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洗衣浣紗的地方取了一個“衣蕪軒”這般的優雅的名字,花遲本來是覺得抬舉了,不過等她到了這衣蕪軒之后,才發現此處雖然是下人勞作的地方,風景也是極好的。站在那涼亭里的石凳上,遙望遠方,能見著那層巒疊嶂,山峰交錯,產生一種豁達空曠之感。周邊有專門的花匠種植著在秋天依舊亭亭玉立著的奇花異草,有著不屬于這個季節的翠色綠意。
此處有一口石井,這砌井的石頭并不是普通的那些石頭,有些剔透又帶著些紋路,她不認識是何質地,不過想來也不是普通的物什。洗衣的水都是一桶一桶從這個井里給打上來的,偶爾渴了也就著喝幾口,味道倒是清冽。幸好她做慣了粗活,打水也算不上累。
在這府邸里,溫飽問題是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她原本期待著的事兒并沒有實現。她要洗的是府中所有下人換下來的衣服。而凜晞王爺的衣服則是有一名專門的洗衣女,長得很年輕,也很漂亮。特別是那雙手,雪白雪白的,修長纖細,比起她這粗糙不堪的手來說,摸著的手感好上百倍。
對此,花遲感到很是憂愁,每次抬頭看到那女子一下一下摸著他衣服的時候,心中就非常不痛快。天知道,她有多么嫉妒那個女子,多么瘋狂地想去替了她的位置。
那女子可能是覺得自己比她高上一等,總是對著花遲頤指氣使,還讓她替她打水。本來她就不喜歡她,替她打水是沒門的事兒。不過想著畢竟她洗的是王爺的衣服,提提水也無傷大雅。
府邸中的人口不算太多,不過大家全部換洗下來的衣服也夠她洗上一整天了。而她為了留下來,不得不兢兢業業,對洗衣服的這份工作也甚是上心。
如此,過了一個月有余,她竟未再見得王爺第二眼,心中委實思念得緊。
天氣越發冷了,手伸入刺骨冰冷的水中,不由哆嗦。近一個月來,她是覺得自己的氣色好了幾分,不過近日來,身體猶感不適,腹部墜墜的,很疼痛,還有些頭昏目眩之感。當她洗到一半的時候,只覺得眼前一黑,就這么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花遲發現自己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原本嫉妒的那個洗衣女坐在她床頭,見她醒了,似乎十分開心,抹去臉上未干的淚水,抽泣道,“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花遲心里本來想著這姑娘是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不過見她說得這么真誠,一時忘記了原先的不快,對著她現出一個虛浮的笑容,“嗯,醒了醒了,就那么突然昏了一下。”
那姑娘對著她咧嘴一笑,小臉上帶著幾分嬌羞,“我害怕死了,萬一你不在了,以后誰給我提水啊……”
花遲冷笑一聲,兩眼一翻,再一次昏了過去。
本來也就是裝裝嚇唬她一下,只是這肚子委實難受得厲害,身體又不知道怎么得特別虛弱,一闔上雙眼,便再一次地睡去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個老婆子過來將她拉了起來,將一碗苦得要命的藥往她嘴里灌,她正處于混沌中,只能將那藥都給吞咽下去。等喝完了藥,她也已經被苦得清醒了,只見那婆子往她懷里塞了好幾個軟綿綿的東西,花遲眨著眼睛摸了兩下,里面塞著的可是碎棉?
那老婆子看了她一眼,語氣中頗有點埋怨的意味,“你個女孩子家,也不看著點自己,萬一無緣無故地死在這里,多不吉利。這幾日便不必再去洗衣服了,等到葵水去干凈了再去。”
花遲一臉迷茫地看著她,“葵水是何物?”
那老婆子看了她半晌,“不明白?”
