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荒誕又真實得有些刺眼的世界里,程功時常琢磨,自己這人生,最光輝的時刻到底隱匿在哪個犄角旮旯?
他就這么晃蕩在大街上,像是被一股無形的洪流裹挾進熙熙攘攘的人群,周遭盡是些刺眼的玩意兒——豪車囂張地揚塵而過,名貴的表在別人腕間折射出傲慢的光,還有那款式新潮但價格卻能把兜里幾張票子襯得一文不值的限量版球鞋。每每瞧見這些,程功心里的疑問就愈發像只不安分的耗子,來回亂竄。不過,他每次都梗著脖子、攥緊拳頭,給自己打氣,篤定那光輝的日子鐵定藏在往后的某一天。
穿戴樸素的程功,努力挺直腰板,好似這么一來,身上那件普通衣衫也能抖擻出幾分并不存在的氣質。懷揣著這點可憐又倔強的自信,他大步邁向商場大門,奔赴人生頭一遭的相親戰場。
“到哪了?大帥哥?!笔謾C里,女方的聲音透著股急切勁兒,像是等不及要揭開什么神秘大獎。
“我進商場大門了,這會兒在肯德基門口?!背坦εψ屄曇袈犉饋沓练€,可握著手機的手,還是不自覺地緊了緊。
“進來吧,我在吧臺,穿黃色裙子?!?
程功的心“咯噔”一下,好似被人猛地踹了一腳,剛才積攢的那股豪邁瞬間漏了個精光。眼前這商場的門,陡然化作千斤閘,他憋紅了臉、鉚足了勁兒,連推帶搡才氣喘吁吁地推開門跨進去。
“在這兒,這兒呢,程功?”
“對啊,好家伙,跟這破門較上勁了,可算推開了,呵呵?!背坦Τ冻鰝€比哭還難看的笑,試圖化解空氣中的尷尬,可那女孩眼皮都沒抬一下,顯然沒打算接他的話。
程功愈發局促,聲音也跟著小了下去,活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額,你好,你好,咱們是先吃飯還是先看電影?”
“呵呵,你可真有意思?!泵米影阉麖纳系较麓蛄苛藗€遍,眼珠子轉得飛快,跟直升機螺旋槳似的,沒過三秒就給出了結論:“你本人和照片上差別有點大啊?!?
程功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半天才磕磕絆絆回道:“是嘛?哈哈,我瞅著差不多啊。”
妹子沒再接話,只是沉默著擺弄手機。
“那你餓嗎?”程功硬著頭皮又問。
“不餓,咋啦?”妹子的語調冷得能掉冰渣,砸得程功一哆嗦。
程功那滾燙的紅臉,此刻尷尬得沒處擱,只能自個兒干笑兩聲:“那咱倆先去看電影吧?!?
“行唄?!泵米酉ё秩缃?。
取了電影票,離開場還有半個鐘頭,兩人站在影院門口,氣氛比液氮還冷。妹子盯著手機,像是那上頭藏著金山銀山;程功也佯裝淡定地掏出手機,剛巧,老媽的微信跟顆炮彈似的砸過來:“兒子,人家可是正編教師,你可得把握住嘍,加油!我帥氣的大兒子!”
程功手一抖,下意識攥緊手機,動作大得引起妹子的側目。
他憋得滿臉通紅,磕巴著找話題:“那啥,我想說,啊,我今天上午去參加同學婚禮了?!?
“哦?!泵米友燮ざ紱]抬,一個字就把程功的熱情拍滅了。
妹子許是瞧見他那憋屈模樣,施舍般又補了句:“婚禮咋樣呀?”
程功深吸一口氣,思緒飄回那場婚禮……
“各位來賓,大家上午好!我受新郎鄭重托付來主持今天的婚禮。為啥挑我呢?后來才知道,敢情是我長得安全,不會讓新娘走神,更不會搶新郎風頭,所以找我,穩當!其實我滿心不樂意,奈何跟新郎是鐵哥們,推脫不得,只能成人之美了。下面,有請新人進場!”司儀字正腔圓,音樂轟然響起,臺上一片喜慶,臺下可就一言難盡了。
“老程,咋來的啊?遲到了??!大伙都念叨你呢!”昔日同學聚成一桌。
“哈哈,騎我爸那摩托來的,中途給親戚送點菜,耽擱了,待會兒自罰三杯!”
