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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福壽春
  • 李師江
  • 7774字
  • 2025-05-22 14:42:48

大訂之禮完畢,親戚散去,常氏拾掇了幾天,清凈了些,夜里乃與李福仁商量道:“這婚期又緊,雖然擺酒可用親戚的門頭錢應(yīng)付過去,可這禮金錢還缺著,得思量個辦法。”李福仁只回避道:“我又不管錢,人都老了,生不出錢來了。”常氏道:“沒叫你母雞下金蛋,你也是家中頂梁柱,好歹想個門路。”李福仁道:“我能有什么門路,還是你想想吧。”常氏道:“你只管生兒子,都不愁兒子。”李福仁道:“你怎知我不愁,我心里愁,你看不見的。”常氏道:“卻沒見你愁出個辦法來。”李福仁道:“是愁不出個辦法,所以倒不如不愁了。”常氏道:“你這一輩子,就圖個不愁事,愁事全壓我身上了。”

這一日,常氏提了幾斤山東蘋果,徑直去大女兒家串門。大女兒美景嫁到南埕,翻過一個山頭五六里路就到了,還沒到家,被正在外邊玩耍的外甥給瞅見了,一把撲上來,“外婆外婆”直親熱叫喚。那外甥小名船仔,八歲光景,常氏跟撿了個心肝似的,疼了老半天,用手擦拭了一個蘋果,塞他嘴里去。船仔道:“外婆,我要到你家去,阿爸咬了阿媽,我害怕。”常氏安慰道:“你阿爸阿媽狗咬狗,你不去理會害怕,待有誰欺負你,你找外婆來。”婆孫進了屋,沒人,常氏見幾件臟衣服搭在凳上,看不過,便動手在水槽里洗了。船仔道:“我知道媽媽在哪里,我去叫了來。”出去片刻,叫了阿媽回來。美景道:“我剛?cè)ジ舯诖蚣埮啤!背J系溃骸按姓f你們兩口子咬來咬去,別嚇壞了孩子。”常氏剛把衣服晾了,又收拾灶臺,美景道:“媽,你別忙來忙去,聽我聊。”

美景的丈夫慶生是養(yǎng)殖海魚的,日子過得還算實在。美景帶帶孩子,手上有幾個閑錢,喜歡玩四色紙牌。去年慶生養(yǎng)黃花魚,碰著一段暴雨天,水塘決口,稀里嘩啦流個血本無歸,人也頹了。在家呆閑了,居然也跟著美景,好上了賭博。原來家里錢都歸美景管,慶生賭上后就不讓管了,家里有幾個錢,都爭來咬去。

常氏道:“這兩人都賭著可不好,要把家賭沒了,你跟慶生好好商量著,兩人都戒了,好好再干點什么營生,干不成老老實實種田,今年糧食價錢還高。”美景道:“媽,我那玩紙牌都是婦女,能玩多大,消遣而已,他要賭就讓他賭,賭完了看拿什么養(yǎng)我們娘兒。”常氏道:“那可不成,你得和氣。”母女聊了些家常事,吃了午飯,待回去,美景道:“媽,你來一趟有什么事吧,咋就走了。”常氏道:“本想說來著,看你自己一身癢癢都撓不過來,不想說哩。”美景道:“我這里沒事,他做事業(yè)失敗是男人的事,干系不大,什么事你說吧!”常氏當下把二春的婚事禮金還缺的事說了一遍。

美景道:“這么大的錢誰的手上也不現(xiàn)成,不如做一場會,先收一筆錢以后慢慢還。”常氏道:“要得要得,好幾年沒做會了,倒把這個給忘了。叫你爹給想主意,他硬是悶不出個屁來。”美景道:“你讓我爹能想什么呀,就讓他過清凈日子算了。”當下母女倆計劃著,做場三十塊錢的會,自己當會頭,叫上五十個會腳,能收一千五百塊錢,以后慢慢再還。

