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見敦煌
- 謝成水
- 4468字
- 2025-05-21 12:10:08
前言
敦煌之路
與敦煌的緣分,要從我求學時說起。
20世紀改革開放初期,絕大部分中國人還難以見到國外精湛的藝術作品,不了解西方藝術,對中國傳統藝術也所知有限。有一天,我在一份雜志上偶然看到一位外國藝術評論家的文章。他尖銳地指出,中國目前沒有一個人真正深入研究了西方藝術,也沒有一個人真正深入研究了中國傳統藝術。我當時認為這位評論家太過偏執狂妄了。我們中國人可能沒辦法深入研究西方藝術,但應該還是有很多專家、學者深入研究過中國傳統藝術的。
當年,我從福建師范大學藝術系畢業后,內心產生了一種被掏空般的茫然,因為看不清自己追尋的藝術之路通向何方。這種茫然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消弭。
1982年,我到浙江美術學院(現為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進修。學院進口了一批精美的西方藝術畫冊,學生們得以比較全面系統地了解西方近百年的藝術發展史。在此期間,我們逐漸認識到,近百年的西方藝術不斷地從東方藝術中汲取營養,衍生了西方現代藝術。既然西方藝術能從東方藝術里擷取現代藝術語言,那么我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什么不能直接從中國傳統藝術里找到自己的藝術語言呢?當時很多人赴海外留學,我也曾有過此意,但是轉念一想,如果到國外向西方現代藝術學習,是不是又繞了一大圈,是不是又走了彎路呢?所以,我決定還是先嘗試著真正了解中國傳統藝術,再邊走邊看。
這時,我剛好看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今敦煌研究院)在《光明日報》刊登了一條招聘研究人員的信息,便報了名。敦煌文物研究所派了馬德、潘玉閃兩位老師前來和我面談,了解我的情況之后,歡迎我加入。我提出要完成浙江美術學院的進修之后再去敦煌工作,他們同意了我的請求。
我決定利用暑假自費跑一趟西北,實地考察和了解中國傳統藝術,同時落實去敦煌莫高窟長期工作的各項事宜。
雖然是帶薪在校學習,可當時我的月工資只有38.5元,僅夠吃飯等日常開支。“自費考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憑我個人的力量難于登天。無奈之下,我向福建師范大學的同學求助,說明我的想法和困難。結果得到了同學們的慷慨幫助,他們每個人10元或20元不等地通過郵局匯款給我。其中最大的一筆“巨款”來自北京的丁心一,他給我寄了50元,我既吃驚又高興。最后,零零碎碎眾籌到了395元,我便出發上路了。

圖0-1 龍門石窟大佛 唐代
為了節省費用,我坐上綠皮慢速火車,一程接一程地向西北前行。第一站到了洛陽龍門,在此之前,我看過龍門石窟大佛的印刷圖片(圖0—1)。等到了龍門奉先寺親眼看到真跡時,我驚嘆不已,原來這座大佛是殘像,手與腳已塌毀無存,僅剩下頭部和軀干。我曾在畫冊中無數次遇見它,一直以為是一尊完美的佛像,它渾然天成的神韻占據了我的思維,使我獲得一種圓滿和完美的藝術審美體驗。這讓我非常震驚,原來藝術神韻的飽滿,可以令人忽略其形體。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傳神”兩個字的含義,神韻是高于一切的。
告別龍門石窟,我坐了一段火車,轉到了黃河北岸,到達離洛陽不遠的山西芮城永樂宮。永樂宮是元代道觀,其中最著名的是壁畫(圖0—2),以三清殿的壁畫最為精彩。我不滿足于走馬觀花式的瀏覽,在這里臨摹了半個月。現在仍然清晰記得,當時臨摹者每天要交0.4元的管理費。雖然經費緊張,但我深知這個錢花得值。
大殿里沒有畫板和畫架,我就將稿紙鋪在地板上臨摹。壁畫中每個人物尺寸都接近于真人大小,有的甚至比真人大幾倍。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畫面上那一根根粗長的線條,濃黑墨重,卻演繹得氣韻生動,交錯有序。線條不像是筆墨描上去的,更像是用鋼鞭抽上去的,產生了如烙印般的深度視覺空間。我猛然領悟到中國繪畫藝術中線條造型的塑造表現:線條不僅能完成形體的體積空間塑造,其本身就獨立地完成了自我的表現空間。

