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石老人自述:白石老人晚年對自己一生經歷的追憶
- 齊白石口述 張次溪筆錄
- 4001字
- 2025-05-21 12:15:48
一 出生時的家庭狀況(一八六三)
窮人家的孩子,能夠長大成人,在社會上出頭的,真是難若登天。我是窮窩子里生長大的,到老總算有了一點微名?;叵脒@一生經歷,千言萬語,百感交集,從哪里說起呢?先說說我出生時的家庭狀況吧!
我們家,窮得很哪!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一八六三)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生肖是屬豬的。那時,我祖父、祖母、父親、母親都在堂,我是我祖父母的長孫,我父母的長子,我出生后,我們家就五口人了。家里有幾間破屋,住倒不用發愁,只是不寬敞罷了。此外只有水田一畝,在大門外曬谷場旁邊,叫做“麻子坵”。這一畝田,比別家的一畝要大得多,好年成可以打上五石六石的稻谷,收益真不算少,不過五口人吃這么一點糧食,怎么能夠管飽呢?我的祖父同我父親,只好去找零工活做。我們家鄉的零工,是管飯的,做零工活的人吃了主人的飯,一天才掙二十來個制錢的工資。別看這二十來個制錢為數少,還不是容易掙到手的哩!第一,零工活不是天天有得做。第二,能做零工活的人又挺多。第三,有的人搶著做,情愿減少工資去競爭。第四,凡是出錢雇人做零工活的,都是刻薄鬼,不是好相處的。為了這幾種原因,做零工活也就是“一天打魚,三天曬網”,混不飽一家的肚子。沒有法子,只好上山去打點柴,賣幾個錢,貼補家用。就這樣,一家子對付著活下去了。
我是湖南省湘潭縣人。聽我祖父說,早先我們祖宗,是從江蘇省碭山縣搬到湘潭來的,這大概是明朝永樂年間的事。剛搬到湘潭,住在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了。只知在清朝乾隆年間,我的高祖添鎰公,從曉霞峰的百步營搬到杏子塢的星斗塘,我就是在星斗塘出生的。杏子塢,鄉里人叫它杏子樹,又名殿子樹。星斗塘是早年有塊隕星,掉在塘內,所以得了此名,在杏子塢的東頭,紫云山的山腳下。紫云山在湘潭縣城的南面,離城有一百來里地,風景好得很。離我們家不到十里,有個地方叫煙墩嶺,我們的家祠在那里,逢年過節,我們姓齊的人,都去上供祭拜,我在家鄉時候,是常常去的。
我高祖以上的事情,祖父在世時,對我說過一些,那時我年紀還小,又因為時間隔得太久,我現在已記不得了,只知我高祖一輩的墳地,是在星斗塘?,F在我要說的,就從我曾祖一輩說起吧!我曾祖潢命公,排行第三,人稱命三爺。我的祖宗,一直到我曾祖命三爺,都是務農為業的莊稼漢,上輩沒有做過官,也沒有發過財,勤勤懇懇地混上一輩子,把肚子對付飽了,就算挺不錯的。在那個年月,窮人是沒有出頭日子的,莊稼漢世世代代是個莊稼漢,窮也就一直窮下去啦!曾祖母的姓,我不該把她忘了。十多年前,我回到過家鄉,問了幾個同族的人,他們比我長的人,已沒有了,存著的,輩份年紀都比我小,他們都說,出生得晚,誰都答不上來。像我這樣老而糊涂的人,真夠豈有此理的了。
