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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書香門第

熹平六年的冬月,洛陽城早早覆上一層寒霜。中常侍王甫府邸張燈結彩,筵席鋪張,賀壽之聲喧騰如沸。階下諸臣,無論品秩高低,紛紛趨前獻上賀詞,堆疊的溢美之詞如同初冬的雪片,一層層積壓在王甫那張油光水滑的面皮上。他端坐高位,捻著稀疏胡須,志得意滿地掃視著匍匐的人群。

“蔡議郎,”王甫忽然出聲,目光如鉤,精準地落在角落里的蔡邕身上,“素聞公乃當世文魁,今日老夫賤辰,不知公可有佳句相贈?”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黏膩,裹挾著不容推拒的威勢,沉沉壓下。

蔡邕緩緩起身,青袍素凈,在一片華服中如孤松獨立。他微微躬身,聲音平穩卻清晰,字字如冰珠墜玉盤:“中常侍壽誕,普天同慶。然邕才疏學淺,實不敢以諂媚之詞污大人清聽。壽元天定,非浮辭所能增益。”

滿堂喧鬧戛然而止。王甫臉上的笑意瞬間凍住,像一層僵硬的油彩。他細長的眼睛瞇縫起來,寒光在縫隙里流轉,死死釘在蔡邕身上。空氣陡然凝滯,無數道目光在蔡邕和王甫之間驚惶逡巡,仿佛能聽到無聲的裂帛之音。蔡邕坦然承受著那毒蛇般的凝視,垂手肅立,眉宇間自有一種巋然不動的靜氣。最終,王甫喉間發出一聲模糊的冷哼,拂袖轉身,不再看他。那聲冷哼,猶如寒冰初裂,預示著一場無聲風暴的醞釀。蔡邕告退,走出那暖爐熏蒸、脂粉膩人的殿堂,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反令他胸中積郁為之一清。

***

數日后,朔風漸緊,蔡府內卻暖意融融。書房外幾竿翠竹覆著薄雪,書房內,幾盆炭火驅散了深冬的寒意。蔡邕端坐案前,正悉心修復一張琴尾焦痕宛然的古琴。十四歲的文姬侍立一旁,專注地研墨,墨香清冽,與窗外寒梅的冷香暗暗交織。她偶爾抬眼望向父親專注的側影,又低頭繼續磨墨,動作輕柔而嫻靜。

門簾輕動,老仆引著三位長者魚貫而入。為首者年事最高,須發皆白,清癯如鶴,正是當世大儒鄭玄鄭康成。緊隨其后的是馬日磾與盧植,皆是聲名卓著的飽學之士。室內頓時充滿了溫煦的寒暄和寬袍大袖帶來的古樸氣息。

“伯喈兄好雅興!”鄭玄聲音溫厚,目光落在蔡邕手中的琴上,“此琴焦痕,莫非便是傳聞中桐木遇火而鳴的‘焦尾’?”

“康成兄法眼如炬。”蔡邕含笑起身相迎,將琴小心置于案上,“正是此物。音色清越,不同凡響。”

眾人落座,清茶氤氳。話題很快轉入經學。鄭玄啜了一口熱茶,放下杯盞:“近來偶讀《春秋左氏傳》中‘鄭伯克段于鄢’一章,字字如刀,筆筆見血,史家之直筆,令人凜然生畏啊!”他微微嘆息,目光深遠,仿佛穿透竹簾,望見了數百年前那場手足相殘的慘烈。

侍坐一旁的文姬悄悄展開素絹,纖指執筆,屏息凝神。她腕下筆走如飛,墨跡如春蠶吐絲,將鄭玄所引的“克”字深意,連同那聲嘆息的重量,悉數捕捉于縑帛之上。

盧植接口道:“康成兄所感極是。然今文家解此‘克’字,多訓為‘能’,謂鄭莊公能勝其弟,豈非失之溫厚,反為暴戾者張目?”他語氣沉穩,卻暗藏鋒芒。

馬日磾輕輕捋須:“子干兄所言,正是今、古文之關鍵分野。一字之解,關乎大義微言。”他轉向蔡邕,“伯喈精通今古,不知于此有何高見?”

