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種八仔幾乎每天夜里都能夢到那小伙子。有時,睡到半夜,他在夢中醒來,以為牛壯還睡在身邊,便用手去摸,發(fā)覺已換了人,忍不住抱住頭抽泣。也有幾次,他夢見自己從高高的腳手架上掉了下去,腿被摔斷了,嚇出了一身冷汗。白天繁重的體力勞動,夜晚無休止的精神折磨,使種八仔的身心受到了極大挑戰(zhàn)。可合同上寫得明白,只能等工程結(jié)束后才能結(jié)算,想走是辦不到的。一根無形的鎖鏈束住了他。
時間一晃大半年過去了。總算盼到工程結(jié)束了,種八仔拿到了八百元沉甸甸的一沓票子。這是他的血汗結(jié)晶啊,是他夢過不知多少回的東西。種八仔捧著鈔票無聲地流淚了。是喜?是憂?還是悲喜交加?他自己說不清。就為這花花綠綠的鈔票,多少人絞盡腦汁,多少人背井離鄉(xiāng),又有多少人去冒天下之大不韙呢!若不為這人人愛又人人妒、誰也離不了的幾張紙,種八仔會不遠千里跑這兒來受洋罪嗎?工程沒結(jié)束時,種八仔多次暗下決心,領(lǐng)了錢就離開這里,不再多受一天罪。可一旦鈔票到手,他又不想離開了。恐怕這就是金錢的魔力吧。不離開是不離開,有兩件事必須立即辦。一是給家里寄一筆錢,寫封信。從打他來到東北,還沒給家寫過一封信。他不再給妻子和母親開空頭支票。如今有了錢可寄,他要像回事地寫封家書。第二件事就是要好好上街玩一天。從打他來到這個城市,他幾乎沒離開過工地半里。因為沒有錢,碰到柜臺他怕賠不起。如今不同了,他有了大把的鈔票。他要到街上去逛,像個城里人那樣大搖大擺地逛,去領(lǐng)略一下北國重鎮(zhèn)的風姿,去品嘗做個城里人的滋味,他還要去電影院看電影。聽說城里的電影是很露骨的,盡管他有點怕羞,可更想看,尤其是錄像廳的錄像,據(jù)說最過癮。電影院里一個挨一個坐著,說不定還能挨上年輕的女人。當然,干這些事之前他必須干干凈凈地洗個澡,再買身城里人都穿的西裝。他不愿讓城里姑娘在他身邊捂鼻子。
第二天清晨,盡管種八仔告了一天假,可還是早早就起了床。一是他習慣早起了,就是不習慣,他也睡不著。他幾乎一夜沒睡好,一直被興奮的虛幻糾纏著。
種八仔在上班的人流中穿梭。街上商店還都沒有開業(yè),只有路旁的一家家小吃部在開門迎客。大果子的油香和餛飩的鮮味混合著往他鼻孔里鉆。種八仔突然想到,還差吃早飯這項議程。于是他的肚子立刻鳴叫起來。他在一家小吃部門口剛一猶豫,便被一個油膩膩的姑娘笑著扯進了屋,按在座位上。他不記得自己點過什么,可那女人已把一碗熱餛飩和四張比牛眼大許多的餡餅端到他跟前。那女人迷人的目光比餡餅還香。種八仔直抽鼻子,不知是在嗅餅香還是想嗅女人的粉脂香。其實那女人根本沒涂胭脂,倒有兩粒眼屎被油煙浸得烏亮。
吃過早飯,種八仔直奔浴池。可到了浴池門前他又打住。他想,該先去商店買西裝,然后再洗澡,換上,這樣才符合程序。于是他直奔商店。各大商場剛開門,他隨著人流往里淌。他不知幾樓賣西裝,又不好意思問,便從一樓往上找。在三樓,他看到了賣西裝的。可嚇他大氣不敢喘。凡西裝都幾百元一套,最賤的也一百幾十元。顯然他是舍不得買那么多錢一套的衣服。服務(wù)員見他站在柜臺前,忙湊了過來。現(xiàn)在都搞承包,服務(wù)態(tài)度變得極佳。種八仔用手捂了捂衣袋里的鈔票,逃也似的離開了商店。種八仔連走了幾個商場和攤床,哪里也買不到便宜的西裝。種八仔索性沿著路邊躑躅,不遠處一片動遷區(qū),人們正忙忙活活地搬著家。不少人把多余的家具和一些水桶、舊童車、破魚缸之類的東西搬到路邊叫賣,價錢很便宜。一個細瘦的男人手中抖著一套舊西裝在吆喝:“看一看,看一看,就這件啦,七成新的西裝,二十塊錢拿去!”種八仔眼里射出了希望之光。他快速跑上前一把搶過西裝。他好不容易尋到這等便宜的貨色,生怕別人搶去,慌慌地掏錢遞給賣主。
“穿去吧,兄弟,便宜到家了。”那人接了錢,變戲法似的又弄出一套來,又開始吆喝。
種八仔在浴池里足足泡了有半點鐘。數(shù)不清的污垢在水面上漂蕩。回到更衣室,他開始往身上套西裝。穿戴完畢,便湊到穿衣鏡前觀看。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鏡子里的小伙子帥氣了許多!盡管襯衫舊了些,西裝也皺了點。
正是七八月份,稻谷曬米的季節(jié),人們都有著夏裝。種八仔一身西裝顯得很造作,可他自己絲毫沒察覺。唯一不適的是熱了些,背上不時有黏膩的汗珠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