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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佐藤野心大、功利心強,作為一個長期潛伏中國的邊緣間諜,寧城特高課課長不過是他職業生涯中的一個遲來的機遇。他計劃以商會掌控寧城的經濟和財源,以維持會為基層統治機構,盡快實施對寧城地區乃至整個浙東的經濟掌控和掠奪,以達到名利雙收的小目標。眼下他招募的那群鐵桿漢奸組成的偵緝隊,在配合軍隊清鄉中起到了不俗作用,他的工作能力受到贊賞。但他對總體進度很不滿意,文治武功,武裝占領已經實現,現在重點該轉向長期統治了。至于用什么手段,來點文的?懷柔政策?他瞇起小眼睛盤算著……用了田中的藥,何繼儒的身體也略有好轉,小茉莉閑來又可以陪他讀書、寫字。這天傍晚他在后院乘涼,興致來了揮筆寫了一幅岳飛的《滿江紅》,筆致酣暢淋漓豪氣萬丈,茉莉不禁跟著小聲吟誦,最后一筆寫完,他直起身來說:“很久沒寫字了,這是我最想寫的一幅。”紅彤彤的晚霞下整個人神采飛揚。何逸梅抿嘴笑道:“噓,小聲,前面店里不曉得都有什么人呢。”正說著溫玉蓮吵吵嚷嚷朝后院吼來:“一個個吃飽了都作死啊?前面忙得不得了,還不死出來?!想累死老娘啊?還有點良心不啦?”

茉莉一伸舌頭趕緊跑了出去,何逸梅也忙對何繼儒說:“爸,你自己坐會兒,我也去看看。”又對羅芳說,“要不你陪我爸說會兒話?”

何繼儒嘆口氣坐下:“說什么精忠報國,現在都被人當了漢奸,死也見不得祖宗嘍……”

羅芳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緩緩試探道:“其實,當商會會長也未必就做漢奸,或許能給朋友幫忙呢?”說著瞅了一眼何繼儒,他心下頓時豁然開朗,微微點頭。

“聽朋友說,外面的朋友需要物資……”

何繼儒心領神會:“只要我有的,一定按最合適的價格交易。我沒有的去進貨,有點薄利就行。不過,必須幫我保密。”

“肯定不會走漏一絲風聲。那讓朋友來找您?”“找胡管家就行,也不必進城,去何家老宅吧。”

何繼儒連家人都瞞得死死的,只把胡管家叫來細細吩咐了,所有貨物都運去老宅的鄉下莊院交割,新進的貨連寧城都不進,直接從水路送去莊院。

話說何大頭為了追羅芳,在溫玉蓮忽悠下每月花二十五塊大洋的高價租下了二樓最好的套間,做了她鄰居,每天招呼一群狐朋狗友在小上海各種胡吃海喝吹牛。茉莉自然豎起耳朵聽,瞪大眼睛看,想做個好玩的探子,聽到秘密。

這天何大頭隨鬼子清鄉回來收獲頗豐,又在吹牛,茉莉忙跑上前說:“二叔,你今天搶了那么多寶貨,可以把賒的酒錢結了吧?”

何大頭當眾下不來臺,只好結了欠賬,笑罵道:“小赤佬摟錢倒是一把好手!”

茉莉瞪著無辜的大眼睛笑嘻嘻說:“二叔才是摟錢的大耙子,給我漏下來一點點就好了。你明天還去清鄉不?”

“小混蛋打聽這么多做啥?”“你清鄉就有好多錢可以喝好多酒!媽媽說賺錢了給我做新衣裳!”“當然去!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去!樟樹頭是個好地方啊,肥得流油!”打烊后,茉莉就把這消息通報了羅芳:“羅姐姐,叫他們小心啊,何大頭很壞的!”

羅芳還沒來得及把這含混的情報核實送出,慘案已經發生——連著三天,鬼子搶光了樟樹頭鎮和附近村子的糧食,殺死好幾個村民,燒了十幾家房子……消息傳來,羅芳很難過。接頭時,張震帶來了更多壞消息——新建的五支隊在向浙東轉移時遭遇日軍,損失了十幾個人;國軍撤退后散布在各地的忠義救國軍和其他小股抗日武裝陸續被日偽軍重創;剛剛抵達浙東的三支隊已避進山區,艱難地與日軍周旋。

暗瞳計劃實行得很不順利,教育課顯然還沒排到佐藤的議事日程上,羅芳找不到接近松井、佐藤等人的機會,更別提打入敵人內部了。張震這樣的外來新人就算有了合法身份,買通何大頭硬擠進偵緝隊也頂多是個小嘍啰,而且能不能通過佐藤的甄別還是個未知數。

討論中羅芳不免焦躁:“那個何大頭一直覬覦我,可以利用!”“小心!別栽在狗屎堆里!”張震不同意,羅芳還他一個白眼。“利用他沒問題,但你想想,現在佐藤還沒顧上教育課,核心科室不可能用你,偵緝隊不適合你,你一廂情愿撲上去,老佐藤會不會生疑?何大頭會不會借機占你便宜?上趕的不是買賣!”

“我何嘗不知道這些?可總不能這樣干等著吧?”“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就得等!教育課要進,偵緝隊更要進,但我想要進就要占個關鍵位置,要下血本!你多觀察老佐藤,摸清他的底。看看他怎么選擇和對待手下,偏好是什么。”

“你,有新想法?”“忽然有個念頭……總之,你不要自亂陣腳,沉住氣。”

轉眼寧城被占領兩個月了,經歷了最初的恐懼和擔心,人們并沒遭遇類似南京大屠殺那樣的慘劇,總算松了一口氣。人活著,日子還是要過,表面上這座城市恢復了正常。傍晚,小上海飯店店堂里的吊扇帶著濕熱的空氣沉重地轉著,飯菜香味涌出店門在空氣中彌漫。茉莉穿著干干凈凈的柳條布褲褂站在門口甜糯清脆地招徠客人,把幾個食客讓進門去。斜對面憲兵司令部里一個胖乎乎慈眉善目穿和服木屐的老人,聞聲撫摸下微凸的肚子一搖三晃走過來。

老佐藤緩步走進店堂,欣賞地看著茉莉,挑了靠窗邊的獨桌,用扇子輕敲桌邊。茉莉轉身看見他一愣,這店里還從沒來過日本客人,就連給爸爸看病的田中大夫也從沒在店里吃過飯。她有點遲疑地站在那里看著佐藤,變聲變調地喊了一聲:“媽,有新客人來了!”店里客人聞聲都扭頭望來,頓時非常安靜。

佐藤坐在那里不動聲色,溫玉蓮恍惚了一下扭著腰走來,強掩忐忑笑著招呼道:“先生吃點什么?”一邊用手比畫著往嘴里扒拉,佐藤挺直腰板開口說:“哦,你這里有什么好吃的?請推薦一下。”居然是一口流利的海派普通話,溫玉蓮笑了,立刻也用同樣腔調說:“想不到先生的漢語比我還好呢,一看就是久居上海的。小店有正宗的糟魚醉蝦,還有剛送到的新鮮河蟹、海鱸魚、上好的紹興花雕,請問先生要點什么?”

