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愿我們成為彼此的糖
- 五瓣花
- 2291字
- 2025-05-19 16:06:10
5.你有多久沒仔細看過他們的臉
加入光的研習攝影課程,有人像攝影訓練,我最想拍的是父母。
我上完第一堂人像課,第二天便回了爸媽家,傍晚,夕陽正好,我便將爸爸拉出去照相,媽媽在家做晚飯,爸爸很配合地跟我走。
下樓測光,從鏡頭里望出去,七十八歲的爸爸臉上皺紋并不多,也沒有大塊的老年斑,這與他在七十五歲前一直注意保養有關。每晚臨睡前,他總會做些面部按摩,揉搓提升肌膚彈性,再加上心性一直年輕,對一切保持好奇心,從不拒絕學習新鮮事物,這都是讓他不像一個七十八歲老人的原因。
爸爸戴著我給他買的小禮帽,襯衣領子有些發毛了,媽媽給他重新做了一個假領,爸爸隨意地盯向一方,我“咔”的一下抓到了一處側光。
我想拍的照片,并不是好看的照片,而是真實的照片,是他平常的樣子,這樣的照片被我理解為“好照片”。而當這些照片出自女兒之手時,我與爸爸又更近了一些。
爸爸不會擺拍,臉上也沒有笑容,但是他在我的鏡頭前很自如,他隨意地盯著遠方,或是很落寞地低下頭,口里有時會“噓噓噓”地出聲,這是他漸漸失去記憶,不太能組織語言之后,經常發出的聲音。
在人群中的他,更是如此,一幫人在高談闊論,他就安靜地坐在角落里,低著頭或是搓著手,嘴里“噓、噓、噓”地出聲,與他坐得很近的我,此時并不知道爸爸的腦子已游走到什么地方了,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吧,可以坐得很近,思想卻很遠,即使他是我的父親,即使理論上,我們應該彼此懂得。可是阿爾茨海默癥阻隔了我們的交流,連對話都變得簡單。變成我說,他聽;變成我說,他應。
在爸爸眼里,我也是一個大人吧,而他現在最喜歡打招呼的就是小孩子。在路上遇見小孩子,他會主動展開笑臉,去和他們打招呼。盡管可能在小孩子的眼中,他儼然就是一個怪爺爺,可是他會很開心地對著孩子們笑,笑得很天真。
我家里有條狗狗,叫喜寶。有一次爸爸過來,拿了一把我兒子的玩具槍對著喜寶,喜寶嚇得亂跑,爸爸看到小喜寶東躲西藏的滑稽樣子后哈哈大笑。他變得很頑皮,一旦自己的小小惡作劇得逞,就會像個小孩子那樣壞壞地笑。我至今還沒有拍到爸爸壞笑的樣子,我想在以后的日子繼續拍他的笑臉,拍他低頭收拾衣物,拍他將家里的東西悄悄地裝進他的包包里的樣子……清明節,我帶爸媽出去玩,繼續拍爸媽在一起的日常。老媽是個愿意被拍的好模特,只要將相機對著她,她預感到要拍照了,就會一整張臉對著鏡頭,整理衣衫,用手梳理頭發,然后對著鏡頭刻意地笑,笑得燦如桃花,可是我想拍的是真實。
那天老媽梳了兩條小辮兒,被我表揚了一番。年輕時,高鼻梁,大眼睛,有著清晰輪廓的媽媽是個美人。而我像爸爸,幾乎是爸爸的翻版,有人曾說我就連神態都像爸爸,好吧。
那天,爸媽走累了,他們一起坐在湖邊的梯坎上,媽媽側著臉,對爸爸說笑,撒嬌地對爸爸說不要那么嚴肅,笑一笑。那是媽媽平時對爸爸有說有笑的樣子,我用相機抓拍了那一瞬,爸爸臉上仍然沒有表情,媽媽笑得剛剛好,媽媽的眼角有好多皺紋,媽媽的臉好瘦。
很慶幸,作為他們唯一的女兒,陪伴他們一起走過這四十幾年,他們都安好,我也好。
鏡頭里的媽媽,笑得那么天真,有些頑皮,在逗爸爸笑。取景不太專業的我,沒有注意到一棵大樹正“長”在爸爸頭頂,可是兩人表情都如此到位,我舍不得刪掉。他們是我最親的人啊,我長久地盯著他們看,有多久沒有這樣看過爸媽的臉了,攝影重新給了我機會。賜我生命的人啊,我要如何感謝你們呢?
在我們這個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里,爸爸給了我最安全的家,媽媽給了我最溫柔的愛。從小便如小公主一樣生活的我,雖然不在父母身邊長大,但父母的愛我卻一直隨身攜帶。
小時候,媽媽會在重慶的婦幼商店給我買漂亮的絲質襯衣、羊絨大衣,我總是被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小公主,從沒穿過補丁衣褲或是別人的舊衣裳。再長大一些,到十二三歲,童裝不合適了,成人衣裙又穿不了,媽媽就帶我在一家相熟的裁縫店里去訂制,由我自己挑選布料,在服裝書里找樣式,請裁縫幫我制作。現在想來,那些衣服就是獨家特制款,非常珍貴。

看以往的照片,可以想起來我初一經常穿的紅色小西裝、馬夾、長褲套裝;夏天我最喜歡穿的是那條有著大翻領,可以系腰帶的純白喬其紗裙;初中畢業照上,我穿的是白襯衣加格子背帶裙,樸素自然,笑容天真。當然我還有些衣裙、羊毛衫、絲巾是爸爸去上海等地出差時,為我精心挑選帶回來的。80年代中期,對大部分人來說,那還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而我作為第一代獨生子女,因為父母勤勞、工作穩定,從來沒有在幼年、少年時期感受到生活的不易,沒有受過苦,一直在接收的只有父母源源不斷的愛。
所以我總說,我從小生活在蜜罐里,從物質到精神都相當富足。我愛看書,媽媽就幫我訂雜志,帶我去書店買書,去圖書館借書;爸爸勤儉持家,不嗜煙酒,一心存錢排隊拿票,等了半年,給家里添了一臺十四寸的彩色電視機。爸爸媽媽年輕時都有好脾氣,家里無風無雨,無吵無鬧,一家人平平安安,甜甜蜜蜜,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
這些都變成我身體里最柔軟的基因,此后無論經歷任何事情,溫暖、溫柔、相信愛,都是我遇事冷靜的法寶,原來這一切都來源于我的父母,是他們給了我無盡的愛,讓我一生有力量。我還記得,媽媽三十歲時,第一次燙頭發,留有一張黑白照片,她側著臉微笑,輪廓分明,鼻梁高聳,眼睛大大的,閃著光芒,整個人優雅自信,漂亮極了。而現在,媽媽六十五歲,我再一次看清楚了爸媽的臉,他們的樣子,都在我心里了。
光的研習攝影訓練,不僅僅是在尋找自然界里的光,也在幫我們探尋內在的光,一如一株植物會知道大地是父親,陽光是母親,我們終會回到大自然里,去尋找自己的父母,探尋那些帶我們來到這世上的身體里的光。
我一直在找尋,現在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擁有這樣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