室內一時靜謐,唯聞炭火畢剝之聲。蔡邕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沉穩開口:“諸公所言皆切中要害。愚以為,‘克’字在此,當從古文,取‘殺’之本義。段恃母寵,多行不義,莊公處心積慮,縱而成誅。史筆直書‘克’,非僅錄其勝,實深刺其忍——骨肉相殘,雖勝亦恥。史遷之筆,微言大義,正在這不動聲色處。”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金石墜地,敲擊著在座每一位通儒的心弦。

鄭玄聞言,眼中精光一閃,不禁拊掌:“妙解!妙解!伯喈此論,深得《春秋》誅心之旨!史筆之嚴,正在于此!”他激動之下,手中茶杯微傾,幾滴熱茶濺上衣袖,也渾然不覺。

馬日磾、盧植亦連連頷首,深以為然。文姬筆下愈發流暢,將父親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

...文姬筆下愈發流暢,將父親這番鞭辟入里的剖析,連同幾位大儒激賞嘆服的神態,細細描摹于素絹之上。窗外竹影映在窗紙,室內爐火映著幾張沉浸于思想光華中的面龐,墨香、茶香、思想的微芒,在這斗室之內氤氳流轉。

簾櫳再次被仆人打起,帶進一股清冽的寒氣。一個身形不高卻氣宇軒昂的身影踏入,朗聲笑道:“好一股書墨清芬!門外已聞金石之論,曹孟德不請自來,叨擾諸位鴻儒清談了!”來者正是時任頓丘令的曹操。他披著一件半舊斗篷,眉宇間英氣勃勃,目光炯炯有神,手中小心捧著一卷畫軸。

“孟德!”蔡邕展顏,起身相迎,“何來叨擾!風雪故人來,正添暖意。”他引曹操入座。

曹操也不多客套,徑直展開帶來的畫軸:“操于頓丘偶得前朝舊作《伯夷叔齊圖》,久聞伯喈公精于鑒賞,特來求教真偽。”畫軸鋪開,只見薇蕨叢生,山巖寂寥,兩位面容清癯的老者相對而坐,眉宇間凝聚著千古不化的孤高與憂戚。筆法古拙蒼勁,意境蕭索深沉。

眾人圍攏細觀。蔡邕俯身凝視良久,手指幾乎要觸到那泛黃的絹素,眼中光芒閃動:“筆意高古,氣韻孤絕。觀此線條,如屋漏痕,似錐畫沙,非大家手筆不能為。尤其這衣褶紋理,”他指尖虛點畫中伯夷的袍袖,“如屈鐵盤絲,遒勁中見滄桑,深得前漢遺風。此非尋常摹本,當是前朝真跡無疑!”

“妙啊!”曹操拊掌大笑,聲震屋瓦,“能得伯喈公一語定鼎,此畫頓增光輝!操在頓丘剿匪,賊首巢穴中得此,當時便覺一股清氣撲面。今日得公品鑒,方知是古賢遺珍!”他興致勃勃談起剿匪軼事,言語生動,引得眾人不時莞爾。

正談笑間,蔡府老管家忽然神色張皇地疾步趨入,俯在蔡邕耳邊低語數句。蔡邕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恢復如常,對眾人拱手道:“諸位稍坐,有遠客忽至,容邕暫離片刻。”

他剛離席,書房門扉再次開啟。一位身著尋常錦袍、面皮白凈微胖的中年人踱步進來,身后只跟著一位沉默精悍的侍從。此人目光閑閑掃過滿室名士,最后落在案上那幅《伯夷叔齊圖》上,自顧自踱步上前,饒有興致地端詳起來。

座中鄭玄、盧植等老成之人,已覺此人氣度非凡,絕非等閑。曹操眼神銳利,更是瞬間認出,心頭劇震,剛要起身,卻被那侍從一個凌厲的眼色止住。室內一時陷入一種微妙的靜默。

“好畫。”來人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人上的松弛感,“餓死首陽,不食周粟。孤高清節,萬世標榜。然……”他話鋒一轉,手指隨意地敲了敲畫上采薇的叔齊,“不識時務,迂腐至極!天下歸周,天命所向,徒守小節而餓死溝壑,于國于民,有何裨益?”