“請幫我做醉蝦、爆鱔段,蒸兩只螃蟹,一小壇陳年花雕。”

溫玉蓮連聲答應著,對茉莉說:“快去告訴后廚,要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要快啊。”

“不不不,你去,小姑娘留下。”佐藤微笑著用彬彬有禮卻不容置疑的語氣支配著溫玉蓮。她只好賠著笑臉微微一躬身,憂慮地看了茉莉一眼,把她朝佐藤方向輕輕一推:“仔細伺候。”暗想這老頭怎么有點眼熟。

佐藤看著茉莉寬大褲管下露出的白皙細弱弧線優美的腳踝,心里暗嘆:真完美啊。

茉莉小心翼翼伺候著佐藤,一會兒洗毛巾,一會兒換干凈碟子,一會兒又要添姜醋,還特意吩咐后廚:“姜要嫩,切得要細,醋要鎮江香醋。”他欣賞地看著她白皙的小手說:“不要大廚的油手切,你親自切來才好。”

茉莉不敢不聽,只好乖乖按他說的去弄,把切得粗細不一的姜絲和鎮江香醋端來,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佐藤瞧著滿意地說:“好,好!淡綠色的碟子盛淡黃色的姜絲,白瓷碗盛淡褐色的香醋。”他伸著鼻子微瞇雙眼輕輕嗅了嗅點頭道,“好!真好!”說著擺出鄭重其事的樣子用筷子夾了一小撮姜絲放進醋碗,拿起蒸得紅彤彤的螃蟹先欣賞了一下,又翻過來看了一眼,贊了一聲,“好螃蟹!”這才開始掰殼扯腿蘸姜醋,慢條斯理吃起來。茉莉斜眼瞧著其他客人,見他們都像看戲似的看著佐藤,但只要佐藤一抬頭就都悄悄扭過臉去。佐藤卻旁若無人地自顧自吃著,不時發出贊嘆聲,仿佛吃的不是普通的江南菜肴而是山珍海味,看得茉莉和其他人莫名其妙。

此時何大頭很囂張地大叫著進來:“小茉莉!快快快!擰兩個熱毛巾!熱死老子了!”

站在佐藤身后的茉莉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老佐藤一眼,猶豫著不知能不能走開。佐藤聞聲回頭正好看見,那何大頭已經又連聲喊起來:“你個死丫頭傻了啊?愣著干嗎?還不給老子死過來?!”

溫玉蓮一直在想,在哪兒見過這日本人?何大頭叫嚷中她忽然想起他是佐藤!店里其他人也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假裝低頭各自吃喝,卻都等著看笑話。果不其然,本想在這里標榜“日中親善”的佐藤不開心了,陰沉沉地哼了一聲道:“誰這么大呼小叫的?”

何大頭沒想到是佐藤,以為又是哪個老學究在這里倚老賣老,張口就罵:“誰家的狗也敢跟我充大尾巴狼?”

老佐藤怒吼一聲:“八嘎!”

何大頭忽然聽到這一嗓子,本能地一哆嗦,抬眼定睛看去,嚇得差點兒尿出來,臉也白了,舌頭也大了,說話也結巴了:“佐、佐藤先生,對、對不起……”隨著一串顫音的是九十度鞠躬。佐藤陰沉著臉站起身來,剛才的美好心情已經完全不復存在,他直想一腳踹死這個煞風景的家伙!

何大頭渾身哆嗦著說:“太君,太君,我、我、我……”不知怎么跟這位瘟神解釋。

老佐藤掃一眼店堂里不敢笑、不敢走又不敢說話的客人們,漸漸淡定下來。他是不會讓這些中國人看他和何大頭的笑話的,他用眼神叫何大頭站直了,用日語說:“來,坐下。”

何大頭一把抹掉頭上的戰斗帽,點頭哈腰誠惶誠恐走過去,欠著身子用半個屁股坐在下,一臉阿諛地用日語說:“佐藤先生,不知道您在這兒,剛才放肆,請您責罰,重重責罰。”說著又站起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腦袋差點兒碰在桌子上。

茉莉終于忍俊不禁咯咯咯笑出聲兒來,清脆的笑聲一下劃破了店內緊繃的空氣,好像一下把屋內的戾氣放出窗外,連老佐藤的臉上也隨之出現一絲笑意。

何大頭見老佐藤的面色緩和,這才站直身子重新坐下,恭恭敬敬地擺出一副洗耳恭聽教訓的架勢。佐藤這才特意用漢語緩和地說:“大日本皇軍講文明,講日中親善,你這樣很不好。(轉用日語)帝國是要建立在此地的統治,要把中國變成太平洋戰爭的大后方,你把他們都惹毛了,怎么統治?我們要的是順民、良民,不是要天天搗亂找麻煩的抗日分子!你找的那個商會會長呢?”他最后一句話又換了漢語問道。

“我、我這就是來找他的,他是我堂哥,也是這家店的老板。”何大頭終于找到顯擺的機會,趕緊對一直睜大眼睛來回看著他們嘰里咕嚕的小茉莉說,“去,叫你爸來!皇軍有話問他。”

小茉莉條件反射似的一激靈,說:“我爸爸病了還躺著的,一直起不來床。”“廢話!皇軍叫他來就得來!起不來?爬也得爬來!”何大頭一拍桌子混蛋勁兒又上來了。小茉莉挓挲著手兒,不知所措地看著何大頭和佐藤,又扭頭看看柜臺里的朝這兒注目的溫玉蓮,爸爸的病剛好一點兒,她生怕這老鬼子一翻臉把爸爸折騰出個三長兩短來。

老佐藤審視地看著茉莉:“你爸爸,病還沒好?”又瞪著何大頭問,“真的嗎?”

不等何大頭說話,茉莉生怕當漢奸的二叔胡說八道趕緊搶答道:“我爸爸真的病了啊,病好幾年了。他得的是癆病,田中大夫前天才來看過,不信您可以問大夫。”

老佐藤其實心知肚明,卻假意看了何大頭一眼,何大頭忙點頭哈腰一迭聲說是。老鬼子在何大頭和茉莉的臉上來回看了一會兒說:“你們,親戚?”

何大頭一臉諂笑地說:“是是,太君。她,是商會會長何繼儒的小女兒,我的表侄女兒。”

一直在遠處關注的溫玉蓮看著佐藤似乎沒啥惡意,何大頭又在喊叫著要找何繼儒,于是走來先微微一躬,才慢慢開口款款地說:“先生,請問找繼儒有何貴干?他在病著,有事能先跟我說嗎?”

佐藤審視著她,說:“何夫人,又見面了。”

溫玉蓮微微躬身,佐藤很有禮貌地問道:“何會長病得厲害?可不可以請他下來說話?”

溫玉蓮為難地說:“他確實病得嚴重,要不,請您去后面坐,我和孩子攙他下來?”

佐藤的目光盯在她臉上片刻,見她確實不像說謊,換了笑臉說:“不必了,讓他好好休養,好好為皇軍效力。改天我登門拜訪。”站起身來要結賬,溫玉蓮哪兒敢收他的錢,連連躬身說:“謝謝!謝謝!您這樣的貴客請都請不來,這餐理該我請您。”

佐藤不動聲色地將錢放在桌上,說:“飯菜很好吃,我以后還會來。”

佐藤走了,溫玉蓮和何大頭恭恭敬敬把他送到門口。老佐藤已經過了馬路,見他們還保持著鞠躬姿勢。他很滿意今天的作秀,相信明天這些中國人會把他的禮貌和善意傳遍全城。他要以身作則改變人們對大日本皇軍的看法,讓他們覺得日本人統治會比中國人更好,乖乖把這魚米之鄉的財富貢獻出來。他對今天這頓飯非常滿意,拋開政治元素,還發現了江南美食,還有那個水紅菱般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何大頭那個笨蛋,今天這頓飯堪稱完美。

晚上,茉莉借著給羅芳送水,把下午這一幕竹筒倒豆子般地倒給了羅芳。“羅姐姐,你不知道啊,我二叔見那老鬼子生氣,嚇得渾身發抖!笑死我了。

那老鬼子人倒蠻和善的,還一個勁兒說我家店的菜好吃呢。還有,他吃飯真給錢!一塊大洋,眼都不眨就給了!這算個好客人吧?”