常氏心中有了數(shù),正要回,美景忽然想起道:“差點忘了,前幾日美葉到我這兒,給二春包了五十塊禮金,要我轉(zhuǎn)交了。”常氏道:“她想做甚?”美景道:“她想續(xù)親,想著二春結(jié)婚的時候能給她發(fā)帖呢。在我面前哭了半天,把我心都哭軟了,我問她,當初讓爹娘受氣怎么就那么鐵心呀,她就直哭,畢竟是姐妹,我也就替娘應(yīng)承下來了。”常氏嘆了口氣,眼睛驀地濕潤了,糊成一片。美景道:“娘,你就原諒了她,畢竟也是你親生女兒,雖然當初倔得跟驢似的。”常氏掏出手絹擦拭眼角,道:“你道我不曾想她呀,也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這三年斷了,我就怕想起她,一想起呀,就跟我身上被割塊肉,沒了。管她嫁的是豬是狗,我倒是想續(xù)了親,就怕你爹還恨著呢!”美景道:“他當然恨,可恨這么久了也該消了,那過去的事也別計較,她也知道自己過去蠢,現(xiàn)在有這認爹娘的心了,你就跟爹好好說合說合。”

原來這美葉在家時與父母甚是不合,自己多病麻煩不說,幾年前又在婚姻上惹了一大麻煩。先是父母做主,許了鳥嶼村一戶人家,訂了婚,人家逢年過節(jié)也都禮品豬肉一應(yīng)俱全地孝敬,可是一提到完婚,美葉就別扭,拖著不肯。后來美葉提出去漳灣鎮(zhèn)學裁縫,經(jīng)常連日住在那裁縫店里。那裁縫師傅是個瘸子,一只腳拐著,卻是一小白臉蛋,一來二去,居然跟美葉好上了。又據(jù)說,這好上是裁縫的哥哥的計謀,因那瘸子不好討老婆,他哥哥頗費心機,給美葉灌了許多迷魂湯,竟讓美葉死心塌地跟瘸子處了。等李福仁家里察覺,已經(jīng)遲了,捎話讓美葉回來,居然叫不回了。李福仁帶著幾個后生,到瘸子家里來要人,那瘸子的哥哥早有準備,把美葉先藏了,然后叫人守著家門,不讓進來。糾纏之中,雙方動了手,引起一場打斗糾紛,那李福仁的胸部居然中了一拳,日后常隱隱作痛。卻說那鳥嶼人,得知婚姻起了變故,先是一心來要人,后見這人是要不回來了,不由得翻臉,遷怒于李福仁一女二嫁。李福仁啞巴吃黃連,兩頭受苦,家里被鳥嶼人鬧了一番,敗壞了名聲不說,還得把訂婚和歷次年節(jié)的禮物折算成錢,一并還了鳥嶼人,好話說了幾籮筐,才把這段孽緣了斷。李福仁再也不認美葉,斷了父女關(guān)系。常氏偶然聽得些美葉的消息,說是跟瘸子生了一個女兒,只在心里默默記著,也不敢言聲,因那李福仁傷透了心,已當沒生這個女兒,若要提及必火冒三丈。

那美葉逃婚另嫁,幾年后也覺得對不住父母,卻知要父母原諒也是艱難,只得跑姐姐美景這邊哭訴。那美景也惱她當初爛心腸,害父母好苦,罵了幾次,卻又可憐妹妹有悔恨之心,因此有暗暗往來,通曉些家里信息。

當下美景將美葉心境告訴了母親,那常氏心里有苦有澀,抹了幾把眼淚,收下美葉的禮錢,道:“先把她心意收了,你爹這輩子饒不饒恕她,都難說了!”那船仔要跟外婆走,抱著常氏大腿不放,美景不讓。常氏道:“你就讓他跟我回去耍幾日,再過來接他?”美景道:“不成不成,你這回去忙著二春的婚事,暈頭轉(zhuǎn)向的,哪有精力管他。他現(xiàn)在到處跑,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你要繩子拴他鼻子才行!”常氏道:“那就罷了,乖心肝,你在家玩著,等過陣子跟爸爸媽媽來吃喜酒,到時可有小崽跟你玩。”好容易哄住,回家不提。

常氏回家,依計做了場會,從村東到村西,忙著十余日就找了五十只會腳。因這做會頗為盛行,家里有點閑錢的人都愿意加一場會,到自家要辦事的時候標過來,化整為零,加得時間長的還有利息,因而不太困難,湊了一千五百塊錢,做了禮金。女方置了嫁妝不提。

