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櫟川風起倉局寒,村魂初破起暗潮
- 首輔,夫人喊你插秧了
- 涼楓陌夏
- 4323字
- 2025-08-02 07:15:00
深夜。
櫟川風高,倉墻之后,一點燈火悄然熄滅。
一雙布鞋無聲踏過濕軟泥地,步伐極輕,像風,又像一只不該出現(xiàn)的影子。
他身形佝僂,腰上別著一塊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木牌,舊倉魂圖案已被刮去大半,僅余一角青墨未褪,遠遠看去,只似一枚廢棄的貨簽。衣擺邊,卻沾了一撮櫟川西側(cè)紅泥,那是只有靠近寨口驛道才會出現(xiàn)的顏色。
他探身,翻過后墻矮垛,一把鐵鉤穩(wěn)穩(wěn)搭在倉后柴垛上。
鐵鉤所及處,草垛下正有一截破布顯露出來。
他俯身,指尖一抹,一張微微焦黃的棋形布簽從泥草中被揭了出來。
上面一個字:策。
他盯著這字,低低笑了一聲:“倒是藏得細致。”
轉(zhuǎn)身時,一點月光落下,照出他袖口內(nèi)縫的一縷繡線。
是“策”字邊上的一道橫筆——與趙杏兒幾日前藏匿所得的“謀”字棋形,暗合呼應(yīng)。
他抖了抖袖口,將布簽揣入懷中,離去時步履不疾不徐,仿若這神農(nóng)倉、這豐田制,與他毫無干系。
而此刻的林晚煙,卻還未入眠。
她披著灰青短褐,獨坐于倉內(nèi)二樓長案旁,指間把玩著趙杏兒早前交給她的“謀”字棋片。
棋面油滑,邊角泛舊,落款處有一絲極淡的朱砂印痕。
“策”“謀”二字,若照字面,可并作一局之子。
“若不是有人故意落子,便是有棋局早布,只待人走進來。”
沈硯之的推斷還在腦中回蕩,而她今晚翻閱《豐田起局日簿》時,卻發(fā)覺了另一個細節(jié)——
神農(nóng)倉建倉日當夜,村中夜崗老陳曾記:“倉后草垛,有紅影穿墻?!?
而那夜,恰逢她與沈硯之第一次商議“豐田契立”,正是局勢初定、無名亦亂之時。
“也就是說,‘策’與‘謀’,并非如今才來,而是……早在田局初啟之前,便已有人在布子?!?
她低聲呢喃,食指輕叩棋面三下,起身。
倉外風漸急。
林晚煙披衣而出,循倉后小道繞行,剛踏入草垛東側(cè),便察覺地面多了一排極輕的足跡——不深,但極穩(wěn),像是慣行夜路之人所留。
“還真有人來過?!?
她順著痕跡追去,不多時,便在西垛底部看到一處被扒開過的泥草痕。
草堆旁,還有一點極細的紅泥。
林晚煙瞇起眼,指尖探入泥中,捻出一小撮細沙,鼻端湊近一嗅,眉頭微蹙。
“櫟川紅土……不是本村地色。”
她猛然轉(zhuǎn)頭。
風中,有一陣極輕的響動從林后飄來。
她一個側(cè)身避開,只見一抹深影自林中閃過,隨即隱入夜色。
林晚煙提步便追,一路穿過倉后林道、舊井旁路,最后在村口破祠后,眼見一道人影翻墻離開,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他不是村人?!?
她喘了口氣,轉(zhuǎn)身回村,卻在路邊看到一張攤開的牛皮紙。
紙面風吹得獵獵響,上面是一副粗略地圖,標注著:
【神農(nóng)倉、村公所、三席會堂、藏契處】
每一處都被劃上朱紅箭頭,最后落點——倉東灶屋,標注為:
【林晚煙】
她握緊紙張,目光一沉。
“棋盤不只在地頭?!?
“我,成了局中人?!?
與此同時,沈硯之夜宿村西屋,案前一盞豆燈未滅。
他指間翻著一封新收到的密函。
那是他前月寄往上鎮(zhèn)王家鋪下鋪子時留下的暗記回信。
內(nèi)容寥寥數(shù)筆,卻足以引起他眉眼冷凝。
【有客夜查神農(nóng)局,三坊五鋪皆問及“契魂”之說。神農(nóng)之名,已入官耳。】
他沉思片刻,抽出另一張紙,迅速在上寫道:
【夜局已破,倉魂風起,林不可孤,三席選前,先斷外手,后平里局?!?
“林不可孤?!?
他重復(fù)這四字,眼神落在不遠處一方舊繡帕上。
帕邊繡著一朵極淡的垂蓮花樣,正是他當日以“南繡”補衣之物所遺。
那帕,是林晚煙留給他的一頓飯團換來的。
他輕輕一笑:“飯團之契,竟成倉魂之約?!?
