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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公子情深

建安十九年的深秋,銅雀臺上的夜宴已近尾聲。金獸爐里龍涎香的余燼飄散出最后一縷暖甜,與殘酒冷炙的氣息混在一處,被穿堂的夜風裹挾著,掠過廊下懸垂的華燈錦幔。喧嘩的人聲仿佛被這風濾過,漸漸沉淀下去,只余下絲竹管弦拖長的尾音,在空曠的殿宇間疲憊地回旋。

席間賓客大多已顯出醉態,或倚或靠,低語竊笑。唯有一隅,素衣女子靜坐如深潭古井。蔡琰,字文姬,自南匈奴歸漢已有數月,此刻她只是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案前那只空置已久的青玉酒杯上,仿佛那冰冷的杯壁才是這浮華夜宴唯一的真實。寬大的素色衣袖垂落,掩住了那雙曾操琴、也曾飽受風霜的手。流離塞外十二載,那漠北的風沙似乎并未磨去她眉宇間那份源自洛陽書香門第的清雅,只是將這清雅淬煉得更為沉靜,像一方深埋地底多年、重見天日的古玉,光華內斂,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幽涼。

“子建。”上首傳來曹操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瞬間壓過了殿內殘余的喧囂。

侍立在曹操身側不遠處的曹植聞聲立刻趨前一步,躬身行禮:“父親。”年輕的公子身姿挺拔如修竹,錦袍玉帶,在燈火映照下更顯豐神俊朗,眉宇間那份才氣與貴氣幾乎要溢出來。然而他望向蔡琰的眸光深處,卻掠過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復雜暗流。

“文姬先生初歸,府中路徑生疏,更深露重,”曹操的目光掃過蔡琰素淡的衣袍,聲音聽不出情緒,“你代孤送先生回蘭汀苑安歇,務必周全。”

“是,謹遵父親之命。”曹植應得干脆,隨即轉向蔡琰,姿態恭敬而溫雅,“文姬先生,請隨植來。”

蔡琰這才緩緩抬起眼睫。燈火在她眼底跳躍,卻映不出多少暖意,只像兩點寒星落入深潭。她微微頷首,并未言語,只是扶著案幾邊緣,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緩緩起身。那動作里,沉淀著塞外苦寒與顛沛賦予身體的沉重印記。

曹植默然引路,與她隔著半步之遙,步下銅雀臺高高的石階。夜風驟然猛烈,帶著鄴城秋夜的寒意,卷起階上散落的枯葉,簌簌作響。宮燈的光暈在風里搖晃,將兩人一前一后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石階上,時而拉長,時而扭曲,時而重疊,又迅速分開。走下最后一級臺階,曹植停住腳步,微微側身,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似是要虛扶一把。

蔡琰的腳步也隨之一頓。她并未去扶那伸來的手臂,只是側過臉,目光平靜地掠過曹植年輕而關切的臉龐,隨即落在他懸停的指尖。那指尖在燈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屬于一個未經風霜、只識筆墨的貴胄公子。

“多謝公子美意。”她的聲音在夜風里顯得格外清冷,仿佛也被這寒氣浸透,“妾尚能行。”言罷,她已從容地繞開那欲扶的手臂,徑直走向階下早已備好的青幔小車。寬大的素色衣袂在風里輕揚,只留下一縷若有似無、清冽如寒梅的冷香,拂過曹植的鼻端,旋即被夜風吹散,了無痕跡。

車輪碾過宮道平整的青石板,轆轆之聲在寂靜的深夜里格外清晰。車內一片沉寂,唯余兩人清淺的呼吸聲。車窗外,鄴城宮苑的輪廓在濃重的夜色中沉浮,飛檐斗拱如同蟄伏的巨獸。

曹植端坐車內,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對面。蔡琰依舊維持著上車的姿勢,微側著頭,望向車窗外流動的黑暗。宮燈偶爾透入的光線勾勒出她沉靜的側影,下頜的線條清瘦而倔強。這份沉寂,比銅雀臺上的笙歌更令人窒息。