待離婚期十余日,給親朋好友放了帖子,門頭錢也陸續(xù)到來,親戚紅包少的一二十,多的三五十,二春的朋友多是包了三十。估摸著人頭,辦十二桌酒席的數(shù),請了老廚阿利來做計劃。阿利吃了茶,道:“你這酒席要不要氣派?”常氏道:“我們家大春已經(jīng)辦過喜事,現(xiàn)在輪到二春,也就不必置辦大排場,不給人說閑話就得。”阿利道:“最省的就按照老例來做,四大八小十二道菜,那四道是雞、鴨、豬蹄、豬肚,加上油炸蝦、油炸海蠣、油炸豬皮、油炸排骨等小菜例子,這一桌不包酒錢不超過一百。不過如今人對老例頗為厭倦,都是吃完了就吐閑話,經(jīng)不起議論。”常氏道:“咱們不講排場,可有變通的法?”阿利得意道:“這變通的花樣就數(shù)我拿手,別人新廚變不了,只能照本宣科,不是按照村里的老例,就是按照縣里的新例。村中老例經(jīng)不起議論,縣里新例又花不起那錢。這變通的法,我講出來,你老嫂子可要佩服我了,咱們把那大菜變一樣時新的,把那小菜省去兩樣,現(xiàn)在人胃口變小了,十二道菜下來往往剩兩三道都浪費著,時興菜道少花樣新,倒是沒人說閑話。”常氏夸道:“這主意好,你說這大菜做什么新花樣?”阿利喝了口茶,潤了嗓子道:“這大菜縣里酒店里有,實用的不多,有一道叫鮑魚,死貴死貴的,你猜是什么,大蚌殼里包一小疙瘩肉,吞下去唾沫都不起一個;還有一道更是笑話,叫魚翅,把海魚的鰭剮拉下來燉爛了吃,你說他不吃魚肉倒是吃魚鰭,放在咱們酒席上要得罪人的。但有一樣比較實用花樣也新,叫干貝,全是用貝殼的耳朵剔下來揉成絲的,加上荸薺碎末和炒雞蛋碎末拌勻了吃,倒是新鮮可口,這一道菜有口碑。”常氏道:“可也死貴?”阿利道:“也貴但不死貴,把鴨肉換了干貝,再撤下兩道小菜,一桌不超過一百二,現(xiàn)如今一百二以下的酒席,也經(jīng)不起人說,我這是拿捏到又有面子又最節(jié)省的。”常氏贊道:“您會安排這遠近都知道,就依您大兄弟的。”

當即列了菜單,常氏讓安春進城采購。那安春有些小心眼,貪了幾個小錢想自己使,買回來的材料有少斤缺兩的。那阿利是老賊精,一盤點就曉得短了,撒手道:“他嫂子,這活我可干不了,這不夠十二桌的材料你要我做成十二桌,人家準說我這大師傅貪了。”常氏忙勸架道:“怎么會不夠呢,你那菜單上可寫足數(shù)量?”阿利道:“菜單是足了,可買回來卻不足。”常氏道:“這樣,可能安春買貨被人宰了!”阿利不便明說,只撇嘴道:“也不知是安春被人宰還是我被安春宰了!”常氏道:“我家安春沒做過買賣,不懂斤兩,大兄弟你把缺的再列一個菜單,我讓他補齊了。”阿利心里有氣,卻也不便揭安春的短,便把缺少的再列出來,安春依舊裝傻,又跑了一趟。阿利私下對安春頗看不慣,和人嘀咕道:“這是怎么做兒子的,當家鼠偷食,要不是我眼尖,到時候我都脫不了干系。”原來農(nóng)村人吃宴席嘴上極精明,菜量少了,水貨摻了,味道缺了,都能吃出個究竟:不是怪主人家小氣,便是怪廚師將材料偷藏起來,因此阿利極看重材料足不足的。常氏也聽了這些風言,并不計較,相信是兒子沒經(jīng)驗,被販子短了去。那李福仁和兒子們都不曉得喜事禮節(jié),只能打些下手差使,大事小事全落到常氏一人頭上,從早忙到晚,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卻跟上了油的機器一般,絲毫不倦。直到喜辰前一天,美景才帶了船仔來,幫母親搭把手,又有那叔嬸及鄰家婦人過來幫廚,阿利將那些該先煎炸曬的材料一一弄好,只等開席了下鍋。

