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是自顧自地批閱起奏章了。

咸陽宮，扶蘇帶著整頓后的大軍回來后，整座宮殿那是久違的上下有序。

這天，夏秋之交時，下午的日頭很耀眼。

但是章臺宮殿外，種植著一排排的桂樹。圓潤厚大的葉片隨風吹舞，飄進了宮室內。

扶蘇換上了黑色長袍，頭戴鑲嵌了白玉的高冠。

他在案前熟練地提筆，習慣性地一筆一筆畫篆書，批復奏章。

側臉看過去，大家伙都下意識地看到了年輕時的秦始皇。

不過，扶蘇比年輕時候的秦始皇更帥。

那是因為扶蘇身上，有一股不屬于這個時代的人身上的松弛，還有清澈。

蒙毅看著扶蘇那清澈的眼睛，怎么也對應不到他最近干的這樁天大的事情上來。

蒙毅看著扶蘇公然地說一套做一套，臉皮比銅案還要厚實，性格也是越發像是始皇帝陛下了，真是臉厚心黑。

蒙毅做夢都沒想到這一天啊。

他回到了熟悉的章臺宮，銅爐上的紋樣都沒變，奏章的外規還是老樣子，他也還是老樣子，一身黑袍，頭戴法冠。

唯一不同的是，扶蘇坐在了自己昔日老大坐的位置上。

此情此景，真是讓人感慨。

自蒙毅知道扶蘇造反之后，大為驚駭，認為扶蘇公子已經瘋了。

但是當他知道，趙高死了，就輕飄飄地把認為那沒事了。

最近這個把月相處下來，蒙毅感覺現在的扶蘇公子和以前相比，變得風流了不少。

不過，蒙毅很喜歡這樣的扶蘇公子。

皇太子就應該是這樣。

以前的扶蘇公子，說實話，孝順是孝順，可是太仁懦了。

現在，扶蘇公子造反了。

蒙毅對扶蘇的崇拜和敬重，從原先的五分到了二十分。滿分只有十分。

扶蘇和蒙毅二人年紀相仿，政事見地也相合。

扶蘇認為說，“應該慢慢的停止從各地征發徭役了。每每從地方抽調刑徒、乃至服徭役的人跨越郡縣，去往遙遠的邊地，或者說是咸陽來服役，參與建筑工事。”

“這樣做，興師動眾不說，影響農田耕種。而且總是這樣調配人翻山越嶺去服役，本質上卻使得基層狀況更加混亂?！?

蒙毅也說，“現在底層的庶民們，怨氣都很重。他們每天都疲于奔命，做了很多事，可是卻拿不到應有的收益。”

“男丁婦女都很厭惡這征伐徭役的事情。雖然帝國法律規定，要給他們付錢。但是真正能夠拿到這筆錢的庶民，幾乎是鳳毛麟角?！?

“絕大多數人，都是給分一些回家的干糧，再給配些許錢，就回家的?！?

“地方的官差們，總是能夠絞盡腦汁地在法律上做文章，他們能夠做到不觸犯法律并且從民眾身上撈取到油水?！?

扶蘇皺眉，“怎么個撈取法？”

“很簡單。徒隸們按照法律，每個人都要領取一定份額的糧食和衣服的。”

“但是長官們通常不會按照規定發放?！?

“絕大部分都是延期，有的則是缺斤少兩?！?

“還有一種就是做文字功夫，原先規定每人要發放工錢。但是這筆工錢不會發放下來，會以飲食起居所耗物資來抵扣。事實上，這筆費用本來就應該是官府出資。”

“但是他們抵扣了這筆錢?！?

“抵扣了這筆錢后，還讓徭役者再付錢，再買一次衣食住行的費用?！?

“如此，官差們便是拿了兩份錢?！?

“還有些地方，因為地處偏遠。自認為山高皇帝遠，陛下管不到他們。所以就強行不按照統一的標準來?！?

“帝國法律規定，但是到了鄉下，他們另行規定?！?

扶蘇聽到這些情況，自然皺眉，“照你的說法。所謂的郡縣制，只是皇帝給自己立下的制度。只有皇帝和中央在執行郡縣制?！?

“而實際上地方的官吏們，將官們，都是各自為政。他們自己執行的是分封制?！?

分封——在大秦的皇宮里，這兩個字可是燙嘴巴的。

蒙毅聽到，最初還自己把自己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但是很快，他反應過來現在是扶蘇做主了。

“是啊。”

“其實那些秦吏，只有在靠近咸陽的地方，才受到中央的約束。一旦距離咸陽過于遙遠，他們就自成體系了。”

想到此，扶蘇痛定思痛，做了個不小的決定。

“我打算，暫時停止征調刑徒，也停止徭役。”

“我知道帝國現在正有很多大型工程。”

“那么和民生無關的工程，全部暫緩，能夠停止的全部停止。”

“你看如何？”

蒙毅聽到后非常高興，他說，“如果能夠停止這件事，那么民眾一定會消除對帝國的怨恨，感念公子的恩德。”

“而停止了無休止的徭役，民眾也能夠恢復生機?！?

“戰爭之后，大家本來就需要休養生息。但是帝國一直在過度地使用民力?！?

蒙毅憂心忡忡的，“我只是擔心，朝中一些公卿不同意此事?！?

“這件事對民是好事。他們為什么不同意。對民眾是好事，帝國就能長久。帝國長久了，他們才能富貴。為何不對民眾好一些?！?

“這是我好你好大家好的事情。這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貴族們會不同意?！?

蒙毅聽到，呵呵地笑了，“陛下，我的老師曾經教過我一句話?！?

“那就是，不是長著和人一樣的外表，就是人。”

“很多人都是披著人皮的野獸，比禽獸都不如?！?

“道理如此，可是貴族們只顧著眼前花天酒地，哪里會去關心民眾呢?！?

殿內一時間陷入沉默。

“朕要召見李斯、馮去疾這些人，一定把這件事做成功。”

“不能再這么耗用民力了，再折騰下去，要出大事?！?

不要以為，扶蘇繼位了，對民眾好了，問題就不大了。

事實上，扶蘇繼位問題更大。因為人人都知道他是個仁君，所以也因此對扶蘇要求更高。

一旦幻想破滅，沉重的現實壓在頭上，庶民們不分是非，不問青紅皂白，再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反而會給帝國帶來更加摧枯拉朽的打擊。

庶民們，只認把飯碗遞給他的人，可不認把那碗飯批到他手里的人。

嬴政尚且在內殿修養，躺在床上很久了，他下來轉轉，剛巧聽到這一席話。

他聽到這些事情，十分灰心。

回家躺在自己的老窩里，這是多美的事情，而這些實情卻讓嬴政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蕩然無存。

他們這是故意說給朕聽的吧？

樁樁件件，都是在說嬴政失職。

而讓嬴政更心驚的是，在蒙毅和扶蘇的口中，所描繪出的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大秦帝國。

這還是朕的大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