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煙蒂
我落在他肩頭時,他正將第三支煙蒂碾碎在花壇邊緣。水泥臺面上早已布滿焦黑的圓斑,像一串被歲月燒穿的銅錢。男人對著手機低吼:“學區房首付差三十萬,把爸的老房子抵押出去行不行?“聽筒里傳來瓷器碎裂聲,妻子帶著哭腔的尖叫刺破暮色:“那是他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
煙盒空了。他從兜里摸出最后一支皺巴巴的香煙,濾嘴被體溫焐得發軟。打火機的齒輪在拇指下轉動七次才躥起火苗——上周在便利店買的廉價貨,滑輪卡著不知哪個工地的砂礫。火星沿著煙紙爬行,燒出一個歪斜的缺口,像他襯衫領口脫線的破洞。
這種場景我見過三十七次。自從粘上他的羊毛大衣,我看過他在地鐵口彈煙灰,在ATM機前掐滅煙頭,甚至在產房外將煙蒂按在“禁止吸煙“的告示牌上。每個動作都精準如流水線作業:食指與中指夾住煙身,拇指壓向濾嘴,旋轉手腕將火星碾成扁平的灰餅。
“后天要簽購房合同。“他蹲在便利店后巷,煙灰簌簌落進排水溝。手機屏幕上是妻子發來的消息:“房東又催房租,寶寶胎動越來越弱了。“他的拇指懸在鍵盤上良久,最終將煙頭甩向堆滿紙箱的角落。那里積著外賣餐盒的油脂,半截蠟淚般的辣油正緩緩滴落。
第十八個煙頭墜入垃圾桶時,命運開始收網。
那是他簽完購房合同的傍晚,西裝口袋里揣著民間借貸的合同——每月利息相當于他三分之二工資。夕陽將垃圾桶的鍍金鑲邊熔成液態,桶底靜靜躺著一包建筑廢料:某家裝修公司丟棄的硝基漆稀釋劑,塑料袋被銳器劃出細長的裂口。
煙頭劃出拋物線。濾嘴上殘留的口紅印在空氣中氧化成褐色,火星墜入稀釋劑裂縫的剎那,我忽然看清了這男人的一生:
六歲偷父親煙盒被扇耳光,十六歲在網吧通宵染上煙癮,二十六歲求婚時戒指盒里塞著薄荷糖——因為妻子討厭煙味。
火舌竄起的姿態像極了他年少時點燃的爆竹。那些在除夕夜炸開的紅色碎屑,此刻化作舔舐樓體的赤焰。
消防栓噴出的水柱將他澆透時,男人正徒手扒開焦黑的垃圾桶。借貸合同在火中蜷曲成灰蝶,附帶的房產證復印件上,“重點學區“四個字被燒出焦洞,宛如嘲諷的眼眶。他跪在泥漿里,掌心粘著熔化又凝固的塑料,紋理與新生兒褶皺的皮膚驚人相似。
“是偶然!“另一支煙頭在積水洼里尖叫。它來自隔壁酒吧的霓虹燈下,濾嘴沾著口紅與威士忌,“如果那袋垃圾早被清運,如果稀釋劑密封完好......“
“沒有如果。“我凝視著火場升騰的煙柱,“從他學會用尼古丁鎮壓焦慮那天起,火種就埋進了骨髓。“
焦糊味中混著奇怪的甜香——男人大衣內袋里融化的薄荷糖正在高溫中碳化。那是他戒煙三個月時買的,為了迎接孩子的第一聲啼哭。
消防員搬走變形的垃圾桶時,一枚硬幣從縫隙滾落。那是他買煙時找回的零錢,邊緣已在高溫中與某粒砂礫焊死。我附在硬幣表面,看它被掃入下水道,與煙灰、避孕套殘骸和燒焦的學區房傳單一同沉入黑暗。
三個月后,我在地鐵通風口重逢那個男人。他指尖夾著電子煙,霧化器亮起藍光時,瞳孔里映出尚未消散的灼痕。出站口的房產中介舉著新廣告牌:“學區房直降二十萬!“他駐足片刻,突然將電子煙狠狠摔向墻角。
塑料外殼裂開的瞬間,我聽見命運的齒輪再次咬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