圖0-2 永樂宮壁畫 元代
繼續西行,我來到了古都西安,參觀了西安博物院、西安碑林、漢代霍去病墓的石雕、章懷太子墓的壁畫以及秦始皇陵兵馬俑。越看我越堅信,中國傳統藝術確實還有大量的領域值得深入地學習和研究。

圖0-3 莫高窟外景
坐火車向西經過嘉峪關和柳園,再轉汽車便到了敦煌縣城。休整一天之后,我搭車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莫高窟的敦煌文物研究所。段文杰所長安排美術研究室的關友惠主任接待我,還專門指派一人為我開放所有藝術價值較高的洞窟(圖0—3)。當時,我主要想做三件事情:首先是觀摩壁畫和雕塑,對敦煌各個朝代的洞窟藝術形成一個初步印象;其次是了解以后的工作內容;最后是試驗自己能否適應敦煌的氣候、飲食和生活習慣。
我的身體從小羸弱,在敦煌遇到的第一個挑戰就是水,因為當地的水含氟量太高,外來人沒有適應的話,喝了容易腹瀉,連吃藥都無濟于事。
我問當地人:“怎么樣才能不拉肚子?”
他們笑著對我說:“你就別管它,一直拉,拉到后面自然就好了。”
為了測試一下自己的腸胃承受能力,我和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一起用餐,一起飲水。結果第二天一早,我就開始拉肚子。每天要拉好幾次,十分難受,身體越來越虛弱。莫高窟現尚存有壁畫和雕塑作品的共492個洞窟,我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大限度的身體耐力看了15天,終于粗略地將最有價值和代表性的洞窟看了一遍。
等到了第16天,當地人的經驗終于靈驗,我已經不再腹瀉了,研究所的人都說我適應了。更令人高興的是,我看完了從南北朝至元代約1000年的代表性洞窟,看到了各個時代清晰的藝術風貌在敦煌莫高窟交融、演變,最后成就了漢民族的繪畫藝術風格。整個過程就是吸收外來藝術融入本民族傳統的經典范例!敦煌壁畫中奔放而又寂靜的色彩令我振奮和折服,這正是西方藝術現代派所奮力追求的高峰。
改革開放之初,有一大批學者、藝術家開始關注中國傳統文化藝術。在考察期間,我遇到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并入清華大學,更名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一位叫裘沙的前輩,正在敦煌參觀學習。他認為敦煌的藝術非常有價值,值得認真研究,只可惜偏處一隅,交通不發達,來往不方便。
有一天,他對我說:“明天一早我要回北京了。”
可就在與他告別之后的第三天,我居然神奇地又碰見了他,便好奇地問:“你不是應該昨天就走了嗎?”
裘老師說:“是的,我昨天從敦煌到了柳園火車站,想想覺得不對勁。來一次這么困難,這么辛苦,我才看了一個多禮拜,很不過癮,還有遺憾,所以我又從柳園返回莫高窟,打算繼續看幾天。”
這件事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家開始意識到敦煌莫高窟是中華文化藝術之瑰寶,但由于受環境條件的制約,還難以系統深入地學習與研究。
在莫高窟待了半個多月,我開始計劃自己的返程。離開那天,我向美術研究所的老師告辭,段文杰所長將我送到了大牌坊,并殷殷囑咐,我答應他一定會回來的。
回到杭州后,我前思后想,敦煌擁有這么豐富的藝術資源,如何才能讓國內外的學者、藝術家更方便地前往學習研究?我突發奇想,是否可以在敦煌創建一所藝術進修學院:一方面不增加研究所的學制和學歷申請麻煩;另一方面不論學員專業,以美院進修班的形式來管理。學習以觀摩洞窟為主,內容各取所需,時間可長可短。敦煌文物研究所靈活收取基本費用來安排工作人員,研究所的專業研究人員業余時間也可兼任教學老師。
我在浙江美術學院進修完畢后,回到原工作單位福建省長汀縣文化館,便開始準備申請調動工作的相關手續。同時,基于以上構想,我寫了一封長信,向文化部建言,在敦煌建立一所藝術進修學院。我老家有一位退休的老紅軍叫謝正標,當年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他知道這件事后,說這封信可以交給他,由他直接轉送中央。沒有想到的是,我后來真的收到了中共中央辦公廳信訪局和文化部朱穆之部長的批復(圖0—4)。
那個年代辦理工作調動手續比較麻煩,要求“三證”同行,即先要有調往單位的“接收證”,還要有原單位的“工作證”,最后辦理“戶口遷移證”,并根據“戶口遷移證”托運家具及行李。辦理這些手續的過程中,還遇到了一點小波折,我原單位的上級部門和地區文化局想讓我留在家鄉工作,地區文化局的局長扣留了我的“三證”,希望我回心轉意。但由于我的堅持,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們。
那時候的生活很艱苦,實在是經不起折騰,而我選擇從江南水鄉跑到沙漠戈壁,不只折騰,動靜還鬧得有點大。最不好開口說服的是年邁的父母,他們知道我從小就身體不好,不想讓我去離家萬里之遙的敦煌長期工作。以前我出遠門,母親都會高興地送我,還用“好男兒志在四方”勉勵我,可這一次她卻哭了。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認為我不適合去敦煌,大家好言相勸,竟無一人支持我的決定。可是我去意已決,因為內心的渴望一直在蔓延生長,想要與敦煌藝術長相見、長相知。