“林晚煙,你要走的這盤棋——當真太大。”
翌日清晨。
神農(nóng)倉前,三席預(yù)選榜單剛一張貼,便引來全村圍觀。
榜上寫著:
【初選報名:十一人】
【入圍候選:六人】
【最終三席,由全村投票、候選答辯、公證三法決定】
【倉首主持:林晚煙;監(jiān)察:沈硯之】
林晚煙將榜一貼,身后已響起一陣小聲議論。
“哎喲,杜三嬸也報了?她不是上次放火燒田的?”
“她說她改了,要給自家兒子留個臉?!?
“還有李鐵匠也在?他平時光知道砸鍋,能識字嗎?”
“人家娶了個會念書的媳婦兒。”
林晚煙站在榜前,掃一圈人,微笑開口:“大家放心,倉中有契,選上了就得守規(guī)矩,不然再多鍋也砸不出糧來。”
話音落,人群爆笑。
有人在背后喊:“林姑娘說得對,鍋砸得響不如倉開得穩(wěn)?!?
“我押李鐵匠能進。”
“我押我家婆娘——她念你飯團恩情。”
“去你的,她想選的是‘倉首’,不是‘倉嫂’!”
眾人笑鬧中,一股輕松的熱意漸漸在冬意未盡的晨風中蔓延開來。
趙杏兒端著一盆涼豆腐路過,嘴里嚼著桂花糕:“我娘說了,倉選要選能種田、能寫字、還得能吵架的,誰都別想糊弄?!?
林晚煙笑著接過一塊糕:“那你娘得來參選。”
趙杏兒翻個白眼:“她參不參不重要,我娘說你得當我們倉魂首姐,誰欺負咱倉契人,你就先上。”
林晚煙一頓,抬眼看她:“那你呢?”
趙杏兒把糕一拍:“我就當倉魂副,打不贏的你先上,我后補!”
沈硯之適時走來,聞言點頭:“你這副魂,當?shù)貌徊??!?
趙杏兒得意一笑:“你是林姐夫你當然夸我。”
沈硯之腳下一頓,低頭淡聲道:“胡說?!?
趙杏兒:“我娘都說你們那晚在倉后——”
林晚煙一個咳嗽:“咳——下回你娘說話記得收音,我們屋后墻薄。”
趙杏兒一愣,隨即瞇起眼:“你們真有戲?”
林晚煙笑:“我只知道倉里事多,沒空談戲。”
趙杏兒撇嘴:“你嘴比鋤頭滑。”
人群中傳來一聲輕哼:“會說話有用,能種田才是真本事?!?
眾人轉(zhuǎn)頭,只見莊頭家的大小子王成禮站在巷口,臉色不善。
“你們神農(nóng)倉把三席改來改去,最后還是一堆泥腿子操手……這選出來能管事?”
林晚煙走近兩步,眼神淡淡:“泥腿子種出的糧,倒也養(yǎng)得起你家三頭豬。”
“你!”
沈硯之橫在她身前,一紙公函遞出:“王成禮,三日前你曾欲偷看候選契文,依倉規(guī)第十七條,取消投票權(quán)三日,有異議可上訴倉律堂?!?
王成禮臉色青白交替,眾人嘩然。
有人拍手:“神農(nóng)倉立規(guī)矩了!”
“有字就有理,誰都得聽!”
林晚煙退后一步,望著那被晨光照得锃亮的榜單。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博弈?!?
日頭西斜,櫟川村南的河埂邊,草叢里傳來窸窣聲。
一只灰背野貓被驚動,騰地躥出丈余,尾巴炸得跟雞毛撣子似的。
林晚煙在灌木后蹲了半個時辰,才終于等到目標現(xiàn)身。
她身側(cè)的楊二狗低聲嘀咕:“來了,果然是莊家那邊?!?
說話間,只見一個穿深藍衣袍的矮胖漢子快步朝莊東的蘆葦林走去。他腳步小心,時不時回頭張望,最終在一塊巨石后停下。
那里早已等著一人。
那人身穿上鎮(zhèn)制式短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腰間佩著鎮(zhèn)衙的腰牌,嘴里還咬著煙桿,正冷冷打量著來人。
“……莊老三?你怎么自己來了?王家人呢?”
“王老二如今不方便露面,說讓俺轉(zhuǎn)個信?!?
“神農(nóng)倉這回三席選舉,不能出岔。你們該拉攏的得趕緊拉攏,最遲不出十日,得給我送來一封‘眾民所舉’的信文。我好上交。”
“唉,說起來容易。那瘋……不,是林晚煙那丫頭,這回弄了個什么‘豐田制度選舉冊’,大伙都起勁,怕是不好轉(zhuǎn)了風向?!?
“轉(zhuǎn)不過來也得轉(zhuǎn)?!?
短袍人壓低聲音,遞出一小封皮囊,“這點銀子你拿去,把林家那張‘倉魂公榜’先給我撕下來?!?
“這……”莊家三叔躊躇片刻,還是伸手接了,“可要是被林晚煙那女魔頭逮著——”
“她一個村婦,你怕她?你要真怕,櫟川這倉就不姓王了。”
兩人低聲交談著,絲毫不知不遠處的草垛后,林晚煙和楊二狗已經(jīng)將這段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等兩人離開,楊二狗第一時間轉(zhuǎn)頭看林晚煙:“晚煙姐,這要不要直接抓了?”