“茉莉,狼再裝還是狼啊。松井剛剛在樟木頭殺人放火搶糧,老鬼子就跑來裝好人,其實就是想騙大家,讓我們乖乖聽他的話。你等著看吧,總有一天他會露出尾巴。”

這一天很快就到了,快到睡了一覺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

第二天傍晚,何繼儒靠在躺椅上納涼,何大頭吃飽喝足跑來揚聲道:“大哥,乘涼呢?”

何繼儒見他來就煩,可又不能不敷衍他,只好掙扎著半坐起來說:“哦,大頭來了,店里住著還行嗎?有事找你嫂子說。”

“喲,看大哥說的,住大哥這兒太行了!就是嫂子太狠了,一個月二十五塊現大洋啊!住一年趕上買房子了。”

“呵呵,你嫂子也無奈,這年頭什么不貴啊。”何繼儒打著哈哈,心知何大頭肯定不光是為了說房費貴賤來的。

“大哥這話說得兄弟我沒脾氣。”何大頭毫不客氣地拿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又說,“大哥,看你這身子,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吧?商會那兒,你也得露個面了,不然我在皇軍面前也沒法再替你遮掩了。”

何繼儒從果盤里拈起一枚楊梅遞給何大頭,不緊不慢地說:“嘗嘗,今年的楊梅還不錯。”又自己拈起一枚放進口里慢慢品著,吃完又用手巾擦了嘴才說,“大頭,我還不太明白,這個商會會長到底是干嗎的?”手巾一扔坐直了說,“害人的事我可不干!”

“哪有那么多壞事叫你干?殺人放火你敢嗎?”何大頭嬉笑著又扔了一枚楊梅到嘴里。

何繼儒放了一半兒心:“只要不是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說說看。”

何大頭一拍大腿興奮地說:“這就對了嘛!其實皇軍就是叫你把大家都攏到一起,好好做生意,別和皇軍作對,大東亞共榮嘛。”

他這一說何繼儒反而猶豫了,他狐疑地看著何大頭:“真有這么好?”“當然,也要幫皇軍收捐稅。”見何繼儒瞪眼,何大頭滿不在乎地大嚼著楊梅說,“給皇軍納捐還算事嗎?封你門、沒收你財產也只不過一句話的事。誰家官府來了不收稅?這事讓你商會出面已經很夠意思了,還有個回旋余地。”

何繼儒默然了,只好嘆氣喝茶,舒展身體躺回去。何大頭卻沒完沒了說:“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請我幫忙?”“是小弟我的終身大事啊!這忙你一定要幫。”

“你的終身大事?我能幫你什么?不要瞎講了。”何繼儒苦笑著,心想別說你吃喝嫖賭那一套,就憑你當漢奸這條,誰家女兒肯嫁你?嫁你得倒八輩子血霉,我才不作這個孽。

何大頭半個身子湊過來說:“哥,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事你真的幫得上忙。那個羅芳,就是我未來老婆,得拜托您幫我提個親。”

何繼儒被他的自說自話搞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搖頭擺擺手說:“什么羅芳羅圓的,我不認識。回老宅去,讓老太太給你找個知根知底的鄉下漂亮姑娘,好好過日子多好。”

何大頭殷勤地站起身來給何繼儒斟了一杯茶遞到他手里,打躬作揖地說:“求您了,就幫……”何繼儒立即打斷他道:“算了吧兄弟。你們根本不是一路人讓我怎么幫?你就是搶親,以后也不會過得比娶個鄉下丫頭好。你說說你吧,以前沒錢脾氣不好,現在有錢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娶個鄉下女子,吃苦耐勞守婦道,你說一她不說二,就算你在外面做錯事、心情不好打她幾下,頂多也就是哭哭鬧鬧。你說的羅小姐我不熟,可逸梅是我女兒,還是知道一點兒。”他又呷了一口酒,緩緩氣兒才對直眉瞪眼瞧著他的何大頭說,“這樣的女孩子讀了點書,講究什么新思想、新文化,國外這樣的女人多了,最講究的就是戀愛自由、男女平等。動不動就和丈夫講什么財產對半、家務分擔、妻子權利,連生孩子都要她同意才生。你找這麻煩干嗎?”

何大頭聽著不樂意了,一杯酒灌下去反駁道:“你自己娶了嫂子這樣的摩登女郎,輪到兄弟我就這么千扯萬扯的!”

何繼儒給他又斟上酒說:“你不信?你這嫂子就是個繡花枕頭。表面看著摩登,其實比一般鄉下丫頭就多識幾個字。要說大道理,她還真沒學到啥。就我那寶貝女兒,讀了兩年教會大學,要不是打仗現在還了得?別看外人面前像個淑女笑不露齒的,在家和她媽犟起嘴來那道理一套一套的,就她嫁的那個女婿,比她大十歲!我不同意,行嗎?”

何大頭譏笑道:“大哥,你女婿的事我可沒向日本人告密,你不用專門給我說這個吧?”

“和你現在這差事沒關系。我就是說女學生和鄉下丫頭的不同,鄉下丫頭哪有不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就算不同意也不過哭哭鬧鬧幾天,然后還不都乖乖嫁了?”

“女學生能咋樣?難道還上吊不成?”何大頭把酒杯啪地蹾在桌上。“不同意就上吊還好了,人家是玩私奔!真正讓你人財兩空丟臉敗興!她們哪兒都敢去,自己有錢也能掙錢,你奈何不了她。惹急了在報上寫文章罵得你狗血淋頭,有啥意思?鄉下姑娘多好,就像我媽給我娶的那個,就算我再不理她,她還是替我孝敬母親、操持家務,我這輩子算是對不起她了!作孽啊。可她就是一句怨言沒有,看得我心里羞愧,看得我看不下去。”

何大頭傻愣愣地聽著,腦子里轉悠著。何繼儒略帶譏笑地把酒壺推何大頭,示意他自己斟上。然后聽憑何大頭自己傻乎乎地斟酒、左一杯右一杯地喝悶酒,不時抬頭看著后宅何逸梅窗戶里羅芳的人影發呆……也許是何繼儒那些話聽進去了,尤其那句私奔的話扎心了。何大頭臨起身,撂了句:“大哥幫不了我,小弟也沒話說。日本人那邊,只能公事公辦了。”

次日上午,商會的駝子拿著封信來找何繼儒,信封里裝著憲兵司令部的派捐通知。何繼儒讓茉莉叫了黃包車去商會,幾個大老板聚一起商量半天,決定先拖拖看。

何大頭說:“這事呢,按說成立商會那天就該辦了,全虧我才拖到今天。”他故作神秘地低聲對何繼儒說,“別以為佐藤是個什么好鳥兒,狠著呢。你們最好抓緊,別讓他等急了!”

