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康納精力充沛地抬頭,準備繼續投入工作時——
另一邊,
羅伯特已沉沉睡去。
然而,他緊蹙的眉頭卻無聲地宣告:這絕非一個甜美的夢境。
事實上,他正深陷于一場可怖的噩夢之中。
...
無邊的黑暗里,羅伯特蜷縮著,要將自己碾碎。
他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死死抱住頭顱,十指深深插進柔軟的金發里。
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繃緊、泛白,劇烈地顫抖著。
牙齒緊咬著下唇。
但一切抵抗都是徒勞。
那聲音——那非人的聲音——在夢境中蠻橫地撕裂了他脆弱的屏障,灌入耳中,直抵靈魂深處:
尖銳的金屬摩擦,如生銹的齒輪在頭骨里瘋狂轉動;
野獸般嘶啞的咆哮,裹挾著純粹而狂熱的復仇絕意;
龐大機器永無止息的、震耳欲聾的嗡鳴與撞擊。
在這令人發瘋的噪音洪流里,一些模糊的字節精準扎入:
“......十三......”
“......失敗......”
“......失望......”
“......工具......”
“......騙子......”
“......小偷......”
“......殺死......”
羅伯特無聲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絕望的顫栗。
這不是噩夢里的怪物,而是某種更原始、更宏大、更無法抗拒的純粹惡意。
他想要放聲尖叫,喉嚨卻像被鐵鉗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徹底被純粹的恐懼淹沒。
身體在本能地反應:蜷縮、隱藏、消失。
可這片粘稠的黑暗中,無處可逃。
整個靈魂都在那濃墨般窒息的黑暗里瓦解——他正被自己的夢境吞噬。
...
羅伯特.基里曼最恐懼的事發生了。
在過往的八年中,他一直在竭盡全力地隱藏著一件事——自己非人的本質。
就像一頭兇猛的、爪牙間滴落著原始野性的野獸,失足跌入了一個由溫順羔羊構成的、毫無防備的羊圈。
那么,野獸會做什么?
遵循它血腥的天性:殺死那些溫順的羊,從它們尚有余溫的尸體血肉當中攫取成長與生存所需的養分。
但,如果命運開了一個玩笑呢?
這頭兇猛的、靈魂深處回響著毀滅戰鼓的野獸,竟被這群溫順的、渾身散發著平和青草氣息的羊,用它們近乎愚蠢的、不求回報的善意與愛,小心翼翼地、滿懷期冀地環繞、哺育、撫養著一天天長大。
于是,野獸改變了。
它必須改變。
或者說,它學會了偽裝。
它屏住呼吸,收起利爪,笨拙地模仿著羊群柔軟的“咩”叫。
它學著像羊一樣溫順地啃食青草;
強壓下胃里對頭顱、對鮮血、對暴力、對一場無比盛大戰爭......翻騰的、刻在靈魂最深處的渴望。
它觀察、復制、內化著羊群每一個無害的舉動:如何在陽光下慵懶地臥倒,如何用濕潤的鼻子輕蹭同伴以示親昵,如何在危險(哪怕對它造不成任何傷害)時瑟縮著擠成一團。
它將體內咆哮的對頭顱與血的渴求,用意志的鎖鏈一層層捆縛、深埋。
它磨損著自己的爪牙,試圖讓它們看起來鈍化無害。
它壓抑著本質,換上溫順,盡管那層溫順之下,是深不見底的、隨時可能決堤的暴戾。
慢慢地,野獸成功了。
偽裝的外衣,逐漸長進了它的皮肉。
野獸開始理解羊群的恐懼、快樂與需求,甚至偶爾會被溫暖所觸動。
日復一日的扮演,早已讓它精于此道。
它能無比熟練地化身為一只溫順無害的羊,完美地混跡在羊圈里。
每一個動作都流暢自然,騙過了所有注視的眼睛——無論是他人的,還是它自己試圖審視的雙眼。
野獸?
