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鋒閣。

林素良勾勒完金劍上最后一筆，輕吁出一口氣。

身前桌面上整齊的碼著兩疊符箓，旁邊已有四把金劍。

“還有一個名額，這次準備足夠，當無問題了。”她回想起第二輪破陣時功虧一簣，就懊悔不已---真實的陣樞已被鎖死，在金劍斬破之前，卻因符箓不足，讓大陣防御重新彌合。

她走至金網前，融靈符上靈光才起，腰間的進修令便驟然亮起柔和光輝。

“終究......還是晚了！”一聲低嘆剛落，眼前金籠如煙消散，一股溫和的靈力裹身而來，一陣天旋地轉后，她發現自己已盤坐于一座宏偉的金色大殿之中。

身前只有一方小桌，一絲本能心慌升起。

一抬眼，殿內布置熟悉又陌生，她曾在殿外廣場的光幕上見過。

她急切望向大殿深處那方唯一長桌。

目光所及，長桌遠端坐著一人，正面帶熟悉的笑容望來，正是自己的大師兄，瞬間心安。

不過半刻鐘，入院時一百零八人，已然悉數聚首于此。區別只在境遇，那已然晉級的三十六人端坐在那長桌旁，余下之人則如同自己，盤坐于地。

道磬清音響起，喧嘩頓止。

整齊的腳步聲自兩側傳來，一群身著統一服飾的仆役和侍女，雙手高擎托盤，魚貫而入。

一個少年仆役在她身前不遠處站定，恭敬地雙膝跪地，將托盤高舉過頭頂。

托盤上，僅有一只樸素的儲物袋。

天空中，傳來程不棄道長那平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

“兩輪已畢，名次既成。離場者亦得賞賜，望諸位弟子毋需氣餒，亦莫妄自菲薄。道途漫漫，猶有山高水深，厚積薄發，未必不能后來居上。且收下吧！”

她望了望身周，便依言取了盤中儲物袋。

仆役退去，又有一隊端著更精致托盤的侍者入殿。

她知這該是對晉級者的獎勵了，猜測起自己大師兄會拿到什么。

程道長的聲音再次響徹大殿：“獎賞依諸君‘破妄’中所悟而制——或砥礪道心，或溫養神魂，諸般玄妙，歸于本源，盼助諸位求索大道。”

話音才落，她見到主桌上一個年輕的身影豁然起身，竟是那謝青梧。

他拉開座椅，大步走到廳中空曠處，整肅儀容，對著穹頂深深一揖，聲音清亮：“道長！晚輩斗膽，愿以此番獎賞換取身邊這位侍女‘流云’！懇請道長恩準！”

他身旁的那侍女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喜。

她有些驚訝，但想到謝青梧那心性，似乎也能理解--“第四名的賞賜應該非常貴重吧，青梧這小子難道看上了那侍女？可他才多大啊！”

天空中聲音回道：“可還有人有此要求？”

她看向那長桌，自己的大師兄竟也走了出來，站到了謝青梧旁邊，大聲說道：“晚輩同請！”

她仔細看向那個一直站在師兄身后，給他倒酒的侍女---身材清瘦，有著一絲嬰兒肥的圓臉，容貌竟是如此普普通通。此時正一只手拿著酒壺，一只手在抹著不停掉下的眼淚。

然后是師兄右手邊的萬天樞，他走至陸歸塵身側，向天拱手：“晚輩亦請。”

他身側的青衣小廝，似乎挺直了些腰背。

師兄左手邊的那名修士她沒有見過，只見那人竟取了儲物袋，打開翻看了一番，便又丟回托盤了，起身站到了三人一起，朗聲道：“算我一個！發的什么東西，沒甚用處！”

身邊不遠處有響動，席地而坐的七十二人里竟一次站起了六人，躬身向著天空行禮，說道：“吾等也愿！”

再無人起身或言語，大殿中連呼吸聲似乎都被藏住了。

就這樣過了半刻鐘，天空中聲音才起：“念爾等心懷善意，所賜獎勵不做收回，各仆役即可隨爾等歸去，望善待之。”

隨著聲音落下，一枚玉簡出現在幾人身前。

“多謝前輩！”

“多謝仙長！”

林素良只見修士們躬身行禮，而被釋放的仆役們已跪倒在地，不停以頭磕地。

“宴畢各回閣內，明日辰時離山。進修院休沐三月，來年四月初一，重開仙山，再續道業。”

她跟著身邊眾人起身，躬身行禮：“謹遵令旨！”

坐下前她望向主桌，那清瘦少女正給師兄倒酒，不時抬起右手擦著眼淚，額頭上一片殷紅。

而謝青梧那小子正對著師兄擠眉弄眼，不停舉著酒杯，吆喝著要和師兄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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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島。

靈池邊，老龜愜意地半浮水面，令狐秋蒼老的手指，正輕柔撫過它布滿褶皺的額頭。

“青梧那娃兒倒是幫了個大忙，”令狐秋眼中笑意淺淡，“塔中傳信要讓陸歸塵帶走那侍女，老道還愁如何做得了無痕跡。這下，順水推舟，再好不過。”