所有人惴惴不安度日如年,老佐藤又進了小上海飯店。一身和服慈眉善目,一副謙謙有禮的君子模樣,看到店里生意不錯,露出滿意的笑容。

夜色降臨,溫玉蓮打開了電唱機,挑了那張《夜來香》,一時間空氣里彌漫起一縷旖旎浪漫的味道,幾個客人眉飛色舞地和老板娘調笑起來,酒也賣得多了。

佐藤喊了一聲:“老板娘,拿酒來!”溫玉蓮扭著水蛇腰托了一小壇女兒紅、一只黑陶紅釉的小酒碗、兩碟精致小菜過來一一擺在桌上,當著佐藤面熟練地拍開泥封,手巾順便在壇口一擦,將酒傾入小碗,頓時酒香四溢,她對佐藤莞爾一笑道:“最好的女兒紅,您嘗嘗。”

“好酒!這樣的好酒才能配你店里的好菜。”佐藤說著端起酒碗欣賞一下,才緩緩喝了一口,輕輕呼出一口熱氣,這一呼似乎把多年的抑郁也呼出去了,他興致一下高了,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藕在嘴里嘎嘣脆地咀嚼著,讓那酸酸甜甜的汁液從嘴里一直淌到心里。

茉莉在店堂里四處奔忙,不時瞄一眼老佐藤,獨坐自斟自飲自樂。其他客人多多少少都有熟人朋友,不時有人寒暄、拇戰、說笑、閑談,就他顯得愈發安靜孤單。她忙著到處招呼客人上茶上菜,偶爾路過那里,也幫老鬼子斟一杯茶,這就把半醉的老佐藤感動了。他抓住茉莉的手說:“小孩兒,你,很好。”摸著茉莉白皙的手背,感覺著她粗糙的手指手掌,不禁有點心疼,自己的小女兒也有這么大,不知道現在在東京過得好不好。

茉莉猛地被抓住手覺得很害怕,甩了一下沒甩掉,叫了起來:“佐藤先生,你喝醉了嗎?”周圍無數道目光唰地都射過來,探照燈一樣看著佐藤。

佐藤半醉可沒有傻,他放開茉莉的手說:“小孩兒,給我熱毛巾。”茉莉點頭跑開,大家各自扭頭喝酒劃拳。

月光斜斜射進窗戶,照在老佐藤臉上,他端起酒碗對月說:“干杯!”

又一碗酒下肚,他低沉的嗓音響起:“櫻花啊!櫻花啊!暮春時節天將曉,霞光照眼花英笑,萬里長空白云起,美麗芬芳任風飄。去看花!去看花!看花要趁早……”他邊唱邊站起來手舞足蹈,那歌聲有點狂熱,又有點滄桑。店里的人都好奇地看著他,他就那么搖頭晃腦地邊唱邊舞,走了。路過的巡邏隊好奇地看著佐藤,又紛紛看向小上海飯店。

茉莉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大大的月亮從一朵云里鉆出來,照著老佐藤跌跌撞撞的背影,木屐嗒嗒。她忽然有點可憐他,像一個思鄉不得回的老頭兒。她真不明白日本為什么要來打中國,搞得大家都很凄慘。中國人,日本人,都是人,為什么要打來打去?

可惜第二天老佐藤在茉莉眼里的人設就崩塌了。何大頭帶著兩個憲兵直接闖進何繼儒房間,拉起他就往外走,嘴里嚷嚷著:“走!現在就去商會!把欠皇軍的捐稅收齊了!”

商人們無奈,乖乖奉上捐稅,何繼儒沒等完事就又犯病被黃包車拉回來,大家也垂頭喪氣地散了。

自從佐藤二進小上海,來吃飯喝酒的日軍官兵多了起來,何大頭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拍著巴掌一起唱日本歌,茉莉就會等他喝多了問他:“二叔,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是不是又要下去清鄉了?”

“清個屁!哪有那么好事天天清?!”三天不搶就手頭緊的何大頭很憤怒。終于有一天,他開心了,進得店來在迎門桌子前一坐,嘚瑟大喊:“來一盤肴肉一只肘子外加茴香豆,再來一壇老酒!”茉莉用懷疑的眼神瞧著他問:“二叔啊,你不要還不了錢啊!”

他張牙舞爪拍著她臉蛋兒說:“小丫頭,你二叔明天要去清鄉了!”茉莉一臉不信地說:“真的啊?去哪里?說不出就是騙人!”“哼,小丫頭,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

“我可以告訴我媽媽嗎?不然她不肯賒賬的。”茉莉天真無邪地看著他,他悄悄湊到茉莉耳邊說:“三溪坪!我告訴你你也不知道在哪兒,小赤佬。”

茉莉大聲叫道:“媽媽!二叔要賒賬,還罵我小赤佬!”店里的人哄堂大笑,茉莉又喊:“這里有沒有三溪坪啊?啥地方叫三溪坪?”一個老頭兒笑道:“三溪坪是有一個,小姑娘打聽三溪坪做啥?那里有個沈大戶,你是不是要嫁過去啊?”

“我才不要嫁過去呢。我二叔要去看看那里有沒有大老虎。二叔,你不要被老虎吃掉啊。”

何大頭咧嘴笑著作勢要揍她,笑罵道:“嫂子,茉莉這丫頭越來越伶牙俐齒了。”

溫玉蓮笑嘻嘻地說:“你要賒賬,還要人家伺候,還要罵人家,她要差一點還不被你吃了啊?”

一片笑聲中茉莉認定自己誑出來的是確切消息,開心極了。晚上,她借給羅芳送水,偷偷把這事一五一十告訴羅芳。

羅芳仔細聽完,感激地把她摟在懷里,疼愛地說:“謝謝你,肯定會有好多人逃過鬼子作踐呢。”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看見何大頭坐著鬼子摩托車威風凜凜出了憲兵司令部,一隊鬼子和一隊偽軍列隊跟著,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嚇人的寒光,等在大門外的十幾個穿便衣的偵緝隊隊員屁顛顛地跑在最后。

過午,茉莉就不時瞄一眼外面,心里不停打著小鼓。她怕,不知道三溪坪的人有沒有被鬼子殺,東西會不會被搶走。又害怕萬一鬼子啥都沒搶到,二叔會不會猜到是自己走漏消息。一下午就在胡思亂想中過去,擇菜扔掉了菜,拖地踢翻了桶,擦桌子筷子撒一地,給客人斟茶倒人家手上,氣得溫玉蓮直罵:“想什么呢?魂靈被貓拖去了嗎?!”

一直到天傍黑,聽到外面摩托車突突突的聲音,她趕緊溜到門口望去,鬼子兵倒是整整齊齊的,只是腳步聲沒早晨踏得那么響了,一隊偽軍東倒西歪的,趕著一頭牛,牛背上馱著口袋,還有人手里提著包袱和活雞。她竊笑著轉回身來,神采飛揚。

不大會兒,何大頭罵罵咧咧地進來了,一進門帶進一股汗酸臭味,灰頭土臉的,惹得一店的客人側目而視。茉莉故意走上前去說:“二叔呀,今朝清鄉靈不啦?我去幫你打水揩面,你要吃點啥?老酒要喝嗎?”

何大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茶杯也不管是誰的殘茶就咕咚咕咚喝了,把茶杯往桌上一蹾罵道:“小赤佬,少來!老子今天不知道觸啥霉頭了,白跑一趟三溪坪。娘希匹的,人跑得一個不見,皇軍大大的生氣!還好那個村長最后給找了點糧食,張胖子又沖到坳里搶了一頭牛回來,要不真就白跑一趟。”

茉莉尖聲叫道:“媽媽!二叔沒酒錢啦!”

何大頭罵道:“小赤佬喊什么喊?小心老子把你賣了換酒喝!”“何大翻譯官,怎么沖我家小茉莉發這么大火?酒錢沒了不要緊,人味兒都沒了怎么好?”溫玉蓮斜倚在柜臺上,不涼不酸地丟出一句話,引得人一片附和。

張小開譏笑道:“大日本皇軍的翻譯官,了不得啊,拿小丫頭撒氣,厲害!大大的厲害!”

