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就是與我無關的小往事。盡管我一直以來都是局外人，可心里還是免不了酸澀，也許是替那個用紅墨水一筆一畫寫下“請你喜歡我”的普通女生不值。

也不知道此時的她還會不會奮不顧身地為他打架，不知道那個為了不隨父母回老家，下賭注考百名榜的女生還是不是一樣傲然倔強。

她大概也沒有想到，到頭來，她只是自導自演了一場被遺忘在舊時光里的獨角戲罷了。

蒹葭蒼蒼

1

五月的第一個周末，上午，沈小櫻走在濱江公園的紅楓樹下。

附近有很多人捧著一塊印著“家教”二字的紙牌，等待“顧客”光臨。沈小櫻來找賈良辰。賈良辰周末會到這兒來和公園里的老頭兒下棋。

一個阿姨叫住了沈小櫻：“同學，你能輔導初中的語數外嗎？”沈小櫻正想說我不做家教，阿姨卻說：“我看著你就覺得親切，我女兒一定會喜歡你?！?

這下，沈小櫻不好意思了，她點點頭。

阿姨笑起來，“太好了，就從今天開始吧，我家就在前面?！?

沈小櫻跟著阿姨走，阿姨介紹她家女兒，女孩兒小名叫蔻蔻，十五歲，馬上要升初三了。沈小櫻想象蔻蔻的模樣，普通的十五歲女生：純真，青澀，高高瘦瘦像花骨朵。

沈小櫻很快見到了蔻蔻：她微胖，眼睛里閃耀著倔強又警惕的光，她握著一個灑水壺站在草地上，身后幾株向日葵剛被澆過水。

蔻蔻瞄了一眼沈小櫻，張牙舞爪地說：“我討厭讀書，討厭學校，討厭考高中，也討厭家教！”

沈小櫻想起自己的十五歲，她唯一的念頭是，考上重點高中，離開灰蒙蒙的小鎮。對她來說，考試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她不由得笑了：“是呀，你不需要通過考試改變命運，父母早已為你鋪好了道路。”

“才不是！”蔻蔻抗議，“你什么都不了解！”“那我很愿意了解?！鄙蛐蜒普T地笑，心里卻鄙夷，真是嬌寵叛逆，自以為是。蔻蔻扭頭跑進屋里。

蔻蔻媽只得說：“沈老師，要不你先回去，回頭我再給你打電話?！?

沈小櫻求之不得，她趕緊跑進公園，可賈良辰不在那里，時間有些晚了，他大概下完棋回學校了。

2

沈小櫻趕回學校，她在電影社活動室找到了賈良辰。

賈良辰是電影迷，但他還喜歡搖滾、足球、象棋、讀書、打工……據說他在中學時，也是瀟灑倜儻的一名熱血少年。

而沈小櫻恰恰相反，上大學之前，她唯一的人生樂趣就是考試。上了大學，她看到新生指南上建議：在大學期間，至少戀愛一次，無論成敗。于是沈小櫻加入了舞蹈社、英語社和電影社，她決心擴大交際圈，為戀愛創造更多機會。賈良辰是電影社老大，他寫的影評精彩深刻；他踢球的樣子活力四射；他唱歌的聲音充滿魅力；他像一束溫暖燦爛的光芒，令沈小櫻情不自禁地追隨。

她下定決心，在大學期間，她只戀愛一次，對象非賈良辰不可。

她努力讓賈良辰喜歡自己，社團活動她從不錯過，交流時她積極發言，還寫影評發表在校刊上；他踢球時她就在球場外歡呼；她到圖書館查他的借閱記錄，他看過的書她都想看一遍；她一直在找機會表白，他還有一年就要畢業，錯過就是一生啊。

電影是《碧海藍天》。當男主潛入深海，追隨海豚遠去時，賈良辰忽然說：“剛上大學時，我就想，我這四年不能白過，我要看滿一千部電影，這部正好是第一千部，我提前圓滿了?！?

沈小櫻回頭看他，“我真高興，陪你一起圓滿的人是我。”賈良辰敷衍一笑。

沈小櫻脫口說出，“我喜歡你?！?

