說我很難過,不過你也許是對的。我跟船長和頭領(lǐng)們喝了四天四夜的酒,傾聽他們說的話……還有他們不愿意講出口的東西。我的手下堅定地支持我,外加許多哈爾洛家的人,我還得到了特里斯·波特利,以及其他少數(shù)人的擁護(hù)。但這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她踢起一塊巖石,濺入兩艘長船之間的水中。“我考慮呼喊阿叔的名字。”
“哪一個?”他問,“你有三個叔叔。”
“加上舅舅一共四個。阿叔,聽我說,我會親自把浮木王冠戴到你頭上……只要你同意跟我共治。”
“共治?那怎么可能?”這女人什么意思?她想當(dāng)我的王后?維克塔利昂發(fā)現(xiàn)自己以一種前所未有過的方式看待阿莎,命根子也隨之變硬。她是巴隆的女兒,他提醒自己,他還記得她小時候朝一扇門反復(fù)扔斧子。于是他雙臂環(huán)抱胸前,“海石之位上只能坐一人。”
“那就阿叔坐吧,”阿莎說,“我站在你身后,警衛(wèi)你的后背,并在你耳邊低語諫言。沒有哪個國王能獨自統(tǒng)治,即使是鐵王座上的龍王也需要有人輔佐。國王之手。任命我為你的國王之手,阿叔。”
鐵群島之王從不需要國王之手,遑論女人了。船長和頭領(lǐng)們醉酒時會笑死我的。“當(dāng)我的國王之手?你想干什么?”
“終結(jié)這場戰(zhàn)爭,以免我們被戰(zhàn)爭所終結(jié)。我們已經(jīng)贏得了一切能贏得的東西……若不見好就收,轉(zhuǎn)眼間,所有戰(zhàn)利品都可能化為烏有。我對葛洛佛夫人極盡禮數(shù),她發(fā)誓她的夫君會跟我們講和,倘若我們交還深林堡、托倫方城和卡林灣,她保證北方人將割讓海龍角和整個磐石海岸。那里雖然地廣人稀,卻比整個鐵群島加起來還大十倍。和約締結(jié)時將交換人質(zhì),從此雙方互為犄角,以防鐵王座干涉——”
維克塔利昂啞然失笑,“這個葛洛佛夫人把你當(dāng)白癡耍,侄女。海龍角和磐石海岸已在我們手中,換什么換呢?臨冬城燃燒焚毀,化為灰燼,少狼主丟了腦袋,腐爛成泥。我們即將占有整個北境,正如你父親大人夢想的那樣。”
“等到長船能在森林里行駛的那天,你的話才能成為現(xiàn)實。聽著,一個漁夫或許能釣到灰色海怪,但他若不割斷繩線,就會被拖進(jìn)海底。北境實在太大,又住滿了仇視我們的北方人,我們無法控制。”
“回去玩你的布娃娃吧,侄女,讓戰(zhàn)士們來贏取勝利。”維克塔利昂給她看看自己的拳頭。“我的兩只手可是完好無缺,做好了準(zhǔn)備。”
“你需要哈爾洛家族。”
“駝背何索提出把女兒嫁給我當(dāng)王后。只要我答應(yīng),便擁有了哈爾洛家族。”
這話似乎讓那女孩吃了一驚:“哈爾洛家族屬于羅德利克大人。”
“羅德利克沒有女兒,只有書籍。何索將成為他的繼承人,而我將成為國王。”大聲講出來,這話顯得很真實。“鴉眼離開得太久了。”
“有的人離得越遠(yuǎn)便越顯得可怕。”阿莎警告,“有膽你就去篝火間走走、聽聽。人們講的故事中既沒提及你的力量,也沒贊美我的美貌。他們談?wù)摰闹挥续f眼,談?wù)撍娮R的遠(yuǎn)方土地,談?wù)撍麖姳┻^的女子,談?wù)撍麣⑺赖哪腥耍務(wù)摫凰唇俚某鞘校務(wù)撍谔m尼斯港焚燒泰溫公爵艦隊的手段……”
“獅子的艦隊是我燒的,”維克塔利昂強調(diào),“我親手將第一支火炬扔上他的旗艦。”
“但整個計劃由鴉眼制訂。”阿莎把手搭上他胳膊。“他殺了你妻子……對嗎?”
巴隆嚴(yán)令不準(zhǔn)提及此事,但巴隆已死。“他讓她懷了孩子,我不得不下手。我也想殺了他,可巴隆不準(zhǔn)在自家廳堂里發(fā)生弒親行為。他放逐了攸倫,永遠(yuǎn)不準(zhǔn)回來……”
“……只要巴隆活著?”
維克塔利昂望向自己的拳頭。“她給我戴綠帽子。我別無選擇。”消息傳出去,人們會笑話我,就像我跟鴉眼對質(zhì)時,他嘲笑我那樣。“她是心甘情愿的,她那兒濕得要命。”他炫耀道,“看來,咱們的維克塔利昂渾身上下都高大,除了最關(guān)鍵的地方。”但他不能告訴她這些。
“我為你難過,”阿莎說,“更為她難過……可惜,你也讓我別無選擇,只能靠自己去奪取海石之位。”
你辦不到。“要浪費口舌是你自己的事,女人。”
“我們走著瞧。”她說,然后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