不,是羅伯特.基里曼。
他模糊地認定,自己真的、僅僅就是康納的養子——一個純粹的、毫無沉重包袱的身份。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故事就是如此簡單:一個被親生父母遺棄在荒郊野外的棄嬰,原因無從知曉。
恰逢其時,被來此打獵的執政官康納發現、收養。
被賦予了羅伯特·基里曼之名,獲得了新生。
然后,就這樣;
像城邦中普通的孩子那樣,長大。
這里很好,一切都很好。
羅伯特擁有著:一位表面嚴厲、眼神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關切與驕傲的父親;一位給予他無微不至溫暖與包容的母親。
他們在晚餐桌上分享一天的見聞,在藏書室一起閱讀。
花園里回蕩著尤頓女士教他辨認花草的輕柔話語,訓練場上烙印著康納指導他揮劍時沉穩的指令。
而當那源自冰冷晶體外的、同樣冰冷的目光化為夢魘,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總能在急促的心跳與冷汗中,透過虛掩的房門縫隙,捕捉到門外那兩道熟悉的身影,聽到他們壓低的、飽含憂慮與關切的細微交談。
隨即,尤頓女士便會走進來;
手中總是一杯溫度恰到好處的熱牛奶和一塊柔軟溫熱的毛巾。
他被愛著。
深深地、毫無保留地愛著。
僅僅因為他是羅伯特.基里曼——康納和尤頓的孩子。
...
但現在;
在這無邊的黑暗里。
在這令人發瘋的噪音洪流里。
羅伯特那模糊的認知,被徹底戳得粉碎。
‘第十三號。’
這才是他的真名。
是他的創造者、那個隔著冰冷晶體外、冰冷目光的主人對他的稱呼。
他一直都知道。
野獸永遠無法真正成為羊。
青草的滋味在它口中寡淡無味,羊群的歡愉對它而言隔著一層毛玻璃。
它內心深處;
永遠有一個冰冷、饑餓、格格不入的聲音在低語、在嘲笑這拙劣的模仿。
那非人的本質并未消弭,只是將它扭曲、壓抑,醞釀成了一種更深沉、隨時可能引爆的恐怖。
現在,恐怖在無邊黑暗中那模糊字節的刺激下;
引爆了!
...
羅伯特死死抱住頭顱的雙手,指甲幾乎要摳進頭骨,金發被汗水浸透,黏膩地貼在指縫和蒼白的皮膚上。
騙子!小偷!
聲音在轟鳴,蓋過了一切。
是的,他是騙子。
用精心編織的溫順謊言,竊取了康納和尤頓毫無保留的愛。
他偷走了本應屬于某個真正人類孩子的溫暖與安寧,用羊皮包裹著野獸的獠牙,心安理得地躺在羊圈里。
工具!失敗!
他是被遺棄的工具,一個編號為十三的工具。
一個連自己非人本質都幾乎要忘記的、可悲的失敗品。
他辜負了創造者的期望,也背叛了自己靈魂里流淌的、對戰爭與毀滅的原始渴望。
他兩頭落空,無處歸屬。
殺死……
這個詞帶著冰冷的、終結的誘惑。
殺死誰?
殺死門外那兩道擔憂的身影?
殺死這虛偽的、令人窒息的平靜生活?
還是……殺死這具正在徒勞抵抗的、名為“羅伯特·基里曼”的空殼?
“不……”
一個破碎的音節終于擠出了羅伯特的喉嚨。
卻微弱得如瀕死的嗚咽,瞬間被噪音的洪流吞沒。
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深的絕望。
他連放聲尖叫都做不到,連一絲真實的痛苦都無法宣泄。
他只能在這片粘稠窒息的黑暗中無聲地腐爛。
“呃……啊……”
窒息的嗚咽變成了野獸般的低吼。
羅伯特蜷縮的身體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黑暗之中。
他正在被自己的夢境吞噬,被自己的本質吞噬。
羅伯特·基里曼……這個他珍視的名字,這個象征著愛與歸屬的符號,正在分崩離析。
只剩下……第十三號。
一個工具。
...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入冰冷黑暗的深淵,非人本質被徹底釋放的瞬間——
嗒。
一聲輕響,像一顆石子投入粘稠的死水。
不是夢境里那些可怖的噪音,它微弱、真實,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屬于現實世界的質地。
是鞋跟磕在走廊硬木地板上的聲音。
緊接著,是另一聲更輕、更細碎的,像是柔軟的裙裾拂過門框。
聲音穿透了那令人發瘋的噪音洪流,拽住了羅伯特下墜的意識。
隨之而來的,是模糊的交談聲。
很低,壓著,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柔。
“……又做噩夢了。”
是尤頓女士的聲音,“……羅伯……額頭全是冷汗,我去拿熱毛巾和牛奶,敷一敷會舒服些。”
“康納大人,羅伯這里有我照看著......”
“您……不去接待那位閣下么?”