十一月二十八吉日,那新嫁娘雷荷花梳妝打扮收拾妥當,下午五六點光景與那伴娘等一干做姨舅的后生姑娘從山村出發(fā),下山來坐了車,約七點到了村口。下得車來,二春的三嬸接了下去,鞭炮齊響,敲鑼引開,兩個小廝提著燈籠,引了往街上走,繞了一圈,徑直帶回家去。那街上閑人翹首爭看新娘模樣,互相打聽一番,都知是李福仁家又娶了一門媳婦。進了家門口,開山炮響起,焰火沖天,親戚圍觀著齊擁了上來,一時間門口處熙熙攘攘。三嬸取了五色米往新娘頭上撒去,又早把備好的一串龍眼讓新娘攥著,迎進廳堂,獻上糖茶吃了。眾人叫道:“二春呢,快喚出來拜堂!”二春藏在鄰家,已經(jīng)整裝準備好,正緊張著,有后生來喚:“新娘進門了,出來吧。”伴郎后生帶了二春到了廳堂,眾人齊聲喧嘩,加上鞭炮不停,熱鬧非凡。主事人喚了李福仁和常氏居中坐了,高聲喝道:“拜堂開始!”先拜了天地,二拜祖宗,三拜父母,夫妻對拜。常氏喜得眉開眼笑,眼角都泛出了淚花,李福仁木著,喜在心里也無甚表情。完畢,新娘被送入新房,鞭炮又響開,眾人入席吃酒。

那前廳有四桌酒席,是李福仁這邊兄弟姑嬸以及常氏娘家的親戚,吃著酒,互相說了親戚之間雞毛屁事,又見二姑娘美葉沒有到席,不明就里的二妗道:“弟弟的喜事也不來摻和,也不知將來要認哪里的親,女孩兒要是蠢起來,就沒了邊。”二舅道:“都說養(yǎng)女孩兒不如男,這古話倒是實在。”美景恰端菜過來,道:“也不是她沒這個心,想來,我爹卻鐵了心不讓。”原來常氏早跟李福仁說了,美葉來了禮錢,想借二春的喜事續(xù)了親。李福仁只是不依,道:“你休讓我見了這做婊子的,更休讓我見一個瘸子來,要來,只讓我活活氣死。”常氏怕喜事上出了意外,不再提了。美葉知道父親脾性,哭了一場,也不敢來。眾人聽美景說了原委,又唏噓一通。

后廳連門廊上一并擺開了六七桌,全是那二春的朋友后生,以及雷荷花那邊來的姨舅賓朋,二春陪酒。后生火力壯,扯開了嗓門猜“大發(fā)”,罰大杯,間有耍賴爭辯的人,爭執(zhí)不已,喊鬧震天。又把二春拉了過來,輪過劃拳吃酒,打了通關(guān)。吃了六道菜,伴郎后生叫道:“不如鬧洞房去。”于是一桌子人跟了去,那洞房門關(guān)著,啪啪敲了,只是不開。邊上一看熱鬧的鄰居老漢道:“你們不懂規(guī)矩,要唱詩來的,里面對不上了才開門。”后生道:“你可會唱?”老漢道:“我來唱著,你們附和。”當下清了清嗓子,高亢唱道:“手擎龍燭拉珠簾,盤開洞房看新人!”眾人和道:“好!”里面的伴娘早有準備,應(yīng)聲對了:“千嬌百媚新嫁娘,凡夫糙漢不可看。”眾人和道:“好”。老漢來了勁,又尖著嗓子喊了一句,對了幾個來回,那伴娘詞窮了,接不上來。眾后生齊叫道:“對不上來了,快快開門!”只聽得門動了一下,原來門閂被悄悄打開了,眾人一哄而進,見那新娘還蓋著頭,只坐不語,于是趁著酒勁百般刁難,先是伴娘擋著,擋不住了,要新娘給眾人喂酒吃糖。原來此處鬧新房的,越是刁鉆越有說道,要給媳婦下馬威,將來在婆家低聲下氣伺候丈夫婆婆的。又有賊精的不知從哪里弄了鋸末,從新娘脖子撒了下去,新娘越是掙扎,越是渾身癢癢,隔著衣服撓個不停。眾廝作流氓狀叫道:“脫了脫了!”新娘身子又癢,又不得脫身,眼淚都嘩嘩流了。