此論一出,石破天驚!竟敢直斥古之圣賢為“迂腐”!鄭玄等人面色驟變,馬日磾更是氣得胡須微顫。曹操眉頭緊鎖,按捺不語。

恰在此時,蔡邕返回。他一眼瞥見那錦袍客,神色一凜,迅速上前,整理衣冠,便要依禮下拜:“臣蔡邕,不知陛……”

“哎!”漢靈帝劉宏一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臉上露出幾分刻意為之的隨和笑意,環視眾人,“朕今日微服,只為體察士林風雅,諸位不必拘禮,權當朕是黃門侍郎張宏便是。都坐,都坐!”他自顧自在主位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那幅《伯夷叔齊圖》,“蔡卿,方才朕觀此畫,略有感觸。孤高之節固可嘉,然終非濟世之道。譬如朕之鴻都門學,廣納天下才藝之士,不拘一格。詩詞歌賦,書畫辭章,但有可觀,皆得顯耀。此等活潑新意,豈不比死守枯節強過百倍?”他的話語看似隨意,目光卻如探針,銳利地刺向蔡邕。

書房內空氣仿佛凍結了。炭火仍在燃燒,卻驅不散陡然降臨的寒意。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蔡邕身上。鄭玄等人憂心忡忡,曹操眼神復雜。文姬緊握著筆,指節微微發白,目光緊緊追隨著父親挺直的背影。

蔡邕靜立片刻,對著御座方向深深一揖,聲音沉穩如山岳:“陛下垂詢,臣斗膽直言。鴻都門學,陛下求才盛心,日月可鑒。然,”他略一停頓,字句清晰如磬,“文學之道,譬如嘉木。鴻都之作,或有辭藻絢爛如繁花者,然臣觀之,多根底浮淺,不尚經典,不究義理。猶如無本之木,縱有灼灼之花,終難參天蔽日,恐亦難經風霜。”他抬起頭,目光澄澈而堅定,迎向天子,“至于伯夷、叔齊,其志固不可行于今世,然其心昭昭,其節皓皓,如日月行天。世或有譏其不識時務者,然千載之下,清風不泯,正氣長存。此非迂腐,乃為天地立一極也。臣以為,文章書畫,當以此氣骨為干,方可傳之久遠,不負陛下求才之本意。”

一席話,不卑不亢,擲地有聲。靈帝臉上那層刻意的隨和笑容徹底消失了,面沉似水,眼神陰晴不定。書房內落針可聞,沉重的壓力讓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炭火盆中噼啪一聲輕響,竟顯得格外驚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個清越如雛鳳初啼的聲音響起:“陛下容稟。”

眾人驚愕望去,只見文姬離席,手捧那卷方才記錄眾人言論的素絹,恭敬地趨前幾步,對著靈帝方向盈盈一禮。少女的臉頰因激動而微紅,眼眸卻亮如寒星:“適才陛下論及鴻都新聲,鄭師暢言左氏直筆,盧公、馬公辨析今古,曹都尉賞畫論世,家父言氣骨根本……諸賢珠玉紛呈,小女子不才,斗膽盡錄于斯。”她雙手將素絹高舉過額,“陛下天縱圣明,胸羅萬象。此絹所記,不過雪泥鴻爪,管窺蠡測。若蒙陛下不棄,愿獻御前。陛下觀此,或可知今日士林清議之一斑,亦見家父拳拳之心,非敢妄議新政,實乃敬獻芹曝,祈為陛下廣視聽之微助。”

少女的聲音清朗而鎮定,姿態恭謹而大方,一番話既點明了記錄的客觀性,又巧妙地將父親那番可能觸怒天顏的直言,歸結為“士林清議”與“敬獻芹曝”的忠誠。

靈帝的目光落在文姬身上,又掃過她高舉的那卷墨跡猶新的素絹,緊繃的臉色竟慢慢緩和下來。他伸出手,從文姬手中接過絹帛,徐徐展開。目光在那些記錄著方才激烈辯論的娟秀字跡上緩緩移動。炭火的微光映著他變幻不定的神情,書房內的時間仿佛凝滯了。良久,他合上絹帛,并未再看蔡邕,只是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蔡議郎,令嬡……好靈慧的心思,好一手簪花妙字。”他站起身,語氣恢復了那種居高臨下的慵懶,“罷了。今日得聞高論,亦算不虛此行。起駕。”