我祖父萬秉公,號宋交,大排行是第十,人稱齊十爺。他是一個性情剛直的人,心里有了點不平之氣,就要發泄出來,所以人家都說他是直性子,走陽面的好漢。他經歷了太平天國的興亡盛衰,晚年看著湘勇(即“湘軍”)搶了南京的天王府,發財回家,置地買屋,美得了不得。這些殺人的劊子手們,自以為有過汗馬功勞,都有戴上紅藍頂子的資格(清制:一二品官戴紅頂子,三四品官戴藍頂子),他們都說“跟著曾中堂(指曾國藩)打過長毛”,自鳴得意。在家鄉好像京城里的黃帶子一樣(清朝皇帝的本家,近支的名曰宗室,腰間系一黃帶,俗稱黃帶子;遠房的名曰覺羅,腰間系一紅帶,俗稱紅帶子。黃帶子犯了法,不判死罪,最重的罪名,發交宗人府圈禁,所以他們胡作非為,人均畏而避之),要比普通老百姓高出一頭,什么事都得他們占便宜,老百姓要吃一些虧。那時候的官,沒有一個不和他們一鼻孔出氣的,老百姓得罪了他們,苦頭就吃得大了。不論官了私休,他們總是從沒理中找出理來,任憑你生著多少張嘴,也搞不過他們的強詞奪理來。甚至在風平浪靜、各不相擾的時候,他們看見誰家老百姓光景過得去,也想沒事找事,弄些油水。我祖父是個窮光蛋,他們打主意,倒還打不到他的頭上去,但他看不慣他們欺壓良民,無惡不作,心里總是不服氣,忿忿地對人說:“長毛并不壞,人都說不好,短毛真厲害,人倒恭維他,天下事還有真是非嗎?”他就是這樣不怕強暴,肯說實話的。他是嘉慶十三年(戊辰·一八〇八)十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常說:“孫兒和我同一天生日,將來長大了,一定忘不了我的?!彼盍肆邭q,歿于同治十三年(甲戌·一八七四)的端陽節,那時我十二歲。我祖母姓馬,因為祖父人稱齊十爺,人就稱她為齊十娘。她是溫順和平、能耐勞苦的人,我小時候,她常常戴著十八圈的大草帽,背了我,到田里去干活。她十歲就沒了母親,跟著她父親傳虎公長大的,娘家的光景,跟我們家差不多。道光十一年(辛卯·一八三一)嫁給我祖父,遇到祖父生了氣,總是好好地去勸解,人家都稱贊她賢惠。她比我祖父小五歲,是嘉慶十八年(癸酉·一八一三)十二月二十三日生的,活了八十九歲,歿于光緒二十七年(辛丑·一九〇一)十二月十九日,那時我三十九歲。祖父祖母只生了我父親一人,有了我這個長孫,疼愛得同寶貝似的,我想起了小時候他們對我的情景,總想到他們墳上去痛哭一場!
我父親貰政公,號以德,性情可不同我祖父啦!他是一個很怕事、肯吃虧的老實人,人家看他像是“窩囊廢”(北京俗語,意謂無用的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德螺頭”。他逢到一肚子委屈,有冤沒處申的時候,常把眼淚往肚子里咽,不到人前去哼一聲的,真是懦弱到了極點了。我母親的脾氣卻正相反,她是一個既能干又剛強的人,只要自己有理,總要把理講講明白的。她待人卻非常講究禮貌,又能勤儉持家,所以不但人緣不錯,外頭的名聲也挺好。我父親要沒有一位像我母親這樣的人幫助他,不知被人欺侮到什么程度了。我父親是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十二月二十八日生的,歿于民國十五年(丙寅·一九二六)七月初五日,活了八十八歲。我母親比他小了六歲,是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一八四五)九月初八日生的,歿于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日,活了八十二歲。我一年之內,連遭父母兩喪,又因家鄉兵亂,道路不通,我住在北京,沒有法子回去,說起了好像刀刺在心一樣!

