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遲暗想,若我還是天上的牡丹仙子之時,哪里來如今這般落魄狼狽。
如今這凡人之身,會冷會餓,幸好她在奴隸村里做慣了粗活,便到一個碼頭那里幫人搬運貨物,搬運一袋重物得兩個銅板。每天她都會到一個包子鋪里吃饅頭,這里的饅頭若是現做的便一個銅板一個,若是昨日賣剩下的便一個銅板兩個,運氣不好的時候也會吃到餿了的饅頭。因為舍不得扔,便仍然一口一口吃下去,有時肚子會疼上一整夜。不過無論如何,這個包子鋪里還可以喝上一碗免費的米湯。
如此精打細算,她也算是攢了些銀兩。
“王爺,天色不早了,是否回府?”一名小廝站在軟榻旁邊,微微躬下身子。才剛起了個頭,看到王爺在軟榻上正睡得香甜,頓了頓,后半句話卡在喉嚨中。斂了袖子,在一旁站好。
軟榻上的男子身上蓋著一床淡黃色的絨毯,眼睛微閉,臉很瘦,顏色帶了幾分病態的蒼白。男子的容顏清俊淡雅,唇色幾乎沒有什么血色,呼吸很淡。他身上唯一亮眼的便是他那頭烏黑清亮的發絲,柔軟光滑,隨意凌亂地散落在兩肩上。
花遲站在茶館的走廊上,透過那木雕紫門往里面窺探著,看著軟榻上的男子,望著那熟悉的容顏,突然覺得手足無措,只覺得甜膩、酸澀、鏗鏘辣味一股腦涌出,心潮澎湃激動,卻又有些害怕無助,嗓子口有些哽咽,念,真的是你。
她很想馬上沖上前去,突地想起,他早已淪入輪回道轉世,喝過這么多次的孟婆湯,又如何能夠重新想起她。
她換了一身襤褸的灰色布服,揉亂了頭發,用碳灰擦臟了臉,按照著原先的計劃,在周圍狂奔著,最后推進門去,身后還跟著一名兇悍的大漢,一直在大大咧咧地罵著什么。
因為劇烈的奔跑,她粗粗地喘著氣,在那小廝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拽住了念繡著淡色牡丹的衣袖,面容上出現了激烈的懇求,“求求你,救救我吧,我不愿意回去!”
躺在軟榻上的男子因為被吵醒,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緩緩地掀了眼。旁邊的小廝則是一臉惶恐,大聲叱喝著我,“哪兒來的乞丐,快些滾出去。”
她繼續拉著念的袖子,拉得很緊,臟兮兮的手在他白色的袖子上印上一個個臟兮兮的印子,哭著繼續道,“求求你,求求你了,公子,請您,一定一定要救救我。”
身后緊跟過來的大漢一個巴掌拍在她的臉上,拍得她的頭歪向了一邊,唇角有鮮血溢出。她依舊拉著他的袖子,很緊,緊到指關節蒼白。她畏懼地往他旁邊靠了靠,他抬頭看她,眼中除了惱怒,無其他的一絲波動。
花遲臉色暗沉,不由得便有了幾分失落,然后自嘲,到底在期待什么,他早已經不是五百十五年前的沈念,他,如今能夠再瞧我一眼,與我說一句話,我便已經無憾了。
近段時間,她時常在追尋著他的身影,也慢慢了解了他如今的身份。當今皇上的第十六叔,名諱李冽。因為身子孱弱,得了個封號,在洛陽城安了個宅子,也遠離了皇儲紛爭。他出入的地方都甚是高雅,高雅到除了身份高貴的人才能自由出入。唯獨這間百年茶館才有了讓她了近他身的機會。
那漢子的那一巴掌委實拍得她不輕,此刻她的腦袋皆是嗡嗡聲作響。一時之間只是迷茫地望著前面,想來這苦情戲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演的。李冽抱著毯子半坐起來,身旁的小廝忙伸手將他攙扶起來。李冽淡淡道,“回去吧,打賞就免了。”
“是,王爺。”那小廝狠狠地瞪了花遲一眼,怪她擾了王爺的美夢。
他對她視若無睹,就這么帶著他的小廝離開。盡管身后的大漢對著她大罵,“你個賤蹄子,賤奴隸,居然敢逃跑,老子今日就廢了你……”
那大漢又揍了她一頓,便扯著她的頭發離開,在這段漫長的責罵責打的時間段里,沒有一個人救她,只有零星的幾個人回頭看了看。在他們看來,抓自己的奴隸回去,天經地義。既然這戲演了,也就演足了。漢子拖著她到了人煙荒蕪的林子里,才放開,嘆了一口氣,“姑娘何苦這么為難自己?”