“哼，”仲年少抱臂仰望光幕中正與陸歸塵碰杯的謝青梧，語氣半是不屑半是了然，“得了吧老鬼，你看謝小子在陸歸塵面前那尾巴都快翹上天的邀功樣兒，九成是陸歸塵點撥過他！

陸小子自個兒想帶人走，又不敢當這出頭鳥，謝小子這愣頭青正合適。”

“畢竟他小宗出身，又不像青梧有個好爹，做事總得謹慎點。不過也好，事情順利，就不知他帶回去是否會繼續窮究下去。

我看他那樣子八成會養著，而不會遂了塔里的意思，繼續探究。”秦軒有些憂心。

“后面再給點壓力就是，只是明靈血脈里還有我們不知的秘密？”齊大器有些狐疑。

令狐秋拍了拍老龜厚重的背甲，老龜慢悠悠沉入池底，水面只余幾圈漣漪。他才開口道：

“應該是沒有，靈能破妄，親和法力都是人所共知的，但總有人想知道更多吧，畢竟事關天澤海戰局。

不過讓那小子把那第三支套筒交上來吧，派人去和他們駐地的筑基修士談，明碼實價，可以比上次高點。”

仲年少點了點頭，袍袖輕拂，一道靈光化作的信符便無聲無息地遁入虛空。他隨即看向遠方，臉上盡是少年人的不耐煩：

“真是太無聊了啊！你說我們都修到元嬰真君境了，天天在這陪著一群小娃娃們玩，老祖宗們到底咋想的。”

“這才哪到哪呢，接下來幾百年我們估計都得在這，看著一批又一批小娃娃們玩泥巴了。

我們算好了，你看看乾元城那邊，多少真君天天陪著一群陣師小娃娃們捉迷藏。”秦軒也是無奈的自我安慰道。

蕭云湄看著光幕中自家兒子又去撩撥墨無痕，對方氣得眉頭倒豎的樣子，搖頭失笑，轉而壓低聲音，問出了縈繞心頭許久的疑問：

“你們幾位駐守前線最久……天澤海那萬丈深海之下，遮蔽的究竟是何等驚天秘密？真的只是一個能讓元嬰突破境界的遠古秘境嗎？值得整個大陸如此孤注一擲地投入？”

她的目光從令狐秋、仲年少、秦軒臉上一一掃過。

“什么樣的遠古秘境值得投入這么多資源？背后應該有著更大的秘密！”仲年少一口論斷。

秦軒面色凝重地補充道：“我前幾日收到前線傳信，戰場邊緣，不止三方勢力糾纏，已有至少兩個其他大陸修士活動的確鑿跡象了！這事牽涉之廣、水之深，遠超我們當初預想。絕非區區一個秘境能解釋！”

令狐老道從靈池邊緩緩站起，負手望向東方：“也許那個傳得最離譜的消息，就是真相！”

“成仙？！”幾人驚呼出聲。

“不然呢，乾元大陸萬古爭端不斷，豈能有這連續千載的表面太平？四大宗門豈能如此同心同德？

傾盡所有，壓服內亂，彈壓全境，一致對外，更不惜成本地挖掘、培養百藝奇才……為了什么？”令狐秋一反平時的老態，眸中精光連連。

“我去過幾次前線，海底那大陣雖在萬丈之下，但可以模糊感知到確實在越來越衰弱。我估計千年之內，元嬰修士就有破陣的可能，老祖宗們當能感知的更精準。”仲年少附和道。

“你們還可以等，老道這壽元耗盡前都不一定知道了。”令狐秋語帶遺憾。

仲年少卻是笑道：“老鬼，這恰恰是你的幸運啊！”

不待眾人相問，少年的臉上卻已從頑劣變成蒼涼：

“若真事關成仙，必有一場傾世大戰！有生之年我們或許真能見到古籍里那寥寥數句所繪：

寂滅凌空，日月無光，山河破碎，萬靈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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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磬再響，宴席終了。

眾人陸續向大殿外走去，林素良起身望向長桌---

大師兄正低頭對著那少女說著什么，那女孩兒終于破涕為笑，用力的點著頭，額上那片殷紅煞是醒目

他又對左右幾人說了幾句，便起身朝自己這邊快步走來，那少女懷抱酒壺，小跑著跟在他身后，臉上滿是歡喜。

林素良心有疑惑，但疾步迎了上去：“見過大師兄！恭喜大師兄此關奪魁！”

“走吧，先回藏鋒閣！”陸歸塵向她笑著點了點頭，眼帶塵埃落定的輕松，率先往殿外而去。

幾人行至渡口處，已有蘭舟在候。

登舟時，陸歸塵目光掃過湖面，當日那籠罩金殿的紫幕大陣和那四十九蓮花燈都已隱去無蹤。

舟行半刻，他再次回首，入眼已盡是白茫茫霧氣，不見金殿。

踏入藏鋒閣法陣，師兄妹二人便在石桌旁相對坐下，小桃侍立在旁。

陸歸塵才掏出茶具，小桃屈身想接過去，卻被林素良揮手止住，溫聲道“我來吧，這火你點不著。”