“先生……”曹植終于打破沉默,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突兀,“今夜宴上,父親對先生極為禮遇。建安七子,皆盼與先生論道清談。”他試圖尋找話題,語氣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熱切和探詢。

蔡琰緩緩轉回目光,燈火在她眼中明滅不定。“司空厚意,妾心感念。”她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至于七子高才……”她頓了頓,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幾乎不存在的弧度,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妾身流落胡塵十二載,舊時筆墨,早已荒疏,恐不堪與諸君清論了。”

那平靜的話語里,藏著比塞外風雪更深的寒意與隔閡。曹植一時語塞,車內重歸寂靜,只余下車輪單調的滾動聲。

車駕并未直接駛向蘭汀苑,而是繞行太液池畔。或許是車夫有意,或許是曹植的授意。車簾被風吹起一角,月光下,太液池水泛著幽冷的鱗光,大片枯敗的殘荷在夜風中瑟縮,黑黢黢的枝干刺破水面,景象蕭索凄清。

“停車。”蔡琰忽然開口。

車駕應聲而止。她未等侍從放置踏凳,已自行推開車門,素色的身影輕盈地落在地上,徑直向水邊走去。曹植微微一怔,隨即也跟了下去。

池水帶著深秋特有的寒氣撲面而來。蔡琰走到近水處一方光滑的太湖石旁停住,垂眸凝視著水面。月光映照下,幾片早已褪盡顏色、殘破不堪的荷葉漂浮著,邊緣卷曲枯槁。

她俯下身,伸出右手,指尖輕輕撥弄了一下離岸最近的一片枯葉。那動作極輕,帶著一種近乎憐惜的意味,卻又無比寂寥。水波漾開,攪碎了水底那輪冰冷的月影,也攪碎了她映在水中的容顏。

“世人皆贊公子《洛神賦》,辭藻華美,冠絕今古。”她清冷的聲音忽然響起,打破了水畔的沉寂,沒有回頭,仿佛只是對著水中那個破碎的倒影訴說,“尤其那‘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八字,更被奉為描摹神女風姿的千古絕唱。”

曹植站在她身后幾步之外,夜風吹動他的袍袖。他望著她單薄的背影,不知她此言何意,只能默然靜聽。

“然而……”蔡琰的指尖停在那片枯葉上,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冰冷的重量,“公子可知,妾身獨獨最恨此句?”

曹植心頭猛地一震!恨?為何是恨?他下意識地想要追問,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就在這時,蔡琰似乎想將那片被撥動的枯葉摘起,指尖探入微涼的池水。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曹植的手已經伸了過去,一把握住了她即將觸到水面的手腕!

肌膚相觸的剎那,兩人俱是一顫!

她的手腕,纖細得驚人,隔著薄薄的衣料,清晰地傳來一種微涼而堅韌的骨感,仿佛握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段歷經風霜仍不折的梅枝。這觸感與他想象中的溫軟截然不同,帶著塞外風沙磨礪過的硬度與涼意。

“那姊姊……”曹植的聲音因這意外的觸碰和心底翻涌的往事而微微發緊,他握緊了那只手腕,力道不容掙脫,目光灼灼地鎖住她因驚愕而倏然轉過來的臉,“當年在洛陽蔡府水榭,為何要親手教那時才十二歲的我,如何臨水照影,看清自己的眉目?”