她只是搖頭,“不明白。”
那老婆子想了半日,“葵花中流出來的不干不凈的東西,便是那葵水。你去清理下,將這軟墊子墊在褻褲里便是。”
花遲坐在恭桶上,突然瞧見那褻褲里一片血紅,不由尖叫一聲,然后慌慌忙忙跑出來,見了那老婆子,“我要見大夫,我快死了。”
那婆子唇角抽了一下,眼底依稀閃過心疼,拿了干凈的衣服給她,“先去換了吧。”
花遲后來得知,凡人的女子到了這個年紀都會來葵水的,若是沒有來這個,便不會生育。想起當初做那牡丹仙子的時候,哪里有過這個玩意兒。
盡管來了葵水,麻煩了點,又煩躁了點,總體來說,她還是值得高興的,它是一個標志,標志她成為了一個完整的女人。
這兩天,因為不用去洗衣服,花遲便到處找了人說話,比如,“王爺最喜歡吃什么?”
“王爺最喜歡牡丹花是不是,是不是啊?”
“你確定么?真的?”
“王爺什么時候就寢?……啊,這么早?”
不過短短兩天,府中的人見了她就跑。她不由嘆氣,“委實是忘恩負義了點吧,我好歹替你們洗了一個月的衣服誒。”
天色暗沉下來,花遲還在院中走動,凜冽的寒風將身上的衣服吹得獵獵作響。這么冷的天氣,除了幾個護院還在巡邏之外,院中已經沒有人走動。她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身子偷偷地摸去王爺的房門,想透過門縫看一看他,即使是映在門上的身影也罷。
“王爺,那丫頭近兩日天天在問您的喜好,那架勢很是瘋狂,連我都不能幸免。”
“是么?”李冽淡淡的聲音傳出。
花遲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
“是啊,她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您是否喜好牡丹花,若我們回答是,她便會再連續追問個數百次,委實頭疼。”
“你讓她進來,我親口告訴她。”
“啊?”那小廝似乎有些驚訝,隨即明白了,過來開了門,花遲嚇了一跳,還沒有聽到什么話,居然就被發現了。她站在原地傻愣愣地跟那小廝對視,那小廝已經完全沒有驚訝之感,“王爺要跟你說話。”說完便讓她進去,而他自己則退了出去。
花遲的心顫抖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哆嗦得更加厲害了。李冽抬頭看她,那冷冽的鳳眸里帶了幾絲玩味,蒼白的薄唇對著她勾了勾笑意,“把門關了,我怕冷。”
“哦,哦,是。”花遲忙轉身將門關上,又回來站在他的面前,雙腿繼續在抖。
“你怕我?怎么抖得那么厲害。”他清俊的臉龐上淺笑依舊。
她對著他浟湙瀲滟的瞳孔,回過神來,“啊?我不會怕你,我怎么能怕你,我就是太激動太激動了。”
她對于自己說了這種話之后,又略帶尷尬,掩飾道,“王爺,您叫我來可有何事?”
他此時正坐在軟榻上,雙腿上蓋著一層薄薄的毛毯,他低頭將毛毯往身上扯了扯,“這話不該我問你么?”
“啊……”花遲一愣,撓了撓頭,吸了一口氣,又吐了一口氣,“其實,王爺我有很多話想問您。”
他突然就將身子往后一靠,眼睛一閉,直接不理她。花遲心里明知他這是在下逐客令,卻裝傻充愣假裝不知道,好不容易才見到你,又怎么會放棄。
她索性搬了一張小凳子來,坐在他的旁邊,貪婪地盯著他看著。
他的鼻息微弱無聲,唇色淡淡。她盯著他長而卷的睫毛,繁密黑亮,若同停在花朵上的黑蝶。他睡覺的時候臉上的那抹冷冽自然消退而去,她盯著他的睡顏逐漸呆滯……
她突然記得很久以前,沈念帶著她,變成很小很小的人形,躺在牡丹花上睡覺。那個時候她還反抗著不愿意與他在同一朵花上休憩,胡亂掙扎著,直到他將唇畔印在她的唇上……
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而此刻,王爺睜開了雙眸,視線對上她的,依舊冷冽。花遲有些不知所措,而王爺則將手從毛毯里抽出手按在她的臉上,將她推開一些,“別在我臉上吹氣。”
花遲下意識地抽搐了下唇角,忙換了歡喜的笑臉。對著他笑得很傻,“王爺,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么?”
