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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選擇

當代的性不是被去道德(amoral)的大眾文化釋放出來的原始異教能量的表達,而是多種社會力量的載體,而被這些社會力量貶損的價值觀曾經激勵了性解放的斗爭。性已經成為心理學技巧、科技與消費市場的場所,而這三者都給出了一套關于自由的語法,即把欲望和人際關系組織起來,并轉化為純粹的個體選擇問題。選擇——無論是性的、消費的或情感的——是自由主義政體中用來組織自我與意志的最主要的話語(trope)。擁有一個現代或晚近現代(late-modern)的自我,就意味著要做出各種選擇,要增加選擇的主體經驗。

作為一種自我性的話語,選擇把自由與經濟領域和情感領域連接了起來;在消費領域和性領域中,它是主體性最主要的形式。選擇包括兩個獨立的觀念:其一指向商品的供給,也就是客觀上大量存在的東西(如“本超市供給大量新鮮有機蔬菜”);其二關涉主體性的某種屬性,即個體面對各種可能性時做出的決定,也被稱為“選擇”(如“她做了正確的選擇”)。所以,選擇既表達了世界的某種組織形式,它表現為主體不依靠中介而直接遭遇的一系列可能性,又表達了個人的意志被組織為需求、情感和欲望。選擇的意志是一種特定形式的慎思(deliberative)意志,它面對著一個像市場一樣結構的世界,也就是說,這個世界就是一系列豐富的可能性,而主體為了極大程度地滿足自己的幸福、愉悅和利益,必須在其中精挑細選。從文化社會學的角度來看,要理解市場這個強大的結構是如何轉化為行動的認知屬性與情感屬性的,選擇就代表了一個最好的方式。在技術與消費文化的影響之下,選擇文化所要求的意志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讓我們不得不從社會學的角度去追問欲望的經濟與傳統的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

本書對這個主題的探討沿著如下論證脈絡:在性自由的統攝之下,異性戀關系采取了市場的形式——情感與性的供給直接和情感與性的需求相遇。[1]供給與需求高度依賴消費對象、消費空間以及技術(參見第二章)。如市場一般被組織起來的性接觸(sexual encounters),在人們的體驗中既是選擇,也是不確定性。這種市場的形式允許個體彼此協商性接觸的條件,約束與禁令較少,但它創造出了普遍存在且影響深遠的認知與情感的不確定性(參見第三章)。“市場”的概念在此不是單純作為一種經濟的比喻,而是被互聯網技術與消費文化所驅動的性接觸所采取的社會形式。當人們在一個開放的市場上相遇時,他們會直接與對方接觸,完全不依靠或極少依靠人類中介;他們的接觸依靠的是旨在增加擇偶效率的技術;他們的相遇會使用各類腳本:交換的腳本、時間效率的腳本、享樂算計的腳本,以及比較思維的腳本——這些全都是發達資本主義的交換所特有的。由于市場是一種由供給與需求所支配的社會形式,而供需關系本身的結構又受制于社會網絡與行動者的社會地位,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市場是開放式的。發生在市場中的性交換導致女性處在了一種矛盾的地位:經由她們的性,她們既獲得了壯大,又遭受了貶抑(參見第四章),這種矛盾指向的是消費資本主義通過壯大權力(empowerment)來運作的方式。在性場域中,性自由—消費文化—技術這條關系鏈,加上仍然強大的男性統治,讓進入和形成過去曾被市場和婚姻認定為主導的社會形式(契約)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參見第五章)。逃離關系,不能或不愿意進入關系,從一段關系中跳到另一段——我用“不愛”這個術語來概括這些選擇——是性關系采用的這種新的市場形式的組成部分。這些困難與不確定性一直延續至婚姻制度本身(參見第六章)。在以“不愛”為重要標志的這種主體性的新形式中,選擇的實踐既是積極的(想要或欲求某物),也是消極的(通過反復逃避或拒絕關系來定義自己,或對欲望感到十分困惑和矛盾,或想要積累太多經驗而讓選擇失去了它在情感與認知上的相關性,或把不斷離開或結束關系作為確定自我及其自主性的方式)。因此,“不愛”既是主體性的一種形式——我們是誰,我們如何做——也是一種社會過程,反映了資本主義對社會關系造成的深遠影響。正如社會學家沃爾夫岡·施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與延斯·貝克特(Jens Beckert)曾十分有力地論證的那樣,資本主義改變了社會行動,我們也可以加上一句:它改變了社會情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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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里,主人公皮埃爾·別祖霍夫遇見安德烈公爵時,被公爵問及他近來的情況。“怎么樣,你最后決定了沒有?你想做騎衛兵還是外交官?”安德烈公爵停了一下問道。[3]在安德烈公爵這個問題的遣詞中,選擇是在兩個明確的選項中擇其一,必須做出選擇的人和外部觀察者都知曉這一點。這個行為有相當明晰的邊界:選擇其一,就等于排除其他。此外,安德烈公爵的問題隱含著一個預設,也就是許多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所主張的:選擇是一個關乎個人偏好和信息的問題。皮埃爾要想選擇自己的職業,只需要運用(一般性的)能力,來了解自己的偏好并做出排序,搞清楚自己究竟是喜歡戰爭的藝術還是外交的藝術——兩個判然有別的選項。