侍從立刻高聲傳喚。靈帝不再看任何人,徑直向外走去。蔡邕率眾人躬身相送:“恭送陛下。”

御駕的聲響很快消失在府門之外。書房內,沉重的壓力驟然撤去,眾人如釋重負。鄭玄看著文姬,撫須長嘆:“虎父無犬女!文姬小友,臨危不亂,片語轉圜,真乃蔡門之幸,亦我輩之幸!”他眼中滿是激賞。

曹操也深深看了文姬一眼,對蔡邕拱手道:“伯喈公風骨,孟德五體投地!令嬡慧敏,更是世所罕見!”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幅《伯夷叔齊圖》,伯夷叔齊清癯的面容在燈下愈發清晰,“操當謹記今日伯喈公所言:氣骨為干!”言罷,鄭重一揖,告辭而去。余下諸公亦紛紛感嘆著今日驚心動魄又峰回路轉的際遇,相繼告辭。

喧囂散盡,書房復歸寧靜。窗外風雪漸緊,撲打著窗欞。文姬侍立父親身旁,看著蔡邕再次坐回案前,將那張焦尾琴置于膝上。他手指拂過冰冷的絲弦,目光沉靜,凝望著窗欞上搖曳的竹影和不斷堆積的深雪。

“父親……”文姬輕聲喚道,聲音里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方才直面天威的驚心動魄,此刻才化作心頭的余悸緩緩蔓延開來。

蔡邕沒有回頭,只是取過工具,開始仔細地修補一根磨損的琴弦。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仿佛方才那場足以傾覆門庭的風暴從未發生。松煙墨的清冷氣息依舊在梁柱間若有若無地縈回,與窗外呼嘯的風雪對峙著,如同一種無聲而堅韌的宣告。燈火映著他清癯的側影,在墻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輪廓。指尖偶爾觸動琴弦,發出一兩聲輕微而幽遠的錚鳴,似金石相擊,又似寒冰乍裂,在寂靜的書房里久久回蕩,穿透了風雪,也穿透了沉沉的夜色。

那琴聲,微弱卻執著,如同一個古老門庭在時代狂瀾中,用文化尊嚴敲響的、不肯熄滅的心音。

***

**后續的余波與暗涌**

靈帝的“微服私訪”如同投入洛陽平靜(至少表面平靜)湖面的一塊巨石,漣漪迅速擴散。蔡邕在書房內那番關于鴻都門學“根底浮淺”、推崇“氣骨為干”的言論,以及皇帝那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和“好靈慧的心思”的評價,通過各種隱秘的渠道,在極短的時間內傳遍了京師的達官顯貴和名士圈層。

次日清晨,蔡府的門檻幾乎被踏破。來訪者目的各異,心思難測。

首先登門的是幾位素來與蔡邕交好、志趣相投的清流官員。他們臉上帶著憂色,言辭間充滿關切。

“伯喈兄,昨日之事,我等已有所聞。”一位姓陳的議郎壓低聲音,“天子面前,直言敢諫,兄之風骨,弟等欽佩不已!然……王甫之流,耳目遍布,恐其借機生事,兄不可不防啊!”他提及王甫時,眼中閃過一絲忌憚,顯然對壽宴上蔡邕開罪這位權閹之事記憶猶新。

蔡邕神色平靜,為來客斟上熱茶:“多謝諸君掛懷。邕所言,不過本心所感,士林公議。陛下圣明,當能明鑒。至于宵小之輩,”他語氣淡然,“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因懼讒而緘口,非士大夫所為。”

正說話間,仆人又報,鴻都門學中幾位以辭賦華麗見寵于皇帝的“待詔”聯袂來訪。這幾人衣著光鮮,氣度卻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風雅與不易察覺的倨傲。為首者姓李,擅長作賦,曾因一篇《兩京賦》的仿作得靈帝嘉獎。

“蔡議郎,久仰大名!”李待詔笑容可掬,拱手為禮,“昨日聞聽天子駕臨貴府,論及鴻都門學與文章氣骨,真乃士林盛事!我等后學末進,特來聆聽高論,還請議郎不吝賜教。”他話語雖客氣,眼神卻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服,顯然是為蔡邕評價鴻都門學“根底浮淺”而來。

蔡邕請他們入座,態度不卑不亢:“賜教不敢當。文章之道,博大精深。鴻都門學廣納才俊,自有其可稱道之處。邕昨日所言,乃指文章欲求傳世不朽,必以深厚學養為根基,以剛健氣骨為魂魄,非徒以辭藻悅人耳目。譬如建屋,雕梁畫棟固美,若無棟梁支撐,則華廈傾頹只在旦夕。”他語氣平和,卻字字如針,直指核心。

李待詔等人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其中一人忍不住辯駁:“議郎此言,未免厚古薄今。時移世易,文章亦當有新風。鴻都之作,辭采斐然,聲韻鏗鏘,深得圣心,豈非正合時宜?”