他清晰地看到,蔡琰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聽到“洛陽”、“水榭”、“十二歲”這幾個字眼時,驟然掀起了劇烈的波瀾!平靜的水面被巨石砸中,驚詫、混亂、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那雙眼中瞬間交織、翻涌,最終化為一種近乎銳利的審視,直刺曹植眼底。她似乎想從他的神情中分辨這突如其來的舊事究竟是試探、是玩笑,還是……別的什么。

“你……”她張了張口,只吐出一個字,素來清冷的聲音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她想抽回手,但曹植握得極緊。

就在這僵持的瞬息,曹植的目光并未退縮,反而沿著她因掙扎而微微滑落的寬大袖口探去。借著清冷的月光,他赫然看到,在她靠近手肘內側、那極其隱秘的肌膚上,赫然烙印著幾個深褐色的、早已愈合卻依然猙獰扭曲的疤痕——那絕非刀劍之傷,分明是野獸撕咬留下的、深及皮肉的齒痕!在月下泛著陳舊而殘酷的光。

一股混雜著憤怒、憐惜和莫名刺痛的復雜情緒猛地沖上曹植心頭!那夜宴上偽裝的恭敬溫雅瞬間褪盡,屬于建安才子的狂狷之氣驟然爆發。他非但沒有松開她的手腕,反而順勢將她的衣袖向上猛地一捋!

“啊!”蔡琰猝不及防,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眼中瞬間染上羞憤與痛楚。那丑陋的齒痕暴露在寒涼的夜氣中,也暴露在兩人之間。

“匈奴左賢王留下的?”曹植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火的刀刃,每個字都帶著灼人的痛意和難以抑制的怒火,目光死死釘在那刺目的傷痕上,“他這般茹毛飲血的蠻夷……用這骯臟的牙印來標記他的獵物?”他猛地抬眼,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毀滅的熾烈光芒,直逼蔡琰因憤怒和屈辱而蒼白的臉,“這烙印,難道會比我們建安七子的詩賦文章,更深地刻進你的骨子里?!”

這近乎殘忍的逼問,裹挾著少年人不管不顧的尖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剜開了蔡琰用十二年時光艱難結痂的傷口。那些刻意遺忘的屈辱、恐懼、絕望的碎片,伴隨著匈奴營帳里腥膻的空氣、粗野的狂笑、皮鞭的呼嘯,瞬間沖破了記憶的閘門!

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如紙,眼中方才的驚詫混亂已被深沉的痛苦和冰冷的怒意取代。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掙!

這一次,曹植似乎被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痛楚和決絕震住,手指不由得一松。

蔡琰踉蹌著后退一步,迅速將滑落的衣袖用力扯回,嚴嚴實實地蓋住那恥辱的印記,仿佛要將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重新深埋。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再抬眼看向曹植時,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凍結,只剩下一種近乎空洞的冰冷和疏離。

“公子醉了。”她的聲音又恢復了那種毫無波瀾的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冷,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她的目光卻極其銳利,越過曹植的肩膀,投向不遠處一叢在夜風中搖曳不止的垂柳暗影,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冷的警告:

“司空府的眼線,此刻就在那柳樹之后。”她的視線飛快地掃過曹植瞬間僵住的臉,那眼神復雜難辨,有警示,有無奈,似乎還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憂慮?“夜已深,公子請回。”她不再看他,決然轉身,不再等待車駕,孤身一人,沿著池畔那條被月光照亮的小徑,快步向蘭汀苑的方向走去。素色的背影在月下被拉得很長,迅速融入前方的黑暗之中,腳步帶著一種近乎逃離的倉皇,卻又竭力維持著最后的儀態。

曹植如同被釘在原地,那句冰冷的警告和柳樹后可能存在的窺視目光,如同兩盆刺骨的冰水,瞬間澆熄了他方才失控的怒火。一股混雜著懊悔、后怕和更深的迷惘的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流遍四肢百骸。他僵立池畔,任由夜風吹透錦袍,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只有心頭一片混亂的冰冷。

蘭汀苑內,燭光搖曳,驅散了室內的黑暗,卻驅不散蔡琰心頭的寒意。侍女早已備好溫水和潔凈的布巾,悄然退至外間。蔡琰獨自坐在妝臺前,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而疲憊的臉。方才池畔的激烈交鋒,曹植那灼人的目光、尖銳的話語、以及被強行揭開的屈辱傷疤……一幕幕在眼前晃動,讓她太陽穴隱隱作痛。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翻騰的心緒。再睜眼時,鏡中的女子眼神已恢復了幾分慣常的沉靜。她抬手,動作有些遲緩地,開始逐一卸下頭上的簪飾。一支素銀簪,一支點翠步搖……當她的手習慣性地探向妝奩深處,準備取出那支最常佩戴的舊玉簪時,指尖卻觸碰到一件截然不同的東西。