“我以為他會救我。”花遲將頭埋在雙膝之見,聲音沉悶,從懷里掏出一個布袋,“這里的銀子你都拿去吧。”
大漢張著滿臉的絡腮胡子,濃密深黑,又因為沒有打理好有些凌亂,看起來面目猙獰兇狠。可是他的心腸卻并不壞,只是拿走了少部分,“我就拿個晚餐錢,剩下的姑娘自個兒留著吧,去城門口的大夫那兒瞧瞧,這一身的傷,唉,我也就對不住了。”
花遲并不推辭,其實她比誰都需要銀子。那漢子見她不說話,又勸了一番,“姑娘,恕在下說上一句狠話,姑娘若是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也得看對象,這凜晞王爺身子不大好,對女色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花遲想了大半天才抬起頭來,周遭已不見那漢子的蹤影,回想起剛才那漢子說的話,她不由自嘲笑笑,飛上枝頭當鳳凰?呵!
已是秋末,天氣已算是有些冷了。秋風卷起無數飄零的落葉,看著那枯葉飄忽不定,又柔柔地落下來,她不由心生感觸,略帶惆悵。
起身往林子外走去,低頭看著那雙黑乎乎的鞋子,兩個腳趾從破洞里伸出來,微微蜷曲著,指甲縫里也是黑乎乎的。也難怪,他這么干凈的人定然是不會讓一個臟兮兮的奴隸到他身邊去的。前世的他就是有些潔癖的,她突然記起一次自己全身都臟兮兮的主動地去投懷送抱,他卻捂著鼻子一把將她推開。
她一步步往前走,專門挑著有枯葉的地方踩,她喜歡踩著枯葉的聲音,咔嚓咔嚓響,讓寂靜的路上有了一些生氣。
她如今住在一個小山洞里,雖然這里地處荒涼,不過能夠遮風避雨,她已經很滿足了。她在附近接了一些泉水將自己整理干凈,又燃了篝火,摸出干糧吃了起來。
心里又開始想著若是下次見到他,該是怎么一番情景。
今晚,她很早便睡下了,枕著干草,抱著一張破舊的棉被,夢中皆是前世的他。
他一身精致的紅色華服,站在妖嬈盛開的牡丹叢中,那片紅比起夕陽還要艷麗上幾分。他的鳳眼帶笑,對著她招手,“遲兒,我在這兒。”
醒來,她還困在夢境之中,心中悸動,又覺得肉麻得緊,他如此跟她溫柔說著話,還真是不多。不過如今那張慘白的臉,看著又是心疼,想當初,他可是氣色紅潤,膚色亮白。
想必,這做妖的比做人要快活。又品味了一會兒夢境中的溫存,她才慢慢吞吞地支起了身。突然想著,若是這輩子再也不能與他相好,日后找了夢神,將她扔進夢境中算了,永遠都不要醒來。
臉上的傷養了好多日才養好。
養好之后,她換上一套看起來比較小家碧玉的新衣服,這件衣服是城中很有名的成衣坊做的,雖然花了不少銀子,倒也覺得值,這衣服她存了好久都舍不得穿。淺紅色的上衣,在腰際處有個精巧的絲帶結,下身是一條顏色隨之和諧的紫紅色蘿紗裙,略帶了一些粼粼的皺褶,她好久未曾穿過這么漂亮的衣服,在陽光底下轉了一圈,甚是滿意。
在前往凜晞府的途中,花遲想了好多,奈何她在奴隸村里過了十年,思想有些愚鈍了,終是想不出什么驚濤駭浪的法子來,于是就用了那最土的法子。
她直接在他門口一暈,從早上到中午,就一直這么裝死,豎起耳朵聽聲音,每次聽到大門吱嘎一聲響,她的心臟就會狂跳起來。奈何,似乎沒有人理睬她。就這么在秋風瑟瑟中,她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既然都躺了半天,可不能就這么給破功了。
朦朦朧朧中,她聽到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這位姑娘的身體并無大礙,只是因為體質不好,又因為一整天未曾進食,才會昏迷過去。”
說來還真的很餓,她的意識又逐漸模糊了過去。
再后來,一雙柔軟的手將她托了起來,一勺一勺類似于米糊的東西喂入她的口中,她下意識地吞咽下去,糯糯的,很是香甜可口。因為吃了些東西,才漸漸地覺得有了些氣力,又瞇了會兒,才掀開了眼眸。
花遲此刻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身上蓋著一條紫紅色的錦被。她慢慢地坐起了身子,摳著錦被上用金銀二線繡著的牡丹花,下意識地不敢轉過身去瞧那摸淡定的青色身影。