不過從19世紀末至今,社會學家們并不認可這種認識人類行動的觀點。他們認為,人類是服膺于習慣與規范的動物,而不是能做出慎思決定的動物。詹姆斯·杜森伯里(James Duesenberry)對此調侃道:“經濟學討論的問題都是關于人們如何做出選擇的;社會學討論的則是人們毫無選擇的余地。”[4]然而,社會學家們也許忽略了經濟學家和心理學家無意中領悟到的東西:資本主義將社會生活的許多場域改造成了市場,把社會行動改造成了反身性[5]的選擇與決策,于是選擇成了一種新的、至關重要的社會形式,現代主體通過這種社會形式在他們生活的大多數乃至全部層面理解和實現自我。[6]毫不夸張地說,現代人是通過這樣的慎思行為來鍛煉自己的能力從而長大成人的:從各種各樣的對象中做出選擇,包括服裝或音樂品位、大學學位和職業、性伴侶的數量、性伴侶的性別、自身的性別、親近或疏遠的朋友等,都是“選擇”出來的,都是深思熟慮和反躬自省的結果。社會學家們擔憂,認同“選擇”的觀念就代表著對理性行為的天真、唯意志論(voluntarist)的認可,于是他們完全拋棄或者忽略了這樣的事實:選擇已經不僅僅是主體性的一個層面,而且變成了制度化(institutionalize)行動的一種方式。社會學家們頑固地把選擇看成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支柱,或是經濟學的錯誤的認識論預設,或是自由主義的前鋒,或是心理學生產出來的關于生命歷程的幻象,或是消費者欲望的主要文化結構。在這本書里,我要提出一個全然不同的視角:雖然社會學已經積累了無可辯駁的大量數據,表明階級與性別的限制是在選擇之中運作與構造的,但無論選擇是否只是一種幻象,它都是現代人與社會環境及其自我相連接的基本模式。選擇構成了社會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y)的模式。比如說,“成熟而健康的自我”就代表著這個人發展出了這樣的能力:可以做出情感上成熟且真實可靠的選擇;能逃離強迫性的、成癮性的行為;能將自己改造成一個自由選擇的、見多識廣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情感體(emotionality)。女權主義呈現在世人面前的樣貌也是一種選擇的政治。世界級暢銷系列小說《暮光之城》(Twilight)的作者斯蒂芬妮·梅爾(Stephenie Meyer)在自己的網頁上言簡意賅地寫道:“女權主義的基石就是能夠選擇。反過來,反女權主義的核心就是告訴女性不能做某事,僅僅因為她是女性——由于她的性別而放棄任何選擇。”[7]“支持選擇”(pro-choice)甚至是女權主義運動中最重要的派別之一的代號。消費文化可以說是現代身份的支點,它就幾乎自然地建立在永不停息的比較與選擇之上。哪怕在實踐中,選擇確實是受限的或被決定的,但現代生活的相當大一部分依然是以主體選擇的結果為形式進入人們的經驗之中的,或表現為主體選擇的結果。這個事實極大地改變了人們形塑或體驗自己的主體性的方式。因而,選擇變成了現代人最主要的文化敘事。如果選擇已經成為婚姻、工作、消費或政治等各種制度中最主要的主體性載體——人們如何進入這些制度以及如何感受這些制度——那么選擇本身也必須成為一個值得社會學研究的范疇,成為行動的某種形式,我們需要以“自由”“自主”為最主要的文化框架對其進行分析。制度化的自由在消費、觀念、品位、關系等領域生產出了近乎無窮的可能性,并迫使自我用五光十色的選擇行為——它們的認知風格與情感風格明確但各不相同(比如,當下的擇偶、擇業就需要采用不同的認知策略)——來操演或演成自我的定義。所以,選擇不僅像蕾娜塔·莎莉塞(Reneta Salecl)精彩地向我們展示的那樣,是一種廣泛的意識形態,[8]而且是在大多數的社會制度(如學校、市場、司法和消費市場等)和政治運動(如女權主義、同性戀者權益、跨性別者權益等)中,自主性制度化的一種實實在在的、具體的效應。選擇是人們與他們的自我發展出的一種實踐性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人們通過超越和克服階級、年齡或性別的決定論(比如獲取大學學位,接受整形手術,改變性別身份)實現活出“真實”“理想”自我的宏偉目標。