“喲呵,酒量見長??!早說啊,我昨兒個剛提的寶馬幫你捎過去啊,就一腳油門的事兒,權當磨合新車,這十多公里騎摩托多危險吶!”老同學衣著華貴,表情眉飛色舞的說。
“呵呵,太麻煩啦,我騎車挺方便的?!?
“你現在在哪上班呢?”另一個同學湊過來問。
“開發區?!?
“啥單位?。俊?
“家具城的樓層經理?!?
“臥槽,老程出息了,都當上經理了!”
程功本想拿“經理”名頭為自己撐撐面子,哪承想被知情同學當場戳穿:“說好聽是經理,說白了就是樓層管理員。”說完還假裝一臉歉意的補充:“老程,跟你開玩笑呢,別往心里去啊。”
“擦,念書那會兒你就愛擠兌人,現在還這樣!你呢,在哪高就啊?”程功不甘示弱的反問。
“我在電網上班,家里托關系塞進去的,扣完五險一金,到手七千多點,還不夠給老徐那寶馬加油的。你一個月開多少?。俊?
“沒你多,到手六千出頭?!背坦ρ燮ざ紱]眨,私自給工資翻了番,說得面不改色。
“那咱倆半斤八兩,這點錢,老婆本遙遙無期啊?!?
大力調笑著出來解圍,“你少說兩句,小心老程騎摩托撞你噢?!贝罅ι蠈W時就是出了名的和事佬。
“哎,大力,聽說你也快結婚了,行啊,念書那會榆木疙瘩一個,下手倒挺快。對象干啥的???”同學七嘴八舌的問。
“你消息還挺靈通。我對象是小學老師,跟老張對象一樣?!?
老張不懈地抬起一邊眉毛:“那可不一樣!我對象可是正編,不是合同工?!?
大力不慍不火的說:“合同工咋了,我倆合適就行!”
“哎呀,瞧把你能的,結婚記得喊我們,給你包個大紅包!”
大力滿口答應:“妥妥的!”
緊接著又有人問程功:“老程,你處對象沒?”
“真巧,也是個正編小學老師,呵呵?!背坦π奶摰匾惶掳停那难柿丝谕倌傺b鎮定。
“喲呵,咱們這桌成小學老師家屬團了?那你啥時候辦事啊老程?”
“才處沒多久,還得再看看……”程功手心冒汗,濕漉漉的,手機都有些滑手。
“你可得抓點緊,沒車沒房小姑娘沒安全感,就算她不介意,也要讓女方家里放心才行。多虧我家里給力,早早備好了,完全沒后顧之憂?!庇质且粋€打著關心的幌子出來炫耀的同學。
“你少顯擺,老跟我們這些‘屌絲’比,有本事跟臺上那位比去!”
“你這嘴欠的,念書就愛拆我臺,今天非得灌倒你。不過你說得對,老王那可是傳奇,老丈人一出手就是賓利,往后怕是離不開車座了?!?
“傳奇,嗯,傳奇?!?
“吾輩之楷模。”
大伙紛紛點頭,像是集體給這“傳奇”行注目禮。程功心里卻很窩火,恨不得抄起旁邊切蛋糕的長刀,在桌上舞一圈,把這功利場上的極盡炫耀帶給自己的落差感一股腦兒揮出去??伤緝x那大嗓門跟高音喇叭似的,瞬間打破他的幻想:“下面,有請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挽著父親的手臂,步入幸福通道!”