冰涼、細膩、帶著玉石特有的溫潤觸感,卻異常陌生。

蔡琰的動作猛地頓住。她疑惑地將那物件取出,舉到燭光下。

一支玉簪!

通體由溫潤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簪身線條流暢簡潔,毫無繁復紋飾,只在簪頭處,極精妙地鏤刻出一朵半綻的蓮花。那蓮花的花瓣薄如蟬翼,在燭光下幾近透明,邊緣流轉著溫潤的光澤,仿佛剛從水中撈起,猶帶著清露。整支簪子素雅至極,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靈氣與潔凈,與她妝奩中那些或貴重或素樸的舊物格格不入。

這是誰的東西?怎會出現在她的妝奩深處?

蔡琰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將簪子在指間翻轉,指腹細細摩挲過那冰涼的玉質。當指尖觸到簪身背面靠近尾端的一處時,她敏銳地察覺到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天然玉紋的凹凸感。

她立刻將簪子湊近燭火,凝神細看。

在白玉溫潤的底子上,靠近簪尾處,竟用極其微小卻清晰無比的刀筆,新刻著兩行蠅頭小字。那字跡飄逸靈動,帶著一種她無比熟悉的、屬于詩賦文章的鋒芒與秀骨——

**卿是鏡中顏,我是水中花。**

“卿是鏡中顏,我是水中花……”蔡琰無聲地念出這十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難以平復的漣漪。

鏡中顏?水中花?虛幻,易碎,可望而不可即……這……這分明是……

銅鏡冰冷,清晰地映照著她此刻怔忡的容顏。燭火跳躍,在她眼中明明滅滅。方才池邊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曹植那熾烈如火的目光,他口中關于洛陽水榭的遙遠記憶,還有他指尖那幾乎燙傷她的溫度……與眼前這支帶著清蓮微光、刻著虛幻詩讖的玉簪,猝然交織在一起!

就在這心緒翻涌如潮、難以自抑的瞬間,外間突然傳來侍女刻意放輕、卻又足夠清晰的稟報聲:

“夫人,四公子曹植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這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猛地炸響在蔡琰耳邊!

她握著玉簪的手劇烈地一顫!那冰涼的玉質仿佛瞬間變得滾燙,幾乎要灼傷她的指尖。一股難以言喻的慌亂毫無預兆地攫住了她,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胸口,讓她幾乎窒息。

鏡中顏……水中花……還有那柳樹后可能存在的眼睛……

來不及思考,完全是出于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蔡琰飛快地將那支陌生的、帶著蓮花微光的玉簪緊緊攥入手心,然后猛地塞進了自己寬大的衣袖深處!動作迅疾得近乎狼狽。

做完這一切,她才驚覺自己心跳如鼓,氣息不穩。她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那份失態的慌亂,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那面映照一切的銅鏡。

鏡中的女子,鬢發微亂,卸去了釵環的臉龐在燭光下顯得格外素凈,也格外蒼白。然而,那眼中尚未褪盡的驚惶、被強行壓下的波瀾,以及……因袖中那支隱秘的玉簪而驟然變得復雜難辨的眼神,卻清晰地映在冰冷的鏡面之上。

鏡中顏……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那容顏依舊清雅,眉宇間卻刻著塞外的風霜與歸來的疏離。而袖中那支玉簪,冰涼地貼著肌膚,像一句無聲的讖語,一個猝不及防的謎題。