齊白石父親遺像

齊白石母親遺像
提起我的母親,話可長啦!我母親姓周,娘家住在周家灣,離我們星斗塘不太遠。外祖父叫周雨若,是個教蒙館的村夫子,家境也是很寒苦的。咸豐十一年(辛酉·一八六一)我母親十七歲那年,跟我父親結了婚。嫁過來的頭一天,我們湘潭鄉間的風俗,婆婆要看看兒媳婦的妝奩的,名目叫做“檢箱”。因為母親的娘家窮,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自己覺得有些寒酸。我祖母也是個窮出身而能撐起硬骨頭的人,對她說:“好女不著嫁時衣,家道興旺,全靠自己,不是靠娘家陪嫁東西來過日子的?!蔽夷赣H聽了很激動,嫁后三天,就下廚房做飯,粗細活兒,都干起來了。她待公公婆婆,是很講規矩的,有了東西,總是先敬翁姑,次及丈夫,最后才輪到自己。我們家鄉,做飯是燒稻草的,我母親看稻草上面,常有沒打干凈、剩下來的谷粒,覺得燒掉可惜,用搗衣的椎,一椎一椎地椎了下來。一天可以得谷一合,一月三升,一年就三斗六升了,積了差不多的數目,就拿去換棉花。又在我們家里的空地上,種了些麻。有了棉花和麻,我母親就春天紡棉,夏天績麻。我們家里,自從母親進門,老老小小穿用的衣服,都是用我母親自織的布做成的,不必再到外邊去買布。我母親織成了布,染好了顏色,縫制成衣服,總也是翁姑在先,丈夫在次,自己在后。嫁后不到兩年工夫,衣服和布,足足地滿了一箱。我祖父祖母是過慣窮日子的,看見了這么多的東西,喜出望外,高興得了不得,說:“兒媳婦的一雙手,真是了不起?!彼€養了不少的雞鴨,也養過幾口豬,雞鴨下蛋,豬養大了,賣出去,一年也能掙些個零用錢,貼補家用的不足。我母親就是這樣克勤克儉地過日子,因此家境雖然窮得很,日子倒過得挺和美。
我出生的那年,我祖父五十六歲,祖母五十一歲,父親二十五歲,母親十九歲。我出生以后,身體很弱,時常鬧病,鄉間的大夫,說是不能動葷腥油膩,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能吃的東西,就很少的了。吃奶的孩子,怎能夠自己去吃東西呢?吃的全是母親的奶,大夫這么一說,就得由我母親忌口了??蓱z她愛子心切,聽了大夫的話,不問可靠不可靠,凡是葷腥油膩的東西,一律忌食,恐怕從奶汁里過渡,對我不利。逢年過節,家里多少要買些魚肉,打打牙祭,我母親總是看著別人去吃,自己是一點也不沾唇的,忌口真是忌得干干凈凈。可恨我長大了,作客在外的時候居多,沒有能夠常依膝下,時奉甘旨,真可以說:罔極之恩,百身莫贖。
依我們齊家宗派的排法,我這一輩,排起來應該是個“純”字,所以我派名純芝,祖父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叫我阿芝,后來做了木工,主顧們都叫我芝木匠,有的客氣些叫我芝師傅。我的號,本叫渭清,祖父給我取的號,叫做蘭亭。齊璜的“璜”字,是我的老師給我取的名字。老師又給我取了一個瀕生的號。齊白石的“白石”二字,是我后來常用的號,這是根據白石山人而來的。離我們家不到一里地,有個驛站,名叫白石鋪,我的老師給我取了一個白石山人的別號,人家叫起我來,卻把山人兩字略去,光叫我齊白石,我就自己也叫齊白石了。其他還有木居士、木人、老木、老木一,這都是說明我是木工出身,所謂不忘本而已。杏子塢老民、星塘老屋后人、湘上老農,是紀念我老家所在的地方。齊大,是戲用“齊大非耦”的成語,而我在本支,恰又排行居首。寄園、寄萍、老萍、萍翁、寄萍堂主人、寄幻仙奴,是因為我頻年旅寄,同萍漂似的,所以取此自慨。當初取此“萍”字做別號,是從瀕生的“瀕”字想起的。借山吟館主者、借山翁,是表示我隨遇而安的意思。三百石印富翁,是我收藏了許多石章的自嘲。這一大堆別號,都是我作畫或刻印時所用的筆名。我在中年以后,人家只知我叫齊璜,號叫白石,連外國人都這樣稱呼,別的名號,倒并不十分被人注意,尤其齊純芝這個名字,除了家鄉上歲數的老一輩親友,也許提起了還記得是我,別的人卻很少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