“合一時之宜,未必能經千秋之驗。”蔡邕目光掃過他們,“《詩經》質樸,《楚辭》瑰麗,皆因其情真意切,根植于時代精神與個人懷抱,故能千古流芳。若僅為邀寵媚上,堆砌辭藻,縱然得寵一時,終如鏡花水月,轉瞬即逝。諸位皆飽學之士,當思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方不負手中之筆。”這一席話,說得幾位鴻都待詔面紅耳赤,無言以對,只得訕訕告退。

午后,更顯赫的客人到了。車駕華貴,仆從如云——竟是當朝司徒袁隗親臨。袁隗出身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位高權重,是清流士大夫的領袖之一,也是蔡邕的舊識。

“伯喈!”袁隗在書房落座,摒退左右,神色凝重,“昨日之事,震動朝野。你……好大的膽子!”他語氣帶著責備,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激賞和憂慮。“天子設立鴻都門學,本意雖在廣開才路,然所用非人,漸成幸進之途,攀附之風日盛。你所言‘根底浮淺’,切中時弊!然……此語無異于直斥天子近臣,拂逆圣意啊!王甫那廝,豈能放過這等良機?”

蔡邕為袁隗奉茶,神色依然沉靜:“司徒公明鑒。邕非不知禍從口出。然身為議郎,食君之祿,見有損朝廷文教根本之事,若為自保而噤聲,豈非尸位素餐?鴻都門學若長此以往,只重浮華,不尚實學,恐使天下士子競相效仿,學風頹壞,此非社稷之福。邕位卑言輕,然此心此念,不得不發。”

袁隗凝視蔡邕良久,長嘆一聲:“伯喈啊伯喈,你這股倔強勁兒,真是一點未變!昔日在東觀校書,為考訂一字真偽,你能與太常爭執三日,今日為文章氣骨,又敢直面天顏……也罷!”他話鋒一轉,壓低聲音,“你昨日直言,雖險,卻也未必全是壞事。天子雖未置可否,但令嬡文姬那番應對,靈慧得體,獻上實錄,倒像是給陛下遞了個臺階。陛下那句‘好靈慧的心思’,耐人尋味。或許……禍事可免。”他頓了頓,語氣更加低沉,“然王甫處,你須萬分小心。此人睚眥必報,心胸狹窄。壽宴之事,他早已懷恨在心。此番你又在天子面前‘觸霉頭’,他定會借題發揮,構陷于你。我已聞聽,今日早朝后,他便在禁中逗留良久……”

袁隗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此刻的中常侍王甫府邸密室中,燭光昏暗。王甫斜倚在錦榻上,聽著心腹小黃門低聲稟報昨日蔡府發生的一切,特別是蔡邕那番關于鴻都門學和伯夷叔齊的“悖逆”之言,以及皇帝的反應。他蠟黃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毒蛇般的陰冷光芒。

“好個蔡伯喈!”王甫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壽宴之上,不給咱家面子,已是該死!如今竟敢在天子面前,攻訐陛下親設的鴻都門學,還敢為那‘不識時務’的伯夷叔齊張目?他這是暗諷誰?是咱家?還是……”他眼中兇光一閃,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竟之意,心腹已心領神會。

“大人,”小黃門諂媚地湊近,“陛下雖未當場發作,但顯然不悅。那句‘好靈慧的心思’,怕是對那小女子的敷衍。蔡邕此番,已是大大觸怒了天顏!這正是天賜良機啊!”