二春在外頭吃酒,聽得有人笑喊“新娘哭了”,要進去,卻在門口被后生攔住,道:“別進去,我們正耍得新娘開心呢;你就待圓房再進來,我們也不搶你的份。”二春哭笑不得,又被人拉回酒桌,也不好意思強去給新娘救場。美景聽了眾人廝鬧得兇,趕緊來了洞房,叫道:“眾兄弟不要太過了,新媳婦是懷了孩子的,不要惹出事來!”有嘴貧的叫道:“懷了更好,今晚就生下來,不正雙喜臨門!”美景罵道:“你個壞心肝,要生回家跟媳婦生去,外面上菜了,都出去吃酒!”撩起袖子,如一夫當關(guān)般將眾人死推出洞房,當下勸慰了新娘,又打了湯擦洗了身子。新娘從家里出來,也沒往肚子里填東西,此刻被折騰上下,肚子早已空了,按規(guī)矩又不得上酒席,美景又讓送點心進來吃了。外頭直熱鬧到最后一道菜上了,眾人酒席下桌散了,又有一老漢來唱了賀詩,眾人和了“好”,送了新郎進來圓房。

夜里親朋散去,那常氏的娘家親戚因路途遠,留了下來。親戚平日聚得少,趁此機會幾個人與常氏在廚房里烤火閑聊,一家一家地聊事,幾乎通宵達旦。李福仁摟著一個竹火籠子,明著幾塊炭火,也坐廚房聽著,突然眾人聞著一陣焦味,都道:“是什么燒了吧!”四處瞅瞅,卻見李福仁坐著板凳靠墻睡著了,棉襖袖子搭進火爐,被熏焦了,急忙把他搖醒。常氏道:“你去睡吧,跟小崽們打通鋪去,又不說話,坐著做什么!”李福仁朦朧道:“原是聽你們聊天,想不到睡著了。”眾人都笑,李福仁摟著火籠子上樓去了。常氏道:“把火籠看好,別再燒了。”舅子道:“姐夫好有福,坐著都能睡著!”常氏道:“他不想事,不過讓他想著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后半夜常氏又煮面給眾人吃了,凌晨才都去通鋪里歇了。常氏睡了一二小時,又起床忙早飯,跟上了發(fā)條一般,一刻也不得閑。

至第三天,客人才散干凈,常氏把四五床被單拆下來洗了,發(fā)現(xiàn)有一床尿臊得不行。常氏笑道:“定是哪個小崽干的好事。”把棉被放大太陽底下曬了,還是一大塊黃斑,常氏聞了聞,無甚氣味,道:“這童子尿還真干凈,味道說沒就沒了,怪不得還有人拿來治病哩!”

人逢喜事,日子也過得快。二春與雷荷花結(jié)了婚,夫妻頗為恩愛,雷荷花肚子一天天顯起來。常氏忙里忙外,因在大宅院里養(yǎng)雞不便,便買了十來只小雞苗,叫美景養(yǎng)著,只等著抱了孫子給雷荷花坐月子食補;又準備了粳米,釀了一壇酒,也是坐月子用。卻不料安春和三春都貪杯,酒還沒熟,甜絲絲的,已經(jīng)開始今天試一杯明天試一壺,淘得漸干了。常氏見了,道:“這一壇索性你們喝了,我再釀一壇罷了!”如此對兒子毫無怨言,就連李福仁都看不慣了,道:“你就不會說他們一句嗎,那安春已經(jīng)分家了,卻還把這里當食堂!”常氏道:“說什么,哪個不是親骨肉,他們愛吃就吃,能去堵住嘴嗎?我又不是不會做了!”如此雞毛蒜皮,暫不細表。卻一日,三嬸嬸到家來,在廚房偷偷對常氏道:“你可聽到外邊有雷荷花的閑言?”常氏道:“不知,卻是哪些?”三嬸道:“說是雷荷花在二春之前已經(jīng)有主了,那肚子里小孩是不是二春的,也是疑問!”常氏幾乎驚倒,變聲道:“哪個天殺的種了這樣的謠言!”三嬸道:“那日聽得婦女們議論,我問了,說口風似乎從鷺鷥嫂那里出來,說得有板有眼,又有依據(jù),都知道對方是哪家,也不全是謊言!”常氏道:“那鷺鷥嫂給二春說了橫嶼的一門親,不成,如今二春又結(jié)了婚,又要生孩子,她有怨言在肚里哩!那雷荷花肚子里懷的是二春的骨肉,這個我可打包票的。”三嬸道:“她有怨言是真,可這事也有來頭,不如問清楚了,要不風言風語不好聽!”