“抓?”林晚煙笑,“他們這是按規(guī)矩下黑手,我們就得按規(guī)矩上對策?!?
她眼神微瞇,望著那封裝錢的皮囊,“他們敢從倉魂榜下手,我就讓全村人天天盯著那塊榜?!?
“你派人守?”
“不,”她站起身,拍了拍草屑,“我辦場選舉祭祀,讓榜前變香火地,誰敢動,就等于砸神仙碗?!?
“高!”楊二狗豎起大拇指。
“去叫杏兒,順帶讓小喜子和豆包把明天的豆腐先預(yù)泡上。明天一早,我們在榜前請神仙?!?
“哪來的神仙?”
“我自己畫?!?
夜色降臨,村頭的神農(nóng)倉燈火通明,倉魂榜前支起一座簡陋祭臺。林晚煙一邊備豆腐、一邊把她自己畫的“倉魂神像”豎在臺前——其實不過是一張布幔,畫著一個背著簸箕、披麻戴笠、臉上寫著“勤”字的笑臉農(nóng)夫。
豆包看了直拍手:“晚煙姐姐,這個神仙長得像你!”
“廢話,我當然是咱豐田制度的神仙姐姐?!?
眾人笑作一團,不遠處,沈硯之負手而立,看著這一幕,眼中浮起一抹晦暗的光。
他今日剛收到上鎮(zhèn)的來文,神農(nóng)倉制度將被納入“臨時制改樣本”,需上交選舉過程、票據(jù)明細、村民意愿采樣報告——這一切意味著:一旦他們的制度被“借用”,將不得不面對上鎮(zhèn)調(diào)令、他縣仿制,乃至朝廷官吏的插手。
他看著林晚煙忙碌的身影,忽而心頭一沉。
她還不知,這場風雨才剛剛起。
“硯之?”
一道軟聲喚醒了他。
趙杏兒提著一盞油燈走來,燈光映著她巴掌大的臉,格外柔和。
“你發(fā)呆呢?林姐姐讓我們今晚輪流守榜?!?
沈硯之轉(zhuǎn)頭點了點頭。
“杏兒,”他忽然低聲,“若有一日,倉不再是林晚煙說了算,你……”
“那我就扶著她,把話再說回來?!?
趙杏兒眼里一閃而過的堅定,讓沈硯之愣住。
這姑娘,以前可是一句話說大聲就要哭的。
果然,“豐田”不只種地,也種人。
他垂眼,低聲一笑:“嗯?!?
翌日清晨,倉魂榜前香火不斷,林晚煙親自點的那尊“勤農(nóng)神”,已被村里大娘們供上了三個飯團、兩碗豆花,還有張歪歪扭扭的“愿神農(nóng)倉豐收、愿豆腐賣得貴”的紙牌。
莊家三叔摸到榜前時,看到這陣仗,差點把那撕榜的小刀掉到褲襠里。
“娘咧……她們這是把倉魂當菩薩供了?”
他轉(zhuǎn)頭就跑,手里的銀子都沒來得及塞回袖子里。
林晚煙站在倉門樓上,看著這一幕,唇角勾起一抹勝券在握的笑。
“你們玩暗的,我玩明的。”
“你們圖掌控,我圖長遠?!?
“倉是神農(nóng)的倉,不是誰家說了算?!?
這一日,村中人看到了榜下香火,看到了林晚煙掛起的“倉魂守護人登記簿”,也看到了沈硯之貼出的“倉選流程白紙書”。
那是一份明明白白的公告:
——倉魂選舉,凡村內(nèi)登記戶口者皆可登記為“倉意代表”,具票權(quán)一票;
——倉選三席,不得同戶同宗,且須一人以上為婦工社代表;
——倉選流程將依公開推舉、公榜審議、代表審票三道流程進行,違者即廢票;
——所有選票、倉錄、倉報,將全程留檔,公開可查。
一紙風行,全村嘩然。
有人疑,有人贊,有人觀望。
但風,終于吹了出去。
當夜,沈硯之獨自回屋,卻在屋門口,發(fā)現(xiàn)一封信。
信封上寫著三個字:
——“倉魂者”。
他臉色驟變,轉(zhuǎn)身四顧,卻無人影。
拆開,是一張素白信紙,只有寥寥數(shù)語:
“豐田開倉,村魂立基?!?
“然,若魂有形,必可控?!?
“此局一出,倉不止倉,田不止田。君若知局,請回書。否則,局將不受控?!?
落款是個奇異的篆體印章,形如倉谷之間夾著一抹朱砂蛇尾。
沈硯之手指微顫,緩緩攥緊了紙頁。
這一刻,他意識到:
——神農(nóng)倉,不再只是櫟川村的事。
——倉魂之下,藏著的,是一場將席卷三縣,乃至更遠廟堂的風暴。
而風暴的中心,是那個如今還在院中晾豆腐、畫神像的姑娘。
他望向林晚煙屋舍燈火處,目光如深潭。
心頭只余一句話:
“林晚煙,你知不知道——你挖的,不止是一條灌渠,是整條天下民心的水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