其他客人七嘴八舌道:“人家何大翻譯官是神氣!賣個小丫頭算啥?沒準兒一高興把自己老娘都賣了!”

“跟著皇軍就是膽子壯!欠人家酒錢還這么橫,青天白日的就要賣人家孩子!”

“是啊,從來都是聽說欠債還錢,只有債主賣欠債人家孩子的,現在厲害了,欠債的可以賣債主孩子了,什么世道!”

自從鬼子占了寧城,人們從來都不敢亂說話,生怕被鬼子知道不得好死。這倆月看著形勢似乎和緩,鬼子除了發良民證收捐課稅外似乎也沒太作惡。尤其是那老佐藤,每日里穿著身和服笑瞇瞇的在大街上轉悠,詢問商品價格和生意好不好,遇到那些膽大的小孩子圍著他還會發糖,讓記者拍了照片登在寧城的報紙上。于是人們有幾分安心了,開始過著順民的日子。但那太陽旗和亮閃閃的刺刀仍然橫亙在每個人心頭,好不容易有個宣泄的口子,就都順著流出來了。于是,店里拿何大頭開玩笑的、譏諷的、撂風涼話的,亂哄哄一發不可收拾。

忽然,笑得前仰后合的茉莉發現門口一道陰森森的目光射進來,她大喊一聲:“佐藤先生來啦!佐藤先生請進!”頓時店里一片靜默。何大頭首先轉身沖門,朝佐藤一個九十度鞠躬。

佐藤已經在門外聽了一會兒,他陰沉著臉看也不看茉莉徑直走進店里,不像往常那樣揀個靠窗的單座兒,而是大馬金刀地坐到了正中那桌的主位上,雙手扶桌很是威嚴。各桌的客人紛紛朝溫玉蓮招手結賬,佐藤輕輕咳嗽了一聲,大家又都僵住了。

“你們,都是大日本皇軍治下的良民。可是!你們今天的表現不像良民。我聽說,江南是文明的地方,都是謙謙君子,待人有禮。大日本帝國,在唐朝就派留學生來學習中國文明。但是,”佐藤威嚴的語音忽然提高了八度,“今天你們不文明!”

他站了起來,帶著凜凜殺氣圍著一張張桌子轉著,轉到誰面前誰都有不寒而栗的感覺。他緩緩走到張小開跟前道:“你說他大日本皇軍的翻譯官拿小丫頭撒氣,他撒什么氣了?”又走到另一個客人面前說,“你們口口聲聲說他仰仗大日本皇軍的威風在這里胡鬧,他干什么了?”所有人噤聲,明知佐藤就是要借這事立威,但誰都不敢吭氣兒。佐藤轉了一圈,坐回到桌前,指著何大頭點點自己旁邊的位子沉聲說:“你,坐下。”轉臉對呆站在門口的茉莉說,“你,打水伺候他洗臉。”茉莉嚇得腳不沾地趕緊去了。

佐藤這才抬臉靜靜地盯著溫玉蓮看了幾秒,直盯得她花容失色才喝道:“上菜!”

溫玉蓮哆嗦著怯怯地問:“先生想吃什么?”“好吃的,統統拿上來!”佐藤陰沉沉地低喝,溫玉蓮彎腰答應著一溜兒小跑去了后廚。佐藤黑著臉看茉莉伺候何大頭洗臉,那纖細的手腕、白皙修長的手,都不能幫他平息心里的怒氣:這些可恨的支那人,對他們再好,在心底里都不肯當順民,良心都壞了!你們看不起給皇軍干活的人,我非要抬舉他給你們看看!

看著他瘟神般的臉色,張小開朝溫玉蓮招招手把飯錢放桌上,朝自己幾個客人使個眼色想偷偷溜走。

佐藤輕輕哼了一聲,瞪著他們陰沉沉地說:“坐!都不許走!”

這可把大家嚇尿了,不讓走……會不會抓去劈了?腿一軟,都癱坐在椅子上。

張小開臉色刷白還嘴硬:“我、我吃完了。”可說話聲已經帶著顫抖,上下牙碰得直響。

溫玉蓮見大事不妙,忙讓茉莉把菜一盤盤端上來,什么糖醋蓮藕、涼拌青瓜、醉蟹、糟魚、肴肉、豆苗等等,紅黃白綠錯落有致地擺滿了一桌,都是佐藤平日愛吃的。她自己捧著個酒壇子躡手躡腳走過來輕輕放在桌上,媚笑著看一眼佐藤。

佐藤用鼻音哼著說:“打開,斟上。”她乖乖照辦,看他無話這才悄悄退下。茉莉把何大頭洗臉水端下,溫玉蓮戳戳她說:“去,跟前伺候著,小心點兒,別招惹了他。”

茉莉點點頭走過去悄悄地站在佐藤身后,輕輕添茶斟酒,努力降低存在感。何大頭這才反應過來——佐藤是在給自己撐腰!忙一臉諂笑小心陪著,佐藤舉杯他便趕忙舉杯,佐藤夾菜他也去夾菜,還不時牛哄哄地瞥一眼周遭。可滿店堂死了爹娘般哭喪臉的看客破壞了氣氛,這悶酒讓佐藤喝得索然無味,那酒勁兒全鉆到心里,帶了幾分酒意的佐藤筷子一拍厲聲說道:“寧城,是大日本皇軍的天下!你們,告訴所有人!”佐藤伸手朝店里所有人一劃拉,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們說,“必須效忠日本天皇,做大日本帝國的順民、良民,像他一樣!”他指指何大頭,何大頭趕緊站起來朝佐藤一躬,又朝其他人一挺腰桿,用威懾的眼神掃視著他們。

佐藤繼續厲聲說:“否則,格殺勿論!”他伸手把酒壇高高舉起,狠狠摔在張小開腳下,酒水濺在他身上、臉上,嚇得他跳了起來。何大頭狐假虎威地拔出王八盒子往桌上一拍,右腳踏在了椅子上。佐藤陰沉沉盯著張小開,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下次,就不是砸酒壇了。我知道你們不服,很快,你們就會知道不服的下場!”他傲視著所有人,空氣都結凍了,大家全都噤若寒蟬。

茉莉以為他摔完酒壇子該走了,沒想到他卻慢慢坐下來,緩緩伸手抓過一只醉蟹來,拔下一只蟹爪看了看塞進嘴里,低頭認真仔細地吃著,一只蟹爪又一只,整間店里,只聽到他咔咔的咀嚼聲和喝酒的咂嘴聲。

茉莉躡手躡腳又去搬了一壇酒來,怯怯地給他打開,斟上。佐藤的眼神恍惚了,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東京的四月,富士山下櫻花爛漫,他和妻女一起看櫻花,泡溫泉。醉眼蒙眬里,小女兒的笑臉很快和另一張白皙的小臉模糊著重合,他呢喃著:“由美,由美……”他搖晃著站起來,一把將茉莉拉到懷里,摁坐在腿上,臉埋進她脖頸里狂嗅那淡淡女兒香。茉莉發出尖利的驚叫,伸手朝他臉上抓去。他的酒頓時醒了三分,一把將她推倒在地上,大罵一聲:“混蛋!”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略帶踉蹌地走出去,何大頭趕去扶著他。

佐藤這場酒喝到半夜,所有人也就畢恭畢敬陪坐到半夜。

這場戲,羅芳只看到最后一幕,她去聯絡點聽消息,等到關城門張震也沒回來,佐藤高唱“看花去”踉蹌過馬路時,她正走進小上海店堂,見茉莉抱頭坐在地上發抖,溫玉蓮臉色煞白站在柜臺里還沒緩過神來,客人們都看著佐藤的背影發呆。

她驚訝地上前摟著茉莉輕輕喚道:“茉莉?茉莉!怎么了?”