舞臺上,新郎眼眶泛紅,接過新娘的手,新娘眼睛瞪得溜圓,小手白胖像發酵面團,身形圓潤如迷你米其林,新郎滔滔不絕發表感言,聽在賓客耳中也就一句中心思想:薄酒薄菜。
“真摳啊,這都啥菜,拍黃瓜、炸薯條都能當主菜了。”
“可不是嘛,早知道少隨一百,留著給車加油。”
“別提車了,連個接送的都沒有,看在老同學份上不計較,沒想到吃得這么寒磣。”
“我老家妹妹農村大院辦席,都比這強百倍?!?
“小點聲,別被鄰桌聽見。”
“怕啥,他們就是沒說,心里指不定也這么想?!?
……
思緒回轉,程功嘟囔一句:“吃得不咋地?!?
“哦,婚禮都這德行?!泵米硬幌滩坏匾痪洌勗捲俣认萑虢┚?。
電影散場,因票是妹子買的,程功出于禮貌,依舊忐忑著提議請吃飯,沒想到妹子竟一口答應。飯桌上,妹子突然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講起她閨蜜的糟心事,婚姻如何不如意。程功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突然推心置腹說這么多閨中密友的隱事是為什么。他暗自琢磨,說不定妹子是對自個兒也有點好感?剛才興許是誤會人家了。
“走吧,我吃飽了。”妹子一抹嘴,作勢起身。
“剛吃飽,咱倆再找個地方遛達溜達,消消食兒?”程功鼓足勇氣。
“不了,家里有事?!?
“哦……那下次吧?!?
“???啊,再說吧。”
道別后,程功失落地望著妹子背影,坐上公交回那五站地外的出租屋。
剛爬上頂樓,鑰匙還在門鎖里卡著呢,手機鈴聲就催命似的響起來。進屋接起電話,老媽的聲音跟連珠炮似的:“兒子,跟姑娘談得咋樣?。靠旄鷭屨f說。”
“嗯,還行吧。”程功底氣不足。
“咋聽著沒信心呢?拿出你小學六年級那股勁頭,這么好的姑娘,必須拿下!媽看好你!”老媽恨鐵不成鋼。
“知道了,知道了,我還有事,掛了啊。”程功掛斷電話,迅速打開微信。
程功:到家了嗎?
妹子:啊。
程功:啊是什么意思,難道今天見面的感覺不好嗎?
妹子:還行吧,一般般。
程功:那就是沒感覺嘍?
妹子:啊。
程功:沒感覺吃飯的時候為什么還說那些話?
妹子:我是在暗示你,你的條件跟我壓根不匹配,懂?
程功心中不是滋味:我什么條件?你也沒好到上天??!
妹子:呵呵,都啥年代了,你還用著古董手機,衣服皺巴巴跟抹布似的,鞋子一看就是假名牌,當我看不出來???我費多大勁才當上正編老師,你覺得你配得上嗎?
程功不再客氣的反諷:我手機是最新款的,鞋子專賣店買的,衣服的品牌以你這眼神估計也認不出來。還人民教師呢,這說話水平也配為人師表?勢利眼的勁兒,教書育人也是誤人子弟!
妹子:你個小屌絲罵誰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二十平米出租屋還裝大爺。全身上下一整個假冒偽劣產品,笑死我了。
程功:我……!(微信對話框彈出大大的紅色感嘆號)(對方已將你拉黑)。
程功一口悶氣梗住,噎得半死,越想越氣卻無處發泄。翻出對方手機號,在短信頁面打了刪,刪了打,最終男子漢的度量戰勝了一時氣憤,把手機扔在一邊。即便是逞一時口舌之快又有何用呢,翻來覆去就那幾句沒什么氣勢的駁斥,到底說不出太過分的狠話。
家里不夠殷實,工作不夠體面,就連對峙都落了下風,被個小姑娘懟得啞口無言。程功心里最后那道防線“嘩啦”一聲垮了,淚水奪眶而出,在那張早已沒了尊嚴的臉上肆意橫流。哭罷,程功下樓拎了瓶二鍋頭,回屋癱在沙發上,大口灌起來。
迷醉之際,程功腦袋昏昏沉沉,嘴里卻喃喃自語:我這一生,最光輝的時刻是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