賈良辰愣了，沈小櫻起身逃跑，跑到門口她又想，我憑什么跑？我喜歡他又沒有錯。她又折回來，走到他面前，“我是認真的?！彼@才覺得真的圓滿了，不緊不慢地款款離去。

3

沈小櫻想，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等賈良辰回應。可一周過去，賈良辰沒有任何回應。

星期五下午，天下著雨，心情低落的沈小櫻到處亂晃，她走到學校后街，在附中門口，她看到了蔻蔻。蔻蔻站在離公交亭幾米遠的地方，孤零零地一個人站著。亭子里，幾個女生說說笑笑。

亭子里明明還有空間，蔻蔻為什么不站過去和她們一起？她走過去，將傘遮在蔻蔻頭上。蔻蔻側頭看她，一雙眼睛清澈得像五月的晴空。沒有敵意，沒有叛逆，只有純真笑意。

沈小櫻也抿嘴微笑。“你這樣笑自然多了，”蔻蔻說，“你知不知道，你那天笑得好假?！?

沈小櫻反擊道：“你呢，你那天可是連一個假笑也沒給我呢?！薄肮?。”蔻蔻笑出了聲，“那天你是老師呀，我早忘了該怎么對老師笑！”

公交車來了，蔻蔻朝沈小櫻揮手，快步跳上去。

亭子里的女生們，音量像開了揚聲器一樣變大?！八餐蓱z的?！薄扒窭蠋熣f，她肯定是這兒出了問題！”一個女生說著，戳著自己的腦門兒，女生們肆無忌憚地嬉笑。搭載著蔻蔻的公交車消失在細雨里。

沈小櫻晃蕩到廣場，賈良辰正抱著吉他，站在雨里自彈自唱：“也許隨手畫的涂鴉，是最完美表達；也許隨口唱的旋律，才當真啊；我們如此漫不經意，輕輕地落下，也哭，也笑，也掙扎……”

他的聲音微微沙啞，表情沉醉，細雨潤濕了他的頭發和臉龐，看起來帥酷極了。他面前沒有放一個裝錢的鐵盒子，他只是來秀搖滾，而不是來賣藝。

因為下雨，周圍只稀稀疏疏圍了幾個觀眾。沈小櫻將傘順手給了一個用塑料袋頂在頭上匆匆趕路的老婆婆，自己站在雨里聽他唱歌。

賈良辰用摩托車載沈小櫻回去，冷風吹起，沈小櫻在后座不停地打冷戰，她不顧一切環住他的腰。微微的熱氣從他濕透的襯衣里散發出來，心酸的幸福啊。他忽然說：“謝謝你喜歡我，但是，對不起……”沈小櫻的心瞬間崩塌，原來無論她喜歡也好，為他淋雨受凍也好，都不是換取他喜歡她的籌碼。

賈良辰畢業離校時，沈小櫻收到他的信息：“謝謝你的陪伴，祝你平安喜樂。”

她很悲傷，她永遠不可能在大學和他戀愛了。但比悲傷更強烈的自我否定像藤蔓一樣，在她心里長出了茂盛的一片——她不美，不可愛，沒有魅力，她不會被愛情光臨。

4

灰姑娘只能回家找媽求安慰。沈小櫻家在長江下游的古鎮。她到了碼頭，看見有個穿著白裙的女孩兒坐在江水里一塊巖石上，肩膀微微抽動，似乎在哭。

她走近，輕輕喊她：“蔻蔻？”

女孩兒回過頭，淚水在蒼白的臉上肆意蔓延，果然是蔻蔻。她小心問：“你怎么在這兒哭？”

蔻蔻竟然問：“你知道讀寫障礙嗎？”“讀寫障礙？”沈小櫻一驚，“我在電影里看到過?！薄半娪袄锏暮⒆佣嘈疫\啊，他們有天賦，還能遇到好老師，而我什么都沒有。小時候，我分不清13和31，背不下九九乘法表，怎么努力都是最后一名。媽媽帶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的神經生了病，也沒有特效藥。我害怕別人喊我傻子，我表現出厭惡學習的樣子，可老師更討厭我，同學也更瞧不起我了……”

電影里說，有障礙的孩子，都是落入凡塵的星星，它們注定不被理解，承受孤獨。

“媽媽要我拼了命也要考上高中，要我去老師家補習，我很怕，我真的非考高中不可嗎？”蔻蔻又問。

沈小櫻想起賈良辰，蔻蔻面對閱讀和書寫，是不是像自己面對賈良辰，無論如何努力，結果都無能為力。她說：“走吧，我送你回去，這么晚了，你媽媽一定很擔心?！?