侍女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蘭汀苑寂靜的內室激起圈圈漣漪,卻未能真正打破那沉滯的空氣。蔡琰(文姬)坐在妝臺前,銅鏡映出她瞬間失血的臉頰和緊攥著袖口的手——那支刻著“卿是鏡中顏,我是水中花”的陌生玉簪,正隔著薄薄的衣料,冰冷地硌在她的腕骨上,像一個灼熱的秘密,一個無聲的拷問。

“夫人?”外間侍女見內室久久無聲,又試探性地輕喚了一聲。

蔡琰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她迅速抬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將額前幾縷因慌亂而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后,試圖恢復那份沉靜的儀態。鏡中的女子,眼神深處仍有驚惶的余燼,但表面已覆上了一層薄冰。

“請四公子稍候。”她的聲音終于響起,努力維持著平穩,卻比平日更顯清冷疏離。

門扉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夜風裹挾著深秋的寒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感鉆了進來。曹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并未立刻踏入,錦袍玉帶在昏黃的燭光下勾勒出挺拔的輪廓,年輕的臉上已不見池畔的狂狷與失控,卻覆上了一層凝重與揮之不去的懊悔。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第一時間就精準地落在了蔡琰身上,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混合著探究與歉疚的復雜情緒。

他走了進來,反手輕輕合上了門。那輕微的“咔噠”聲,仿佛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將這狹小的空間里的空氣瞬間抽緊。

“文姬先生。”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刻意壓抑的沙啞,腳步停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姿態恭敬卻難掩緊繃,“方才池畔……植一時情急,言語無狀,冒犯先生至深。特來……請罪。”他深深揖了下去,長袖垂地,姿態放得極低,是世家公子面對師長時最鄭重的禮節。

蔡琰端坐不動,目光落在妝臺光滑的漆面上,并未看他,只淡淡道:“公子言重。夜已深,妾身倦怠,公子若有教誨,不妨明日再敘。”她下了逐客令,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地,清脆而冰冷,意圖將方才的沖突連同這深夜的打擾一起推開。

曹植卻并未起身,保持著揖禮的姿態,聲音從下方傳來,帶著一種固執的穿透力:“植不敢言教誨。只是……心中塊壘難消,若今夜不言,恐難安枕。”他緩緩直起身,目光灼灼地鎖住她刻意避開的側臉,“那池畔之言,字字錐心,并非植本意。只是……只是看到先生臂上……”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似是不忍再說下去,眼中痛楚與憤怒交織,“想到先生十二載所受之苦,植……心如刀絞!那蠻夷竟敢……”

“公子!”蔡琰猝然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尖銳的驚怒。她猛地轉過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終于對上他的視線,里面翻涌著被強行撕開傷口的痛楚、被提及恥辱的憤怒,以及一種更深沉的警告。“妾身之事,不勞公子掛心!更不必公子……感同身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后幾個字,寬大的衣袖因她激烈的動作而微微滑落,露出了小半截手腕——那曾被曹植握住的、纖細而微涼的地方。

就在這瞬間,曹植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緊握成拳、藏于袖中的左手。那拳頭攥得死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顫抖著,像是在死死護著什么東西。而那袖口深處,借著搖曳的燭光,他分明看到了一抹極其溫潤、極其清冷的玉色光澤——并非她日常所戴的素銀或舊玉,那光澤純凈得不帶一絲雜質,如同凝凍的月光,帶著一種他無比熟悉的……清蓮微光!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擊中了他!那是……那支他托心腹侍女悄悄放入她妝奩深處的玉簪!她發現了!而且……她此刻正將它死死攥在手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混雜著更深的緊張猛地攫住了曹植的心!他幾乎忘記了方才的懊悔和請罪的初衷,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抹泄露的玉光和蔡琰極力掩飾的緊張姿態所吸引。他下意識地向前踏了一步,目光緊緊盯著她的袖口,脫口而出:“先生袖中……”