圖0-4 作者寫給當時文化部的建議信及收到的批復
那年中秋節前,我去北京看畫展路過南京,想著在去敦煌之前,順道看望一下中國繪畫史論家、美術教育家俞劍華先生的夫人—俞師母。
吃飯的時候,我告之自己要去敦煌工作的事情,她馬上阻止:“不能去啊。俞先生生前說過,那個地方的水喝了會拉肚子。”
我說:“我知道,而且已經拉了半個月。”我將自己在敦煌的所見所聞以及執意要去的理由告訴她,并講述了自費考察的經過。
俞師母還是堅持:“不行的,你身體會吃不消,那邊太苦了。”最后各說各有理,沒有定論。
當天晚上我和到訪的另外兩位客人都住在了俞家。第二天我與她們一一告別,準備回福建了。另外兩位客人中的小妹正好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商場上班,所以她領我去坐公共汽車。在路上,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話,令我感慨萬千又驚喜萬分。
她說:“為了藝術,您想去敦煌,就應該去!”
我反問:“為什么?”
她說:“沒有為什么,我只是認為想好要做的事,就必須去做,至于成功與失敗是另外一回事。”
“好哇!”我喜出望外,我竟然有了一個支持者。我告訴她,我一定會去敦煌的。
她告訴我她姓華,叫華文艷,另外一位是她的二姐。
我問她:“你多大啦?”
她說:“20。”
“不像!”
她的臉紅了一下,馬上改口:“其實只有19。”
因為在俞家的那天早上,我有拍的照片要寄給她,便交換了聯系方式。到了火車站,我排隊臨時簽票,她幫我看行李。等票簽出來,僅剩3分鐘就要開車了。我們匆匆互道一聲“再見”,我便沖進檢票口,連一聲“謝謝”都忘了說。
回到了福建,我將洗出的照片寄給她。一個星期后收到她的回信,還附有一張50元錢的匯款單。她說我去敦煌一定用得上,她自己暫時沒有什么要買的。在當時,她的月工資僅僅32元,每個月留5元的零用錢,其余全部交給父母。我非常感動,異常珍惜這份情誼,后來我們戀愛了。
差不多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我才將去敦煌的行李準備就緒,主要是趕制了一套家具。那時候的搬家才是真正的搬家,桌椅、床、柜子都要自帶,因為沒有家具店,每家每戶的家具都是向政府申請批條來買木頭,然后請木匠定制的。打包時我盡量把需要的用品都帶上,最后竟有大大小小18件行李。
1984年10月,我從福建出發先到了南京,火車需要在這里中轉西行,更重要的是和華文艷告別。
在站臺上,她低聲問我:“這就真的走了?”
“嗯,真的走了。”
“如果在那邊你身體吃不消,怎么辦?”她還是有點擔心。
我堅定地回答:“不管怎么樣,我都要‘看見敦煌’再說!”(圖0—5、圖0—6、圖0—7、圖0—8)

圖0-5 作者初到敦煌莫高窟

圖0-6 1985年作者在敦煌臨摹敦煌壁畫時的工作照

圖0-7 1986年10月2日作者在敦煌拍的結婚照

圖0-8 1989年作者在臨摹莫高窟第220窟西龕頂壁畫時的工作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