她接過茶具，指尖微光一閃，一縷純凈的真火便竄入風爐，引燃爐中靈炭。

林素良的目光落在局促不安的小桃身上，輕聲問道：“大師兄，這小姑娘……竟是個凡胎？”

陸歸塵沒有立刻作答，只是取出程不棄最后傳下的那玉簡，輕貼前額。片刻后，他放下玉簡，指尖習慣性地將其轉動把玩，目光投向身旁的小桃，語氣溫和：“小桃，別站著，坐。”

小桃依言款款落座石桌側面，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

陸歸塵這才看向林素良，也清晰地對小桃說道：“是啊，師妹，她叫小桃。確是凡人，卻身負一種特殊血脈。”

他頓了頓，揚了揚手中玉簡，聲音低沉了幾分，直視著小桃隱含不安的眼眸：“不過，雖然仙山放你隨我出來了，但這自由恐怕并非徹底。”

小桃的身子微微一繃，卻努力保持著鎮定：“陸大哥，我……我知道的。以后小桃就是您的侍女了，能跟著您就好。至少……至少不必擔心……”她聲音微澀，“不必擔心下一刻就丟了性命。”

“你誤解了。”陸歸塵語氣溫緩卻堅定，“我不需要人侍奉。仙山之所以輕易允你離開，條件是讓我繼續探究你血脈的秘密。這才是關鍵。”他再次晃動玉簡，“這簡中記錄的，便是你獻血后用以滋補身體的方子。”

小桃呆愣了半刻，圓臉上血色褪去幾分，低下頭，聲若蚊吶：“沒事的，陸大哥。你隨時可以抽取我的血液。”

陸歸塵喟然一嘆：“我本想送你去凡人國度，為人妻，為人母，好好度過凡人的一生。但現在看來，你可能還要跟著我們許久了。”

小桃猛地抬頭，眼中瞬間點燃希望的光：“小桃愿意的！就讓小桃留下，給陸大哥做侍女，端茶倒水...”

陸歸塵笑著搖頭打斷，“我和你說了，我不需要侍女。給你兩個選擇吧！

一呢，留在我璇璣宗宗門之內。生活與在仙山時類似，只需每三月定時獻一次血，宗內弟子眾多，你婚娶自由。

二呢，住到我璇璣仙城之中。仙城內仙凡混雜，比宗門里更熱鬧些，你不會覺得太過寂寞。

宗門會給你置辦一間鋪面經營，你亦有營生可顧。同樣每三月，會有宗門弟子前去收取血液，婚配嫁娶，也由你自決。”

話語間，林素良已將沏好的兩盞靈茶輕輕推到陸歸塵與小桃面前，碧綠茶湯在白瓷杯中氤氳著清香。

聽完大師兄安排，她心中那點莫名煩躁，如被這清茶滌蕩，頃刻消散無蹤，暗忖：‘還好，大師兄道心清明，并未耽于兒女私情，仙路為重，倒是我想岔了。’

“那婢子選擇仙城吧！”小桃聽完后，猶豫片刻，終究難抑對自由和熱鬧的的向往。

見陸歸塵微笑著點頭，便又怯生生問道：“那陸大哥以后會去仙城看我嗎？”

陸歸塵莞爾：“以后不要稱婢了，我許你一個璇璣外門弟子的身份，你和他們一樣稱我大師兄吧！璇璣不大，仙城不遠，總會再見的！”

林素良對小桃使了個眼色，后者見到后立刻從石桌邊起身，學著曾見過其他修士的樣子躬身行禮：“見過大師兄！”

陸歸塵含笑點頭，轉向林素良：“林師妹，你帶小桃去休息吧。她雖身負異血，終究是凡人軀體，連日驚嚇折騰，身心已是極倦了。”

院中清寂下來。陸歸塵端起面前的靈茶，自斟自飲了幾杯，起身往那蓬紫靈草而去。

盤膝而坐，五心朝天，《乾坤鍛天訣》運轉開來。

體內法力早已圓融澎湃，隨著呼吸一收一放，蓄勢待發。

他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只白玉丹瓶，攝出了一顆熒光剔透的極品靈丹。

凝目看著沖靈丹上特有的極品丹紋，他想起在窺玄鑒下見到的小桃血液里的靈光，靜思片刻，便又將靈丹封回玉瓶之內。

再度閉目，多日積壓的靈思、破陣的感悟、對血脈之秘的洞察、對人世的感慨盡數收束、熔煉于心。

神念為引，丹田氣海內那早已充盈至極限的法力洪流，被強橫的意志瞬間壓縮至極致，繼而——轟然爆發！

桌邊茶盞嗡鳴，身旁靈草匍匐。

是夜，璇璣大弟子陸歸塵，憑心破妄，馭靈化關，踏入煉氣第九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