“你問吧。”
“你喜歡牡丹花么?”
“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與你何干?”他的口氣冷冷的,還帶了分不耐。
“呃,我這不是白問了么?”
“你問,我未必答。”
“可是方才,你說親口告訴我的……”花遲有些委屈地垂著頭,因為不敢對著他的眼反駁他,他輕嘲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話語犀利,“對,我是想親口告訴你,別對我有著你不該有的想法。”
說著,他似乎是要揮手讓她出去,而她則急急握著他那只冰涼而又修長纖瘦的手,“請您告訴我,心里可是有了喜歡的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遲疑,將手抽了回來,呼吸略帶急促,“沒有。”
“那便好,那便好,”花遲滿心歡喜,在將門關上的那一刻,轉身對著他喊道,“王爺,可是我有,那個人……便是你!”
這句話,她是用盡了力氣的,很用力很用力地在喊。
這五百一十五年里,她時常在想著,若是有朝一日,她還能再尋了他,定然是要將自己心中的感受切切實實說出來,不會再忸怩作態,只讓兩人之間的感情處于曖昧而模糊的中緣線。
她愛他,很愛他,心里只有他。無論如今他是什么樣的人,即使他百病纏身,即使他猖狂暴戾,都不在意。
她將門輕輕闔上,繞過迂回走廊,返回自己的房中。在心中一聲一聲念叨著他的名字。
沈念,你的記憶深處仍然是有那么一朵牡丹花的。
這輩子你再不記得我,甚至也不會放低姿態來愛我,那么換做我愛你,可好?
這一夜,她毫無睡眠。黑夜漫漫,她躺在床上抱著被子,聽窗外寒風獵獵,吹得窗紙沙沙作響。花遲閉著眼睛細細品味著他方才的神情,突然笑出聲來,他每次聽見她表白的時候,都如同生生吞下了一只蒼蠅,一副很是吃癟的樣子。
可是若是前世的他呢,她想,我若與他說這番話,想必他會開心的暈過去吧。
這一夜,她都在回憶著,前世的點點滴滴。以前他不在她身邊,所有的回憶都叫做空想,如今他因為在她的身邊,所有的一切回憶都顯得真實起來。
做凡人便是麻煩,一夜不睡,身體便會禁不住,疲倦開始叫囂起來。
次日,天色熹微,她方才覺得困乏。葵水還未曾干凈,不用趕著去上工,她索性將被子往上提一點蒙住腦袋,慢悠悠地就進入了夢中。
方才入夢,便覺得有一雙手伸過來掀了她的被子。花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站在她的面前,他體態修長,身著一身白衣,正低頭盯著她瞧。花遲有些畏冷地往下縮了縮,順手抓住了他還未來得及抽回去的手,閉了眼,下意識地攤開他的掌心貼著自己的臉頰,他的掌心光滑細嫩,她用臉頰輕輕地蹭了蹭,這雙手很冷,她突然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
隱隱地感覺到那雙手有些僵硬,而她因為禁不住困乏又迷迷糊糊地沉睡過去。
才片刻,只覺得有人粗魯而頻繁地拍打著她的面頰,如此,她才徹底清醒過來。這并不是夢,凜晞王爺站在她面前,真真切切。花遲下意識地紅了臉頰,心臟也怦怦地在跳動著,快速地坐起了身來,對著他微微一笑,“王爺有何吩咐?”
他輕咳了一聲,淡淡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遲只覺得胸口一甜,你終是將視線放到了我身上?
“我叫花遲。”花遲快速從床上爬了起來,赤腳站在地上,盯住他那雙清冷的雙眸,“王爺可以喚我小遲,也可以喚我遲兒,也可以喚我遲遲,只要王爺愿意……”
“滾!”他微張蒼白的薄唇,帶了幾分呵斥之意。
她噤聲,低頭盯著自己的腳丫子看,心想著自己可是得意忘形了。前世他喚她名字時,聲音溫柔低沉,偶爾捧著她的臉頰,一聲又一聲寶貝地叫著。
他伸手推她,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推到了床上,她有些哆嗦又有些期待地看著他,難道,難道,他還會與以前一樣,與她同榻而眠?