茉莉被佐藤突如其來的狂野嚇壞了,她真怕像聽說的那樣當眾就被強奸了。回過神的客人們圍上來,張小開問:“茉莉,怎么樣?不要緊吧?”

羅芳抬頭問:“剛才怎么了?”

張小開搖頭罵道:“娘希匹的老鬼子把茉莉抱到懷里,茉莉抓他臉,他就把她推到地上了。”

羅芳忙問:“茉莉,摔到哪了嗎?要緊嗎?”茉莉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說:“嚇死我了……”

羅芳摟著說:“不怕不怕了啊,姐在這兒呢。”貼著她耳朵說,“老鬼子已經走了。”茉莉松開緊抱的胳膊,抬頭驚恐地看看周圍,確定老鬼子已經不在了才一把抓住羅芳說:“姐姐,那個老鬼子……”說著又哭起來。

溫玉蓮驚魂方定,顫巍巍地走過來問道:“沒摔壞哪里吧?”茉莉活動一下手腳身體,揉著屁股說:“好像還好,就是……”

羅芳扶著她說:“快回去看看,有沒有摔壞哪里,小心一點。”溫玉蓮皺皺眉頭說:“沒摔壞就做事吧,店堂里這么多客人。”

大家聽溫玉蓮如此說,都搖搖頭結賬走了。羅芳幫著茉莉把店堂收拾打掃了,大廚張胖子說:“你們去歇息吧,碗我來洗。”茉莉感激地謝過后扶著羅芳的肩膀回到自己小閣樓里,又哭又笑說:“姐姐,我打聽的消息起作用了,鬼子清鄉沒搶到啥東西。”

羅芳摟著她貼著耳朵說:“是啊,謝謝你了。”茉莉揉著屁股笑道:“那我摔這一跤也值了。”

羅芳笑道:“值!當然值!”她又仔細聽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每個細節都不放過,終于確定佐藤和何大頭都沒有懷疑茉莉,這才放下心來。但還是叮囑道:“一定要小心佐藤,他是個老間諜,比其他鬼子更壞更狡猾,他對你不懷好意,你一定要小心。”

茉莉點頭道:“我要像小蟛蜞一樣,不讓他注意我。”“小蟛蜞?”

“是啊,小時候杰克哥哥告訴我的。要像海灘上的小蟛蜞一樣,不好看、不扎眼、無聲無息,不讓別人看見就不會被人欺負。”

“你杰克哥哥幾歲啊?”“杰克哥哥比我大七八歲吧,那時候他好像十一二歲。”羅芳驚了,心想:這杰克倒是個天才!做地下工作最要緊的就是在沙灘如一粒沙子,在人間就融入茫茫人海中。

茉莉給她講小時候在教會育嬰堂的故事,那永遠擦不干凈的地板、被人搶走的面包、冬夜里為爭奪一條薄毯被打腫的眼睛和揪掉的頭發,以及為了自保和壞修士斗智斗勇……羅芳搖頭嘆氣,殘酷的生活,不但能教會小孩子生存的能力,還會把他們鍛煉得比野獸還機警。茉莉講到杰克哥哥時笑了,從一歲到五歲,他就是她黑夜里的那道光,小小的希望、一點點溫暖,還有保護和依靠……佐藤回去后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堵得慌——這些支那人就是給臉不要臉,得了二兩染料就敢開染坊!明面上譏笑的是何大頭,底子里是和皇軍過不去!他索性拿起一本棋譜擺起了棋局,琢磨起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撒網這么久,偵緝隊那些地頭蛇提供的城內抗日分子線索大部分諜報隊已經核實確定。其實確不確定不重要,寧可錯殺絕不錯放!給了這么多天的好臉,該是給他們當頭一棒了!當最后一顆棋子落下天已破曉,他也想好了計劃實施的每一步。

沒過兩天,鬼子和偽軍又出城清鄉了。這次茉莉事先沒打聽到一點兒消息,何大頭每天陰著臉不搭理人,反而是溫玉蓮看他臉色不對,叮囑茉莉小心伺候,送水送飯打掃房間,一點兒錯兒不敢出。

當一大早鬼子偽軍殺氣騰騰出動時,茉莉趴在窗口看得心里顫顫的,非常沮喪。

摩托車上架著機關槍,鬼子還抬著重機槍,再加上那些亮閃閃的刺刀……她跑進羅芳的房間,見她正掀開窗簾一角朝外觀望,憂心忡忡地嘟囔:“這么多鬼子,不知道去哪兒……”

茉莉郁郁道:“這次我真一點兒都沒聽到何大頭說過什么。他每天吊著個臉子出出進進的,我問他話也不理。”

“不怪你,是我太無能了……”

傍晚,鬼子和偽軍興高采烈、趾高氣揚回來了。大多數都提著背著花花綠綠的包袱,槍刺上挑著活雞活鴨,還怪腔怪調唱著歌。

何大頭滿面紅光一身汗臭地進了小上海,威勢得不得了,進門就是一嗓子:“茉莉!打一大盆水來,老子要好好洗一下!”滿店的客人聞言皺眉,有點身份的人誰在人家店堂里洗啊擦的呀?膽小的就趕緊往嘴里劃拉著想快點吃完走人,膽大的反而放慢了吃喝的速度,等著看熱鬧。

茉莉想知道他們今天到底去哪兒怎么樣了,快跑著端來一只木盆放在角落椅子上,又拎來熱水倒好。何大頭索性脫了上衣,一股汗臭彌漫店堂,熏得跟前幾個客人端著盤子去遠處和人點頭哈腰的招呼拼桌。

茉莉屏氣把他的臟衣服一只手拎著扔到后院盆里,嘩地倒了半桶水進去,又洗了手回來給別的客人斟茶上菜。

何大頭水花四濺地洗涮痛快之后,也不叫茉莉去給他取干凈衣服,就那么光著膀子往桌前一坐吆喝:“茉莉!上菜!拿酒來——”尾音還甩著紹興戲的腔調。茉莉小跑著上菜:“二叔今天胃口真好,莫不是清鄉撿著元寶了?”“今天可算撈著了!”何大頭哈哈大笑,“旺里鎮那個富啊,連旁邊那村子都富得流油!娘希匹,老子真是白活了!”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對金燦燦的東西往桌上一拍說,“看看!小金鞋!純金的!”

茉莉嚇了一大跳,說:“你們今天出去搶東西啦?!這個月房租可以交了嗎?”

“搶東西?老子是跟皇軍下去征糧的!”何大頭很威武地一腳蹺在椅子上,一手拍著赤裸的肚皮說,“好東西多著呢!嘿嘿,二十五個現大洋算什么?!”他炫耀地拍一下扔在桌上的包袱,一個老學究撇撇嘴說:“又不是賺來的,搶來的東西好稀罕嗎?”

另一個人故意大聲問道:“何翻譯官,搶這么大一包啊?發財了應該請客嗎!”

不知誰陰惻惻地說了句:“搶來的錢請客?吃了會不會遭報應?”