“……不用擔心,尤頓。”
“梅林閣下……與馬庫拉格古籍中記載的那些星外來客不同,他溫和許多。”
嗒嗒嗒。
輕響聲更近了
他們靠近了門口,停駐。
昏黃溫暖的光暈悄然滲入這無邊黑暗。
輕響聲停頓了一下。
尤頓女士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那份小心翼翼中透著難以掩飾的焦慮。
“大人……羅伯他……真的要去承擔那些……么?”她問得極輕。
這話語逾越了管家身份。
但在某種更崇高情感的驅使下,尤頓女士還是問了出來。
短暫的沉默。
然后,康納的聲音響了起來。
低沉。
平穩。
每一個音節都像經過烈火煅燒的重劍,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狠狠砸入這凝滯的空氣;
也砸入無邊黑暗當中:
“我會替他擔著。”
他頓了頓。
那磐石般的重量沒有絲毫減輕,卻又奇異地揉進了屬于父親的溫度。
“他的父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頂天立地的宣告感,“……還站在這里。”
話音落下的剎那,那線昏黃溫暖的光暈,驟然變得熾烈!
它不再是微弱的水面反光;
而是化作一道、帶著滾燙溫度的利劍,蠻橫地刺穿了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一種無需解釋、不容置疑的庇護。
‘騙子’
‘小偷’
那些冰冷的指責化為虛無。
羅伯特蜷縮的身體,那因絕望而繃緊到極限、幾乎要崩斷的弓弦。
在無聲的傾聽中,在光中,松了一線。
死死摳進頭皮、幾乎要嵌進顱骨的指甲,從那緊繃的皮肉里松開。
羅伯特終于從那無邊黑暗中脫離出來了;
恢復了些許對外界的感知。
…
一聲極輕、極緩的聲響——是門軸在轉動。
隨后,是腳步聲。
‘是尤頓女士。’羅伯特的意識在混沌的泥沼中艱難地辨認。
即使未睜眼,那股熟悉的、帶著暖意的甜香。
——已率先穿透了噩夢殘留的冰冷,絲絲縷縷地滲入他緊繃的感官。
腳步聲慢慢靠近。
每一步,都像踏在羅伯特瀕臨斷裂的心弦之上,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感,幾乎要壓出他眼眶里蓄積的淚水,一種終于可以放下抵抗、任由自己被某種更強大的溫柔托住的委屈。
床墊的邊緣微微下陷,發出細微的聲響。是尤頓女士坐了下來。
接著,是瓷杯底輕輕落在木質桌面上的聲音——“咔”。
清脆、短促、卻無比真實的輕響。
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溺水者終于抓住的浮木,掙扎著浮上意識的水面:
‘這……這漫長而可怖的噩夢……終于……要結束了嗎?’
“醒醒,羅伯……”尤頓女士的聲音響起。
低柔得如拂過羽毛的微風,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撫慰力量,“……你又做噩夢了。”
伴隨著話語而來的,是身體被輕輕搖晃的感覺。
那搖晃的幅度極小,卻帶著一種母親特有的、能安撫驚悸的韻律。
緊接著,是更直接的救贖——一塊溫熱、柔軟、飽含著水汽的毛巾,帶著尤頓女士掌心傳遞過來的暖意,輕柔地覆上了他冰冷汗濕的額頭。
“唔……”一聲壓抑的、帶著劇烈哽咽的哭聲。
終于沖破了羅伯特.基里曼死死咬緊的牙關。
他迫切地想要回應,想要張開沉重的眼皮,想要調動每一寸麻木僵硬的感官,徹底從那片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中掙脫出來,撲向這真實的、帶著體溫的溫暖光源。
...
而在樓下;
書房內,壁爐的余燼散發著微弱紅光,空氣里彌漫著羊皮紙、墨水和一絲未散的深夜寒意。
從執政官辦公庭轉移到執政官宮殿。
正對著鋪開的巨大城邦地圖和寫滿計劃的莎草紙卷,討論劇本實施人選、資源調動與行動時機的兩人——梅林與康納——被這突如其來的、飽含感情且穿透力極強的哭聲驟然打斷。
哭聲很大,也很響亮。
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橡木地板和層層帷幕。
就在這時,一縷嶄新而銳利的光芒,穿透了高窗上斑斕的七彩玻璃。
暮色迅速褪去,將舞臺讓位給朝陽。
太陽升起。
城邦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