他淡淡道,“莫穿成這樣站我面前晃蕩。”
“哦。”她下意識地忽略他的語氣,只當他是在關心我。不過她同時明白,如今才著了一套薄薄的褻服,就這么站在他面前是有些失了禮數。
他突然轉身就走,花遲舍不得地抱著被子往前挪了挪,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誠懇地望著他,“王爺,您一大早來找我,還有其他的話要跟我說么?”
他抿了抿唇,探究的眼神在她臉上巡回,在她被看得快要失去了耐性的時候,他開口說出一句讓她在未來三天之后依舊懷疑的話語,“我可以給你一個側王妃的位置。”
花遲坐在床上,愣愣地想著方才的他說過的話語。她以為自己會欣喜若狂,可是一時之間心態卻有些說不出的復雜。
自己出身低微,即使是做一個妾,她也是愿意的,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他突然接近她,許諾給她。
她良久陷入沉思,直到被凍得回過神來,他決然離去,大門依舊敞開。今日下了雪,狂風卷著雪花飄入屋內。
這三日來,她都沒有再見到王爺一面。也沒有人再讓她去上工,整日里除了吃就回床上躺會兒,思緒理不大清楚,整個人有些混混沌沌的。三天后的那天中午,有一名年紀稍長的阿婆推門進入她的房間,她身著喜慶的服飾,打扮得有些珠光寶氣。而她身后跟著十來個丫頭,個個俊俏靈氣,手里拖著個紫玉雕花盤子,盤子上面是一些精美的首飾,璀璨地閃耀著。
為首的那個婆子將花遲按在銅鏡前,轉身從一個盤子里拿了一盒胭脂,用小拇指挑了一些放入手心,細細地往她臉上抹。
花遲欲阻擋,只是并未開口,那婆子就開了口,聲音中還有一些嘲諷,“今天是夫人的大喜之日,請夫人配合我們上妝。”
花遲抿唇不語,依稀聽到身后有丫頭低低的嘲笑聲,真不知道這窮丫頭用了什么法子勾了王爺,不過她注定只能是個妾。呵呵呵……
不過,即使是妾,是王爺娶的第一個女人,羨慕總歸是有的。
銅鏡中的她,因為胭脂水粉的描繪,逐漸有了明媚的風情。雙眼水霧如一絲泓泉,唇兒嫣紅小巧,甚是可愛。她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雖然沒有前世的那副絕色之姿,如今這副長相還是入得了人眼的。
她閉上了眼睛,隨著她們折騰,心中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今日,他當真是要娶我么?
整個府中冷冷清清,亦如往常那番。沒有艷麗的紅色,沒有喧鬧的氣氛,不過也是,娶她這么一個身份下等的女子,并不需要花太多的心思的。精心打扮好的花遲,穿著紅色綢緞的喜服,說不上華麗,甚至可以說樣式算簡約,她自己卻看著很喜歡。
梳妝打扮完,她便被蓋上紅帕子,便被攙扶著坐到床邊,端莊著地坐著,低垂著眼眸,等待著心上人的到來。這一坐便是許久,她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只怕他突然推門進來,當夜幕降臨,她終于聽到有人開門進來。
她羞澀地低著頭,聆聽著他的腳步聲,心臟再一次狂跳起來。當她的視野當中出現了他白色的靴子以及白色的衣擺,心頭苦澀蔓延,莫非今日只是我的大喜日子,而不是你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連紅蓋頭都沒有掀開。他低頭對著她勾勾唇角淡淡道,“你可是得償所愿?”
“我……”
“以后,她們會稱你為夫人,會有人伺候你,你就安心地在府中呆著。”
“我……”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
他在她未曾反應過來便已經出門去了。客氣生疏的話語,剮得她心都疼了。
花遲掀了紅蓋頭,略帶疲憊地起身,將門關上。靠在門上,嘆了一口氣,終是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可是,名不副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