蔡琰渾身劇震!在他目光落下的剎那,她已如驚弓之鳥般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她猛地將左手縮回,更深地藏入寬大的袖袍之下,身體甚至微微后傾,做出了一個本能的防御姿態。那份強裝的鎮定瞬間瓦解,眼中只剩下被窺破秘密的驚惶和羞惱,蒼白的臉頰上甚至浮起一抹異樣的紅暈。

“公子請自重!”她聲音帶著明顯的顫音,試圖用嚴厲的語氣掩蓋慌亂,“此乃妾身私室,公子深夜闖入,已屬非禮!再若……再若……”她說不下去了,只覺得袖中那支玉簪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慌意亂。

曹植看著她這副前所未有的失態模樣,看著她眼中那層冰冷的偽裝被徹底擊碎后露出的驚惶與脆弱,心中那團因玉簪被發現而燃起的火焰瞬間燒得更旺,甚至蓋過了理智。他不再顧忌什么禮數,什么身份,什么柳樹后的眼線!眼前這個女子,這個他幼年便仰望、歷經磨難歸來的“姊姊”,這個被他莽撞傷害又意外窺見心事的女人……此刻流露出的真實反應,像一把鑰匙,猝然打開了他心中所有被壓抑的情感閘門!

“非禮?”他再次向前逼近一步,距離她已不足三尺。他年輕而俊朗的面孔在燭光下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熾熱與執著,目光緊緊鎖住她躲閃的眼睛,“植所為,或許莽撞。但先生可知……”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磁性,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蔡琰緊繃的心弦上,“自十二歲那年在洛陽蔡府水榭,見先生臨水撫琴,風姿清絕,如姑射神人……植心中,便已藏下了一朵不可言說的蓮。”

“洛陽水榭”四個字,如同咒語,再次狠狠撞在蔡琰心上。那些早已被塞外風沙掩埋的、屬于洛陽書香門第的寧靜時光碎片,伴隨著少年曹植清澈崇拜的眼神,猝不及防地涌上腦海。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身后卻已是堅硬的妝臺邊緣,退無可退。

曹植的目光順著她驚愕的臉龐滑下,落在她因慌亂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終再次定格在她緊攥著玉簪、深藏袖中的左手上。他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聲音更低,卻更加清晰,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不顧后果的坦率與灼熱:

“那支簪……先生看見了,對么?那上面的字……先生也讀到了,對么?”他微微傾身,氣息幾乎拂過她的額發,目光如炬,試圖穿透她眼中所有的防備,“‘卿是鏡中顏,我是水中花’……先生可知,植刻下此句時,心中所想為何?”

蔡琰的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想否認,想斥責他的放肆,想將袖中的簪子狠狠擲在地上,證明這荒謬的一切!可她的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只能被迫承受著他那過于熾熱、過于直白的目光,感受著他話語中那幾乎要將人灼傷的情感。那“鏡中顏”、“水中花”的虛幻意象,此刻卻像一張無形的網,將她緊緊纏繞。

“植所懼,非先生容顏易逝,如鏡花水月。”曹植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誠摯,他的視線牢牢鎖住她眼底深處,仿佛要烙下自己的印記,“植所懼者,是此生……終如那水中的花影,無論植如何傾心描摹,如何窮盡辭藻,如何奮力追逐……卻永遠,永遠只能隔著這冰冷的鏡面,望著先生清冷的容顏,可望……而不可即!”

“可望而不可即”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著一種少年人初次嘗到情愛求而不得的苦澀與不甘。那熾熱的目光中,此刻清晰地映出痛苦與絕望,仿佛他真的已經預見了那水中撈月般的結局。

這番話,如同驚雷,狠狠劈在蔡琰早已不堪重負的心防之上!所有的屈辱、防備、刻意維持的疏離,在這份直擊靈魂、帶著毀滅般熾熱又絕望的告白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一直以為他的目光是好奇,是憐憫,是才子對傳奇女子的探究……從未想過,那目光深處,竟藏著如此沉重、如此絕望、如此……不合時宜的傾慕!