他半靠在一張軟榻上,闔著眼眸半寐,黑亮的頭發遮住了他半張臉。
床頭站在一名丫頭,低垂著頭,見花遲醒了,低聲道,“姑娘可是醒了?”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王爺聽到這邊的動靜,低沉的聲音傳來,“小云,你先出去,我有話和這位姑娘好好談談。”
“是,王爺。”名喚作小云的丫頭躬身退了下去。
房間中飄著若有若無的牡丹花香,撩撥著鼻尖的神經。她有些貪婪地呼吸這這縷香氣,若不是變成凡人,她曾經的身子也自動帶著這股牡丹花香。她抿了抿唇,仰起略帶怯意的眸子看他,他上她的眼,諷刺一笑,“如今可是遂了姑娘的愿?你躺過的可是本王的床。”
花遲心不由微涼,本以為他會輕聲細語問她些其他話。她心中突然有些惱,不由臉色一紅,緊張地喘了口氣,大膽道,“不夠。”
聽到是他的床,心又是一頓狂跳,不由打量起他的房間里來。雖然他是個皇叔,可是見這屋子也不算繁華,甚至有些簡約,除了必要的擺設,不見其他多余的器具。與他前世住著的那房子,前世他貴為花妖族丞相,住得房子炫得比花王的房子還要高貴上幾分。
她記得當年的沈念樂呵呵地同她說,看著這滿屋的珠寶,心情甚好。后來她看上了他了一顆他鑲在床頭拳頭大的夜明珠,就死活討了來,如今還放在她原先住過的花宮中。
后來他才告訴她,那夜明珠是夜里去小解的時候拿著照路的。
那個時候花遲很白癡地問他,“你做妖怪也需要小解么?”
他樂呵呵地看著她,“莫非仙子不用?”
如今想來,卻覺得莫名好笑。
“那是要如何?”李冽略帶挑眉,盯著她冷笑。花遲心里有些尷尬,看情形他是應該認出了她便是前幾日那個乞丐,也知道她是在演戲故意接近他。
花遲冥思苦想了許久,才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留在你身邊,一輩子。”
正所謂來日方長,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從前他愛她,她不怎么愛他,如今她愛他,他不記得她,真可謂是風水輪流轉。
她也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卻見他突然別過眼去,眼中帶了幾分惱怒,幾分復雜,他張開薄唇,呵斥道,“想攀本王的高枝?你可是有什么資本?”
“憑我愛你。”
“放肆。”他站起身來,甩了甩袖子,正欲離去,走到門口又想起這是他自己的屋子,又轉身對著她怒目而視,隨即眼中惱怒的意味去掉,他低低地笑了出來,“你是天下第一個跟本王說愛我的女人,也甚是有幾分膽量。本王就讓你留下來,去那衣蕪軒住著吧。”
“謝王爺。”她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亮堂了起來,對著他癡癡地笑了起來。
他冷哼一聲,“那還不快去?”
“是。”她忙應了,有些瘋狂地奔出去,問下人們衣蕪軒在哪兒。那群下人聽說王爺留了這名女子在衣蕪軒,也沒覺得有什么。只是說,“看姑娘這一身打扮也不算是貧苦人家出身的,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這份苦。”
在花遲的連續追問之下,才知正好府里缺個洗衣娘,前一任因為家中父親大病,就辭了這工作回去了,想必從此之后衣蕪軒就是她的天下了。不過無論如何,她已經成功接近了他,心中的愉悅并沒有減少一分,她對著他們伸出了那雙粗糙不堪的手,“我是奴隸村里出來的,并不怕吃苦。”
這么多年了,什么苦都比不上心中的苦,只要留在他的身邊,洗衣服算什么。就是替他洗腳沐浴也會愿意啊……不過,似乎這個算是奢望吧?想起他那雙冷冽的雙眼,她不由瑟縮了一下,又想起以后他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是她洗的,如此想著,心中……便甚是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