蔻蔻搖頭說：“我不回去！我害怕去補習！”“那，我來當你的補習老師，你愿意嗎？”沈小櫻問?！澳悄悴荒芰R我笨?！鞭⑥⒄f?！澳惚緛砭筒槐柯铩Ｄ憧?，討價還價蠻厲害的呢。”蔻蔻站起來，拉著沈小櫻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5

沈小櫻再次出現，蔻蔻媽喜出望外，她要出差一個月，正打算把蔻蔻送到補習老師家寄住呢。她主動和沈小櫻說起蔻蔻，她說：“我不敢讓人知道蔻蔻的病，社會太現實，人們只會贊美強者，嘲笑弱者。蔻蔻壓力大，我也不忍心逼她考高中考大學，我這次去出差，都會去拜訪這方面的專家。”

沈小櫻不是專家，她只想陪陪蔻蔻，陪她度過一段艱難時期。她發現，蔻蔻很喜歡做手工，她縫了好幾個布頭書簽，每一個書簽都是一朵五瓣花。

這天午后，做完練習，蔻蔻要沈小櫻陪她去社區文化站的圖書室。沈小櫻看到，圖書室角落里有一個男孩兒，他靠坐在地上，捧著一本《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他皮膚微黑，身上的T恤褪了色，腳上的涼鞋也很舊。當她看書時，蔻蔻卻躲在書后面看男孩兒。

墻上的掛鐘指向五點，男孩兒將正在看的書頁折起來，合上書放回書架。

男孩兒走出去之后，蔻蔻找到那本書，她將折起的一角撫平，放上一枚五瓣花書簽。她說：“他經常來看書，我要做很多書簽，要讓他讀過的書里都有一朵五瓣花！”

“他是你同學嗎？”沈小櫻問。“不是，我只在圖書室見過他。”蔻蔻揚揚下巴，“他看書的樣子很帥氣吧？”

黃昏，沈小櫻和蔻蔻在夜市上看到了男孩兒。他站在一輛三輪車旁，三輪車上擺著盆花，有花燭、萬年青、仙人球、吊蘭。

蔻蔻跑過去買了一盆茉莉?；丶业穆飞?，她不停嘮叨：“他叫什么名字？為什么要出來賣花？他又住在哪里呢？”

沈小櫻看著蔻蔻天真歡喜的模樣，內心十分舒暢，她本想陪蔻蔻度過艱難時期，順便賺一筆家教費，但她驟然發現，她獲得的不只這些——她還忘記了自己的軟弱和悲傷，因為，要想幫助他人，自己必須變強大。

6

沈小櫻每天都陪蔻蔻去圖書室。這天，男孩兒離開時，蔻蔻拉起沈小櫻悄悄跟在他身后。

男孩兒走進一個房屋擠擠挨挨的小區。各種車子從大門涌出來，有燒烤車、水果車、涼面車、摩的車。人們用不同的方言大聲打招呼，互祝生意好。小區里的空地上搭著棚屋，她們看到了一個簡易的花房，一個拄著拐杖的阿姨正在給花澆水。男孩兒的三輪車停在花房門口，他正把花一盆盆搬上車。

男孩兒騎著三輪車出來了，她們跑到馬路對面躲起來。蔻蔻說：“我媽看到這些人，總說，你看那些人多可憐！可我不覺得他們可憐，他們努力生活，挺讓人感動的。”

沈小櫻很吃驚，十五歲的蔻蔻竟能有這樣的認識。

沈小櫻以為蔻蔻會節省所有的零食錢去買花，但蔻蔻卻說：“他的花總會有人買，但書簽卻只有我會做呀。他打開書的時候看到五瓣花。心情一定很好?！?