大家心里雖暗罵何大頭,表面卻起哄說:“哎呀不會不會,要報應也是報應老何,我們幫他分憂嘛!上次佐藤先生說了,要向老何學,做良民順民,老何搶人家我們當然搶老何啦!”何大頭雖然知道大家話里有譏諷調侃的味道,但還是很高興,笑道:“再來兩壇花雕,算我請的!”

溫玉蓮雖然打心眼兒里看不起何大頭這種強盜行徑,卻滿嘴奉承道:“還是何兄弟爽氣,請大家喝這么好的酒,做官的人就是不一樣,來錢快花頭也多。”

客人們又起哄了,一個熟客說:“何翻譯官爽氣,老板娘是不是也應該意思一下啊?”

溫玉蓮笑呵呵地說:“好,那我也送大家茴香豆,一點兒小意思。”店堂里一片歡呼,只有老學究默默嘆氣搖頭。

茉莉轉著桌子給大家斟酒,每只碗都斟得滿得不能再滿。后廚里用最小的碟子盛好了茴香豆,伙計拿只大托盤托出來分給客人們。

茉莉轉到何大頭身前時問:“二叔,今天你們去那啥鎮?富得流油的地方,搶東西他們不還手嗎?”正在嬉笑吆五喝六的人們都住嘴轉而望著何大頭。

“還手?也得他們敢!老子和皇軍一百多人!離鎮子還有二里地,就有人打槍,老子前面那摩托車上的皇軍被打死了,我們差點兒撞上去,娘希匹的,嚇得老子差點兒尿褲子。”大家全轉過來支棱著耳朵聽他下回分解,“幸虧皇軍厲害,一頓機關槍小鋼炮就把那些抗日分子打跑了。”

一個客人好奇地問:“還有人敢打皇軍?你咋知道那是抗日分子?”“哼,就那幾桿破槍也敢跟皇軍對抗的,不是抗日分子是啥人?”何大頭不屑地撇嘴接著說,“不過他們這一打,害得我們又是搜索又是追擊的,浪費了時間,有些老百姓跑了,要不然戰果更大。”

“原來你們清鄉是去清老百姓的啊?”

“那當然!沒事誰去專門打仗呢。我們的任務是給皇軍征糧,有個家伙抱著糧食口袋不撒手,皇軍一刺刀就見了閻王啦。哎喲,那血啊……”何大頭搖頭閉眼地咋舌,也有點于心不忍地說,“流得汪汪的,太可憐了。還有一家,惹惱了皇軍,直接就把房子燒了,一家人大哭小叫,慘哪……你們說,這些人不是死心眼嗎?皇軍不就要你點糧食嗎?乖乖交出來不得了。”

“那你這小金鞋也不是糧食啊,小戶人家也沒這東西吧?”茉莉好奇地撥弄著桌上那對小金鞋說,“好精致啊,上面還有并蒂蓮花呢。”

一個鄉紳模樣的客人一驚,看向那對小金鞋:“這不是江家灣江大善人家的東西嗎?”說罷又狠狠地盯了何大頭一眼,站起身付賬走了。

茉莉一臉天真地問:“二叔,這是你偷的還是搶的?沒有燒人家房子吧?搶東西的不都是土匪嗎?你是大日本皇軍的官,怎么下鄉搶東西燒房子啊?”

何大頭梗梗脖子張張嘴想說點啥卻沒說出來,畢竟搶人東西不是啥光彩事情,于是訕笑著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自顧吃菜去了。心里卻不以為意:我搶這點東西算啥?皇軍和那些兵痞搶的比我多多了,只不過我眼力好,又是皇軍跟前的紅人,凈揀值錢的拿了。

晚上,茉莉把何大頭的話轉述給羅芳,見她臉色難看一言不發便悄悄走了。羅芳急的是實在找不著鉆進憲兵司令部的招兒,何大頭嘴上說已經把她推薦給佐藤了,但遲遲沒有下文,是佐藤在調查甄別還是何大頭在等自己送上門?繼續等待還是答應何大頭的糾纏?

過了兩天,張震忽然來學校找她。下課的鐘聲叮叮當當敲響,她拍著手上的粉筆灰夾著備課本走出教室,在二樓的回廊上聽到一聲熟悉的口哨,低頭四顧,看見他正站在校園里一棵樹下,白襯衫、藍灰色的工裝褲、俏皮的鴨舌帽,青春帥氣,滿面含笑朝她揮手。

何逸梅路過和羅芳打招呼,卻發現她狀態不對,順著她眼神朝下一望,不禁笑了,一掌拍在她背上說:“嗨!魂兒呢?”羅芳這才一激靈回過神兒來,有點害羞地搖著何逸梅的胳膊跺腳嗔道:“該死!你嚇死我了。”何逸梅貼著她耳朵朝張震看去悄悄道:“是不是他呀?難怪要逃婚呢。”羅芳的臉緋紅著,扭捏著也不承認也不否認,悄悄附她耳邊說:“幫我照顧下我那班學生,我去去就來。”不等人答應就像展翅的小鳥兒一樣飛了。

兩人見面的情形任誰看都看得出是一對戀人在學校后面沿河散步,可是轉入柳蔭深處無人時,張震一臉嚴肅與凝重地低聲說:“這次鬼子清鄉我們遭受很大損失,剛成立的游擊隊差點兒被鬼子消滅。”

“我已經聽說了……”“為了掩護撤退,派下去的骨干犧牲了三個,隊員傷了十幾個。敵人沖進旺里鎮大肆搶掠,幾乎每戶居民、商鋪都被洗劫,回城時又掃蕩了南岙村,燒了十幾戶房子。搶掠近萬斤糧食、十幾頭耕牛。更重要的是動搖了群眾對我們的信任和信心,嚴重影響開拓根據地的工作。暗瞳必須盡快到位!沒有情報,在這敵強我弱的地區就是瞎子摸象,瘸子翻山!”

羅芳愧疚地低聲說:“都是我進展太慢,我檢討。何大頭一直在打我的主意,甚至高價租了我隔壁的房子住,我……”沒等她說完,張震打斷了她的話說:“不行,這個人我們調查分析過,他是死心塌地的鐵桿漢奸,每次清鄉都出現,而且完全站在鬼子一邊。他經歷復雜,沒有民族自尊心和正義感,有奶就是娘,沒有爭取的可能。色誘?我可是要吃醋的!”

“那怎么辦?!我恨不得把憲兵司令部撬個縫兒鉆進去!”“我們有第二套方案。至于你,一定不能表現出任何政治傾向,與何繼儒的交易已經有人接手,你繼續等教育課的機會。明白嗎?”羅芳點點頭。“上次給你的聯絡地址繼續有效,沒緊急重要情報不要去。張部長建議茉莉可以作為備用交通員人選繼續觀察,找合適時機和借口讓她熟悉路線和情況。”工作的事情已經講完,兩人一時無語,似乎可以聽見風搖荷花的聲音,可以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

忽然,羅芳猛地轉臉直盯張震的眼睛:“你的備用計劃是什么?危險嗎?”

