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東:別具一格的浙東游記
- 黃炎培
- 1496字
- 2025-05-21 12:13:42
卷頭語
什么叫做“之東”?為什么寫《之東》?讀了《之東》,自會明白。
此時吾所欲說的,是我對于寫文章的態度。
雖說“貪吟自己詩”,到底文字這樣東西,是寫給別人看的。既然寫給別人看,該想一下。那種文章人家好懂?那種不好懂?那種文章懂的人多?那種懂的人少?那種文章愛看的人多?那種愛看的人少?
我是打算過的。如果有人問:為什么你不寫那種文章,而寫這種文章?我愿意很坦白地答復:就為是能讀和愛讀那種文章,像你老先生樣不多的緣故。
自從《之東》先在《大公報》披露,有人告訴我,旁人在那里批評,說:“《之東》有些幽默氣息。怎么那位先生也會說幽默話?”幽默不幽默,在乎人們的感覺。可是有一點我要說明,文章越能感動人,當然越好。不過,也要有個限度。自己也得預先立下一個標準。吾愿把古來這一類的文字,舉幾個例來說說。
楚莊王一匹愛馬,喂得太胖,死了。傷心得很,要把大夫禮葬它,大家都說不行,王大怒,說:“那個敢反對,那個死。”優孟來了。一進門,嚎啕大哭。王問怎么哭?他一面哭,一面說:“吾們大王所最鐘愛的馬啊!怎么僅僅用大夫的禮葬你呢?怎么對得起你呀!請快快用葬大王的禮葬你吧!”王問:“該怎樣呢?”他說:“該用怎樣的棺,怎樣的槨,多少人鑿穴,多少人堆土,建起廟來供它,殺起牛來祭它,把一萬戶的地方來封它,這樣,才使天下后世都知道吾們的大王,是看輕人的,是看重馬的。”一席話,說得莊王吩咐趕快把死馬交給廚房,不許把剛才的話傳出去。
秦始皇要建一大花園,東從函谷關起,要圈用很多很多的土地,優旃來了。一見始皇,大加稱贊,說:“好得很。快快多養些飛禽走獸。敵人從東方來的時候,叫這些麋啊鹿啊,去觸他們是了。”始皇一聽,立刻吩咐停工。
這一類說法固然很妙,他們的用心卻是很苦。
晉朝的元帝,生了皇子,大賞賜一群臣子,有一位殷洪喬起來道謝,說:“皇上生子,這是何等可賀的事,只是小臣毫無功勞,怎么可以受賜呢?”皇帝大笑,說:“這事,豈可以讓你有功勞呢?”
這一類說法,固然可以使人發大笑,可是并沒有什么好處,卻也并沒有什么壞處。大概茶余酒后,打諢,調笑,皆屬這一類。
桓溫常常躺在床上,獨自發憤,說:“這樣混下去,怎么得了?”忽然站起來說:“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貽臭萬年。”
阮嗣宗很浪漫,有人譏諷他,他說:“禮法啊!禮法,那里是為吾們設立的呢?”
這一類說法,也許不是他們本心的話,故意說得痛快,說得放浪,吾以為無論他們心地怎樣,到底是萬萬不可以。
吾認為從古時到現在,有等人,抱著光明純正的目標,困于黑暗而嚴酷的環境,于無可如何的中間,不敢說正面,就反面來說,不能用直筆,用曲筆來寫。冷雋干峭的文句,詼奇微妙的語調,無非欲對方避去正面的刺激,而發現天良上的感動。他們的用心多么苦!這種人多么可憐而又可敬!至于又一等人,利用群眾心理上弱點,但求博得喝彩,雖違反良心也不顧,譬如班固說東方朔玩世滑稽,“首陽為拙,柱下為工”。以李老先生退隱柱下為工,固然夠不上知己,且不說了。稱夷齊兩弟兄為拙,竟公然打倒氣節,提倡奸猾,好像替日本人編制偽滿洲國教科書資料一樣。尤其不堪的,自己干著卑鄙浪漫的腐化行為,還老著面皮,說得多么闊氣,多么有理,借此引誘一般意識沒有堅定的青年,跟著他亂跑。文人萬惡,一至于此。吾想稍明白人生意義的,決不肯這樣干。
還有一層,吾要說一說:我很不贊成請不相干的人來作序文。天下自有不相干的人肯替人作不相干的序文,簡直等于吾鄉死了人,雇用老媽子代主人舉哀,而請求名流闊佬寫一篇寬皮大套的恭維話,簡直等于死了以后訃告前邊的像贊。我呢,文字的好壞又一問題,這類無聊的舉動,希望我永遠不要干,并且不替人家干。
著者
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