常氏在村里找了正在叫賣的扁嘴鴨,把他拉進家里僻靜處。扁嘴鴨問道:“這么神神道道的,出了什么大事?”常氏道:“不是大事,也不是小事。”當下把風言風語說了一遍。扁嘴鴨叫冤道:“俗話說,夫妻拜了堂,怪不得媒人,以后你家里做富裕了,也不用謝我,日子過得不如意了,也不得怪我了,這事與我沒干系了。”常氏道:“也不是怪你媒人咋的,只不過有閑話說雷荷花已有過一個主,有鼻子有眼的,我也不好找親家打聽,想來想去,找你探聽個究竟,不最合適嗎!”當下給扁嘴鴨泡了茶,扁嘴鴨尋思片刻,道:“你不怪我最好,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雷荷花過去確實有過一主,但那是久遠的事,已經(jīng)了了。”說來話長,雷荷花七八歲得了一場驚嚇病,吃藥不好,父母聽得附近一個神漢頗靈驗,那神漢看了,說是祖嗣家譜沒做好,有那祖上野鬼搗蛋,當可請神驅(qū)鬼。又提了一條件,說若治好女孩兒的病,可許了將女孩與他兒子訂了童子婚。那雷荷花的父母又擔心女兒,又無錢,就允了。那神漢施了法術(shù),雷荷花的病也好了。只是后來這兒子有出息,到大城市去討生活,也不要這童婚了,這樁婚事也就了結(jié)了。那神漢方圓幾里是有名的,雷荷花一有動靜,這事也能傳開的。常氏聽了原委,松了一口氣,道:“既是這樣,那也無妨,八百年前的事,總有那無聊人提起。”

回來想了想,心里也有個小結(jié),便提了小袋裝一把婚宴剩下的蜜棗,來到鷺鷥家。那鷺鷥是個老病號,干兩三天活,病休一天,把草藥當飯吃。人打趣道:“你比那縣里有工作的假期還多!”鷺鷥笑道:“要羨慕我,你我調(diào)換了試試,你躺家生病,我去干活,看誰舒服?”雖是笑話,卻有那些老病的老人知道酸楚,替鷺鷥作證道:“人都以為躺家最舒服,不知道能響當當下地干活是最舒服的。況且那鷺鷥無兒無女的,老死了也不知道骨頭擱在哪處!”鷺鷥聽了道:“這才是話,誰以為我喜歡躺著,我被病厭得都不想活了,這老天造了人為何又把病也給造出來,多此一舉哩。誰要答應(yīng)能幫我體面埋了,我當場可以死去。”

正是六七點時光,鷺鷥吃了晚飯正在煎藥,那土屋里漫著藥味,人聞著就能病好。常氏進了屋,道:“鷺鷥兄弟,你這天天吃藥,苦呀,把這蜜棗往嘴里塞兩個,能忘了苦。”鷺鷥笑嘻嘻贊道:“你老嫂子能懂得我老病號的苦。”拿了蜜棗子咬了半個,叫道:“哎喲,好東西好東西,從來不曾嘗過這么甜的物事。”把那半個棗子又放回袋里,道:“不敢亂吃了,專等吃了藥嘗哩。”常氏問道:“鷺鷥嫂呢?”鷺鷥道:“她呀,腳閑不住,嘴巴更閑不住,又到哪里播報新聞去了吧。硬是不肯陪我說話,讓我這老病號整天跟藥罐子嘮嗑。你有事?”常氏笑道:“也無事,就是上次給二春說了樁媒,不成,也得謝她;二春剛辦了喜事,也不曾叫她過去,都覺得失禮了。”鷺鷥笑道:“不用不用,這瘋婆子哪懂得失禮不失禮。”常氏道:“那待她回來,你也把我意思轉(zhuǎn)達了,她那嘴厲害,我還有事得靠她嘴哩。”鷺鷥道:“要得要得。”當下常氏又閑聊一番,問候了鷺鷥的病情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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