她猛地閉上眼,纖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瀕死的蝶翼。袖中緊攥玉簪的手,指節用力到泛出青白,那冰冷的玉質幾乎要嵌入她的掌心。一股巨大的酸楚毫無預兆地從心底最深處洶涌而上,瞬間沖垮了所有強裝的堤壩,直沖眼眶!

“你……你……”她試圖開口,聲音卻破碎不成調,帶著濃重的哽咽。她猛地睜開眼,眼中已是水光瀲滟,那層堅冰徹底融化,只剩下被猝然擊中后的脆弱與難以置信的痛楚。“你……糊涂!”她用盡全身力氣,才從顫抖的唇間擠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斥責,卻又充滿了無力與混亂,“你可知你在說什么?!你可知我是誰?!你可知……你父親……”曹操威嚴冷峻的面容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帶來刺骨的寒意。

“植知道!”曹植毫不猶豫地截斷她的話,眼中那份狂狷之氣再次涌現,帶著飛蛾撲火般的決絕。他非但沒有因她的淚水和斥責退縮,反而再次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劇烈的心跳。他伸出雙手,不是去碰觸她,而是虛懸在她身體兩側,仿佛想將她納入一個無形的保護圈,卻又不敢真正落下。他的目光緊緊攫住她含淚的眼眸,聲音低沉而急促,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

“植知道先生是誰!是蔡邕之女,是名滿洛陽的才女,是歷經胡塵磨難的歸人!更是……”他頓了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意味,“更是植心中,十二年來從未磨滅的……水中清蓮!植更知道父親是誰!正因知道,植才更清楚,植心中所思所想,是滔天大罪,是焚身之火!”

他眼中燃燒著痛苦與執拗交織的火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決絕:“可那又如何?!植寧愿做那撲火的飛蛾,被這烈火焚成灰燼!寧愿做那撈月的癡人,溺斃在這虛幻的水中!也絕不愿……”他的聲音猛地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絕望與哀求,目光死死鎖住她,“絕不愿只做先生眼中,一個恭敬守禮、卻永遠隔著千山萬水的……‘子建’!”

“子建”二字,他喚得極輕,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蔡琰的心上。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年輕而痛苦的臉龐,看著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焚盡一切的熾熱情感,聽著他這驚世駭俗、足以招致滅頂之災的剖白……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顧忌、所有的冰冷防備,在這一刻徹底土崩瓦解。

巨大的震驚、難以言喻的痛楚、一絲隱秘的悸動,還有那如影隨形的、對曹操威勢的恐懼……無數種情緒如同沸騰的巖漿,在她胸中激烈沖撞!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猛地一晃,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

“先生!”曹植驚呼一聲,一直虛懸的手再也無法克制,本能地伸出,一把攬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腰肢!

肌膚隔著薄薄的衣料驟然相貼!

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帶著年輕男子特有的熱度,透過衣衫清晰地傳遞過來,像一道突如其來的暖流,卻又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蔡琰渾身一僵,如同被電流擊中!她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因方才情緒的劇烈沖擊而渾身發軟,竟一時使不上力氣。

“放開……”她掙扎著低斥,聲音卻虛弱無力,帶著破碎的喘息。她的臉頰被迫靠在他堅實的肩臂處,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同樣劇烈的心跳,擂鼓般撞擊著她的耳膜。屬于年輕男子的、混合著淡淡墨香和熏衣氣息的味道瞬間將她包圍,陌生而極具侵略性。

曹植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低下頭,灼熱的呼吸拂過她光潔的額頭和凌亂的鬢發。他沒有再說什么驚世駭俗的話,只是緊緊地、近乎貪婪地感受著懷中這具纖細、微涼、帶著淡淡寒梅冷香卻又無比真實的身體。這一刻,什么水中花,什么鏡中顏,什么滔天大罪……都抵不過這真實的觸感和她就在懷中的存在!