在經濟學思維的影響下,我們幾乎總是對積極行為的選擇(也就是我們說的“做出決定”)感興趣,但我們忽略了選擇更加重要的一個層面,那就是消極選擇,即以自由和自我實現的名義,拒絕、回避或退出我們面對的承諾、羈絆和關系。在與當下顯然不同的20世紀初的知識(以及文化)處境中,許多聲名卓著的思想家都曾拷問“消極關系”,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對死亡本能的討論里研究過它,埃米爾·涂爾干在失范這個主題下也探究過它。1920年,弗洛伊德在《超越唯樂原則》一文中探討了會驅使主體重復排演痛苦經歷的強迫感(compulsion),而這種重復可能會將主體帶向自我毀滅,使其永不可能完全進入關系或維系關系。比弗洛伊德稍早,涂爾干在1897年出版的《自殺論》是一份社會學研究奠基性的文本,[9]它就可以被看作是在研究消極關系,或反向的社會性,也就是研究社會成員的身份是如何瓦解的。弗洛伊德和涂爾干都同時抓住了兩個相互對立的原則,即社會性與反社會性(anti-sociality),二者擁有共同的外延,也是相互接續的(contiguous)。我雖然追隨兩位前輩的腳步,但并不用本質主義的術語去看待反社會性,而是把消極社會性作為當代自由意識形態、選擇的技術、發達消費資本主義的一種表達,并且把它作為資本主義部署的象征性想象的基本組成部分來探究。在新自由主義的性主體性中,人們所體驗到的消極的社交性(sociability)其實并非一種消極的心理狀態(由恐懼、死亡或孤獨的想法構成),反而是君特·安德斯[10]所說的一種“自我肯定式的自由”——自我通過否定別人、無視別人來肯定自己。[11]自我肯定式的自由也許是個人關系中最普遍形式的自由,并且正如我在本書中表明的,它展現了異性戀制度中自由的全部道德模糊性。

注釋

[1]順帶一提,這一點同樣適用于同性戀的接觸,并且相比異性戀的接觸有過之而無不及。

[2]Jens Beckert,“Imagined Futures:Fictional Expectations in the Economy,”Theory and Society 42,no.2,219—240.

[3]Leo Tolstoy,War and Peace,trans.George Gibian(1896;New York:W.W.Norton& Company,1966;列夫·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劉遼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24(中文出處第26頁)。

[4]James Duesenberry,“Comment on ‘An Economic Analysis of Fertility’”in Mark Granovetter,Demographic and Economic Change in Developed Countries,ed.Universities National Bureau Committee for Economic Research(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233;Mark Granovetter,“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91,no.3(1985):458—510(參見:馬克·格蘭諾維特,“經濟行動與社會結構:鑲嵌問題”,《鑲嵌:社會網與經濟行動》,羅家德譯,社科文獻出版社,2015,第1—31頁)。

[5]反身性(reflexivity),或譯“反思性”“自反性”,是一個具有復雜淵源和深遠影響的社會學概念,涉及主體性、知識和權力等社會學重點關注的問題。通俗地說,它指的是行動者對其所處的社會情境的理解,與他們在社會情境中的行動之間互相影響的辯證關系。行動者的行動會影響其所處的情境,而情境的變化會讓行動者對它的理解也發生變化,進而又影響自身的行動。

[6]Sven Hillenkamp,Das Ende der Liebe:Gefühle im Zeitalter unendlicher Freiheit(Stuttgart:Klett-Cotta,2010);Giddens,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Ian Greener,“Towards a History of Choice in UK Health Policy,”Sociology of Health and Illness 31,no.3(2009):309—324;Renata Salecl,“Society of Choice,”Differences 20,no.1(2009):157—180;Renata Salecl,“Self in Times of Tyranny of Choice,”FKW//Zeitschrift für Geschlechterforschung und visuelle Kultur,no.50(2010):10—23;Renata Salecl,The Tyranny of Choice(London:Profile Books,2011;蕾娜塔·莎莉塞,《選擇:為什么選擇越多,我們越焦慮、越不幸福?》,楊佛塵譯,中信出版社,2011)。

[7]Stephenie Meyer,“Frequently Asked Questions:Breaking Dawn,” dawn/.

[8]Renata Salecl,“Society of Choice;”Renata Salecl,“Self in Times of Tyranny of Choice;”Renata Salecl,The Tyranny of Choice.

[9]Durkheim,Suicide.

[10]君特·安德斯(Günther Anders,1902—1992),猶太裔德國哲學家、記者、評論家、詩人。

[11]Günther Anders,“The Pathology of Freedom:An Essay on Non-identification,”trans.Katharine Wolfe,Deleuze Studies 3,no.2(2009):278—310.See also Eric S.Nelson “Against Liberty:Adorno,Levinas and the Pathologies of Freedom,”Theoria 59,no.131(2012):6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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