沈小櫻不解了，“那你又得到了什么呢？好像沒什么用嘛。”

蔻蔻眼睛瞪得大大的，“非要得到什么才算有用嗎？我做這些，內心很快樂，難道不重要嗎？小櫻姐，你難道沒做過沒用的事？”

沈小櫻愣了。她讀書，是為了考大學；她看電影，看書，是為了青春更豐盈；她喜歡賈良辰，花心思付出，是為了與他戀愛。所以，當她付出卻沒得到回報時，她失落，自我否定。忽然之間，她好羨慕蔻蔻。

7

黃昏，和蔻蔻在夜市閑逛時，沈小櫻聽到一陣熟悉的歌聲：“也許隨手畫的涂鴉，是最完美表達；也許隨口唱的旋律，才當真?。晃覀內绱寺唤浺?，輕輕地落下……”

果然是賈良辰，他抱著吉他站在男孩兒的三輪車旁唱歌，唱完一小節，他彈起輕快的旋律唱：“如果你喜歡我的歌，請買一盆花吧?！?

幾支曲子之后，男孩兒的花全部賣完。

他看到了她，他撥動吉他彈出一個音符跟她打招呼。“你怎么沒回去？”他問。“做家教呢，帶這個小朋友?！鄙蛐雅呐霓⑥⒌念^?！澳愫茫∶妹茫艺埬銈兂岳滹嫞　辟Z良辰大方地邀請。

旁邊就是冷飲店，蔻蔻也給賣花的男孩兒點了一份，蔻蔻去送冷飲時，沈小櫻終于問賈良辰：“為什么拒絕我？”

賈良辰垂眸，然后抬眼笑，“我從小就不安分，我考大學時，我爸跟我簽了協議，說大學隨我折騰，畢業得聽他安排——要么進他的公司，要么考公務員。協議月底到期，我得開始履行協議內容了?！?

沈小櫻一臉茫然，“這跟你拒絕我有什么關系？”

賈良辰說：“你不會喜歡作為商人的我，或者公務員的我，你喜歡的那個我，只是青春肆意揮灑的我。畢業之前，我也糾結過，但下棋的大爺一句話點醒了我?！?

“他說了什么？”沈小櫻問?！叭巳硕枷Ｍ簧倨鍟嬙娋苹ǎ詈笳l也總逃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

沈小櫻默然良久。

賈良辰說：“我也喜歡你，如果我們早點兒遇見，應該能有一些美好時光吧?！?

沈小櫻瞬間釋然，她不遺憾，過去那兩年，她的時光里，滿滿都是他啊。

8

蔻蔻媽回來了，她說：“專家建議我為蔻蔻考慮其他學校，比如技校、幼師校，他說，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必須靠考試和分數證明人生。”她又問蔻蔻，“你愿意去技校，或者幼師校嗎？”往“我愿意就可以嗎？”蔻蔻反問，“親戚鄰居的孩子都上好大學，你不怕……”蔻蔻很委屈，媽媽的心情她都了解?！皩Σ黄?，蔻蔻。”蔻蔻媽說，“只要你健康快樂，我不會再逼你?！?

“我也會努力的，媽，”蔻蔻說，“我不笨，不是傻子。”

沈小櫻答應陪蔻蔻到中考。蔻蔻想讀幼師學校，媽媽為她報了舞蹈和繪畫班，她雖然沒天賦，但卻學得更快樂。

她們依然常去圖書室，男孩兒看書，蔻蔻偷看男孩兒，五瓣花盛開在越來越多的書里。

有一天，蔻蔻正捧著繪本在看，忽然問沈小櫻要紙筆，說要把一段話抄下來。那本書叫《我的心中每天開出一朵花》。蔻蔻翻開的那頁寫著：掉落深井，我大聲呼喊，等待救援。天黑了，黯然低頭，才發現水面滿是閃爍的星光。

我總在最深的絕望里，遇見最美麗的驚喜。

書頁里，還有一朵橙色的五瓣花書簽。

蔻蔻認真地抄著，說：“這就是我想說的啊，這個夏天，遇見你，遇見……他?！?

男孩兒靠坐在地上，認真讀書，似乎毫無覺察。沈小櫻拿起五瓣花書簽，她看到，葉子上寫著一行小字：遇見你，是我最美麗的驚喜。那是很好看的行書，帶著幾分拙樸的瀟灑，應該是男孩兒的字跡吧？這是靦腆又感激的回應吧？

真美好啊。他們是彼此的星光和驚喜。

沈小櫻想起賈良辰，賈良辰又何嘗不是她遇見的驚喜？是他帶來電影、搖滾、愛情的可能，是它們讓她的青春開出了五色的花。這些，可能比一場戀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