“不……”他的聲音埋在她的發間,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哽咽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這一次……植不放。”他收攏手臂,將她更緊地禁錮在懷中,仿佛要將這虛幻的“水中花”牢牢抓住,哪怕下一刻就是萬丈深淵。

蔡琰被他抱得幾乎窒息,那強硬的力道和灼熱的體溫讓她心慌意亂,羞憤難當。她掙扎著抬起頭,淚眼朦朧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燃燒著火焰般情意的眼眸。那眼神如此專注,如此熾烈,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你……放肆!”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屈辱和憤怒讓她揚起未被禁錮的右手,狠狠地向他的臉頰揮去!

清脆的掌摑聲,在寂靜的蘭汀苑內室驟然響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曹植的臉頰被打得微微偏了過去,白皙的皮膚上迅速浮現出清晰的指印。他眼中的火焰似乎被這一掌打得搖曳了一下,卻沒有熄滅,反而沉淀出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痛楚與執拗。他緩緩轉回頭,目光依舊緊緊鎖住她,那眼神里有錯愕,有痛楚,卻沒有絲毫退縮,反而像被這一掌徹底點燃了某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蔡琰的手還僵在半空中,掌心火辣辣地疼。她看著曹植臉上那清晰的指痕,看著他眼中那毫不退縮、反而更加灼人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打了他!她打了曹操最鐘愛、最富才情的兒子!

完了……一切都完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曹植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沒有去碰觸臉上的掌印,反而緩緩抬起一只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上她因情緒激動而微微泛紅、還帶著淚痕的臉頰。他的指尖滾燙,帶著薄繭,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拭去她眼角將墜未墜的淚珠。

那動作如此溫柔,與他方才強硬的擁抱判若兩人。蔡琰渾身一顫,如同被燙到一般,想要躲閃,卻被他另一只依舊牢牢禁錮在她腰間的手臂所困,動彈不得。她只能被迫承受著他指尖那帶著灼人溫度的輕撫,感受著那粗糙的指腹劃過她敏感肌膚時帶來的奇異戰栗。

“這一掌……”曹植的聲音低啞得幾乎只剩氣音,目光深深望進她驚慌失措的眼底,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獻祭般的平靜,“若能讓先生心中塊壘稍減,能讓先生記住今夜……記住植就在此處,并非水中幻影……那便值得。”他的指尖停留在她微涼的下頜,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迫使她抬起頭,迎視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深情與絕望,“先生恨我也罷,厭我也罷……從今往后,植心中這朵蓮,已生根。縱使魂飛魄散,亦無轉移。”

他緩緩低下頭,灼熱的呼吸越來越近,目標直指她因驚愕而微張的、失去血色的唇瓣。那意圖如此清晰,帶著一種毀滅性的、不容置疑的決絕!

“不——!”蔡琰瞳孔驟然緊縮,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掙,不知是恐懼賦予的力量,還是曹植在最后關頭那絲殘存的理智讓他下意識地松了力道,她竟真的掙脫了他的懷抱,踉蹌著向后猛退!

“哐當——!”

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堅硬的妝臺上!妝臺上的銅鏡、妝奩、脂粉盒被撞得一陣劇烈搖晃!那面冰冷的銅鏡應聲倒下,鏡面朝下,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瞬間掩蓋了她急促的喘息。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一支簪子從她因劇烈掙扎而徹底散開的袖口中滑落,“叮”的一聲脆響,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正是那支通體無瑕的白玉蓮簪!

簪身溫潤,簪頭那半綻的蓮花在燭光下流轉著清冷而純凈的光暈,靜靜地躺在兩人之間冰冷的地面上。簪尾處,“卿是鏡中顏,我是水中花”那兩行細小的刻字,在跳躍的光線下,仿佛帶著無盡的嘲諷與宿命般的哀傷。

蔡琰和曹植的目光,同時被這清脆的落地聲吸引,死死地釘在了那支玉簪之上。

空氣,死一般地寂靜。只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以及那支玉簪在地板上反射出的、冰冷而虛幻的光芒。

鏡已覆,花已落。水中月,終究是一場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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