王甫陰惻惻地笑了,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榻邊的流蘇:“不錯……他自詡清高,目無余子,這次是自己把刀把子遞到了咱家手里!去,”他猛地坐直身體,“給咱家仔細查!查蔡邕平日的言論,查他與哪些人交往過密,查他修史、注經可有‘誹謗朝政’、‘影射今上’之處!特別是他推崇的那些什么‘氣骨’、‘直筆’,與鴻都門學唱反調,這就是‘非議朝政’!還有……”他眼中閃過一絲惡毒,“他不是有個聰慧過人的女兒嗎?想辦法……給他這‘書香門第’,添點‘顏色’!務必找到把柄,務求一擊致命!咱家要讓他知道,得罪咱家的下場!”

陰冷的殺意,如同毒霧,在這金碧輝煌的府邸深處彌漫開來,無聲無息地涌向那座風雪中的蔡府。

***

蔡府書房內,袁隗的警示猶在耳邊。蔡邕送走這位位高權重的故交,回到書案前。窗外暮色四合,雪下得更大了,簌簌之聲不絕于耳,仿佛要將整個洛陽城都掩埋起來。府中各處已點起燈火,但書房內只留了蔡邕案頭一盞孤燈,光線昏黃,將他與膝上焦尾琴的影子拉得很長。

文姬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羹湯進來,輕輕放在父親手邊。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拿起火箸,撥了撥炭盆里的灰燼,讓暗紅的炭火重新明亮起來,驅散著從窗縫滲入的寒氣。

蔡邕停下手中修補琴弦的動作,抬起頭,看著燈下女兒沉靜的側臉。十四歲的少女,經歷了白日種種風波和訪客,眉宇間竟不見多少慌亂,只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沉凝。

“文姬,”蔡邕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溫和,“今日……怕么?”

文姬抬起頭,迎上父親的目光,清澈的眼眸映著跳動的燈火:“初時,見陛下神色不豫,女兒心中確是驚懼。然,”她頓了頓,聲音清晰,“女兒想起父親教導,讀圣賢書,當明是非,知進退。陛下垂問,父親所言,皆是心中所信、士林公議,堂堂正正,女兒便覺心安。至于獻上筆錄……”她微微低下頭,“女兒只是覺得,陛下既為體察士林風雅而來,父親與諸公清談,皆是肺腑之言,光明磊落,實錄獻上,或可稍解陛下之疑。”

蔡邕靜靜聽著,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他伸出手,輕輕撫過案上那張焦尾琴被火燎過的痕跡:“你看這琴,桐木遇火,尾焦而聲愈清。人之一生,亦如這焦尾之桐。順境如沐春風,固是幸事;然逆境如遭烈焰,若能守其本心,礪其氣骨,其聲其志,反能穿透塵俗,直抵人心。”他的手指劃過冰涼的琴弦,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為父今日之言,或招禍端。然士可殺,不可辱其志;文可焚,不可改其真。這便是我蔡氏門風,是先祖傳下的‘氣骨’。”

文姬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女兒明白。女兒會記住父親的話,記住這焦尾琴聲。”

蔡邕看著女兒,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也看到了蔡氏門風在下一代身上的延續。他不再言語,重新拿起工具,專注于琴弦的修復。昏黃的燈光下,他清瘦的身影與那張承載著傳奇與堅韌的古琴融為一體。窗外的風雪依舊肆虐,拍打著窗欞,試圖侵入這方斗室。書房內,炭火溫暖,墨香幽微,那偶爾響起的、細微卻無比清晰的琴弦撥動之聲,如同一種無聲的宣言,在寒夜中固執地回響著,守護著這方書香浸潤的天地,守護著那份不肯屈折的士人尊嚴。

洛陽城的暗流已然涌動,王甫的毒牙已然張開。蔡邕父女的命運,如同這風雪夜中的孤燈,搖曳不定。然而,焦尾琴的余韻,文姬筆錄上的墨痕,以及書房中那場關于“克”字真義、“氣骨”根本的辯論,已然如同種子,播撒在在場和聽聞者的心中。它們將在未來的歲月里,在更廣闊的歷史舞臺上,悄然生長,證明著真正的文化力量,可以穿越宮闈的陰謀、權閹的構陷,甚至王朝的興衰,在時間的塵埃中,熠熠生輝。熹平六年的這個冬夜,蔡府書房的燈火,注定要成為東漢末世文化星空中,一顆無法被風雪熄滅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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