張震頑皮地咧嘴笑了,吹了個口哨說:“危險是什么?什么不危險?記住,低調,廣交朋友,繼續維持和何家的密切關系,一定要有人脈,人脈就是最好的保護。”他低頭看表,牽著她手繼續沿河前行,說,“以后我會把指令放在那個玲瓏石的洞竅里,就是你剛才摸過的那個,并在上面放三顆石子,你取走指令后把石子扔掉。反之也一樣。”

羅芳點點頭,眼睛有點濕潤的感覺,靠在他胸前低低說了聲:“保重。”

張震快速在她額頭吻了下說:“好了,咱們出來得夠久了。笑一笑,再見!”說完機警地看看兩邊,一陣清風拂過,幾朵紫藤花撲簌簌飄落,一朵落在了羅芳發上,他輕輕拿在鼻尖輕嗅,溫柔地對她笑著說:“再見了啊,我先走。”轉身吹著口哨順街走去,如各處常見的小混混,轉眼沒入人流。

茉莉在店里勞作著,媽媽答應的新衣服還是沒給做,已經穿了兩年的柳條布褲褂已經又窄又小,繃在開始發育的身上,磨破的地方她用鮮艷的碎布做成貼花補綴好,被胡管家剛從鄉下叫來幫忙的老婆胡媽夸贊她手巧。溫玉蓮就坡下驢,拿了自己的幾件舊衣服給她。

何繼儒說:“你干什么啊?又不是沒有錢,給她做件新衣服又怎么了?都是大姑娘了,穿得像樣一些好不啦?好歹也是二小姐呢。”

溫玉蓮聞言不情不愿地說:“說得好像我虐待她一樣。新衣服總歸要給她做的,等過年做一身好的。”她說完看著丈夫的臉色,何繼儒勉強哼了一聲說:“那也不能讓她穿得像個丫鬟!”

溫玉蓮對茉莉說:“好了好了,這些衣服還七成新,都是好料子,這幾天上午的事情不用你做了,自己改改穿。”茉莉有喜有愁的抱著幾件衣服嘟囔:“我又不會……”

羅芳乘勢說:“我認識好幾家不錯的裁縫店,帶你去找相熟的裁縫教你?”茉莉大樂。

周日一大早羅芳就帶著茉莉去街上,發現她邊走邊東張西望念念叨叨,在記那些店招,還吹牛說:“我只要念一遍就會記住,還能記住是在哪條街。”

羅芳不信:“瑞蚨祥是什么店鋪?在哪條街?兩邊和對面是什么店鋪?”“是綢緞莊,在民生街東頭,右邊是德盛銀樓,左邊是霓裳成衣店,對面是眼鏡店。德盛銀樓拐過去恒遠票號,是林苑路了。”“那些店是平房還是樓房?有沒有后門?”

茉莉自信滿滿地回答了前一問,后一問有點愣神,想想道:“這些店的后面有河,可以走船,應該是有后門可以上貨。”

羅芳覺得這丫頭確實是跑交通的好料,過目不忘,邏輯思維也很好。于是試探道:“以后姐姐有什么跑腿的事你能幫我嗎?”

“好的呀,我愿意幫姐姐跑腿,只要不被媽媽罵就行。”茉莉跳起來拽了一串紫藤花在手里搖著,朗聲答道。

“如果,這事有危險你也愿意嗎?”羅芳嚴肅地低頭看著她的眼睛。

茉莉詫異地看著她問:“不是吧?跑腿也會危險?”她眼珠子一轉想到羅芳讓她從何大頭那里打聽鬼子的事,心里大跳了一下悄悄問,“姐姐,是不是和小鬼子有關啊?”

羅芳點點頭問:“怕嗎?”

茉莉哆嗦了一下皺起了眉頭,手指頭下意識地一下一下揪著那些紫藤花,一朵朵一瓣瓣的淡紫色星星點點撒在身后,羅芳并不逼她,知道逼出來的大多靠不住,這個需要她自己真心愿意才行。

茉莉默默走著,她怕日本人,怕疼,怕死……羅芳還不敢在茉莉面前暴露身份,茉莉有再多優勢,但怕疼、怕死、過于嘴快是致命弱點,只能慢慢引導。好在幾天工夫茉莉就把全城路線摸了個透,甚至還在羅芳指導下在寧城地圖上畫了個詳圖,標出了原圖沒有的小街小巷和兩層以上的建筑物、有后門的店鋪,羅芳又把所知的敵偽駐軍、機構所在地標了個清清楚楚。

但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發生太突然。這天早晨何大頭匆匆下樓,臉上難得地嚴肅,眼睛里還有一絲恐懼。只連聲叫茉莉給自己拿幾只鹵蛋和雞腿,她追著問他要不要其他的,他低頭只管忙著往嘴里塞根本不回答。這情景落在正吃早餐的羅芳眼里,于是揶揄道:“何翻譯官,怎么也不要碗豆漿?小心噎著。大熱天穿這么整齊是要趕著相親去?”

何大頭見羅芳主動搭話,忙帶幾分神秘地小聲說了句:“有大事!急活兒!”下巴頦兒朝對面司令部戳了戳。

“嘁!你何大翻譯官能有啥正經事?還急活兒?”正巧對面傳來深沉的狗吠,她嘴一撇訕笑道,“怕是趕著去喂大狼狗?”

“噓!今天正經是大狼狗都出動呢,偵緝隊和諜報隊忙活一個多月了,今天收網!全城大搜捕!”

茉莉急了:“呀!那一會兒會不會戒嚴啊?我得趕緊去買菜。”“別出門!”何大頭說著把手在桌布上擦了擦對羅芳壓低聲音道,“別打聽!

小心!”他比了個砍頭的動作,羅芳嚇得一聲輕呼掉了筷子,何大頭得意地走了。

羅芳心里卻焦急萬分,看何大頭的樣子絕不是開玩笑或虛言恐嚇,得立即通知家里!

佐藤辦公室,他在給憲兵隊長龍一、諜報隊隊長山崎、偵緝隊副隊長絡腮胡下命令,眾人領命退出。絡腮胡一出門身邊立即跟上兩個諜報隊隊員,嚇得他臉都白了。

城南集市,茉莉挎著菜籃帶著挑擔子的伙計滿頭大汗擠出來,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在前面不遠的鼓樓附近絡腮胡正帶人撒著網,準備在天仙大戲臺演一出大戲,更不知道羅芳也正朝此地趕來。

通往南城門的大街上,羅芳貌似悠閑腳步輕快地逛著店鋪,不時從各家店鋪的櫥窗、鏡子、玻璃里觀察四周和身后,確認無人跟蹤和沒有異常。還沒走到天仙大戲臺,她先是瞥見了浩子鬼頭鬼腦在跟蹤一個貨郎,這小子最近常去小上海和何大頭等人吃酒廝混,是偵緝隊新進隊員、寧城出名的飛賊。接著看見絡腮胡躲在天仙大戲臺下角落里和個神態倨傲的便衣打手勢交流,那人更像日本人。再擴大范圍查看,還有十來個地痞流氓沿街散布,但腰里都鼓鼓囊囊別著短槍,有的手里還玩弄著匕首鐵棍。看來這里有埋伏!她立即放慢了腳步朝城門走去,腦子卻在急轉——偵緝隊和諜報隊已經忙了一個多月,今天收網,全城大搜捕,這里在堵截交通員。城內外聯絡站和其他同志必須立即撤離,眼下情形保住幾個算幾個!她加快腳步朝城門走去……就在此時,浩子匆匆跑到絡腮胡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一群人炸窩般四散尋人,羅芳稍稍松了口氣,知道他們堵截的人溜掉了,于是趁亂加快腳步朝城門走去。

忽然一聲槍響!守城門的日軍毫不猶豫地阻止人群出入,羅芳眼看著城門在面前關上。回頭一看鼓樓上下已鬧起來,人聲鼎沸喊打喊殺人們四處奔逃。她知道槍聲一定會促使敵人加速全城搜捕行動,決定冒險去備用聯絡站示警,于是轉身又朝城內跑去。

天仙大戲臺,監督絡腮胡的諜報隊隊員用生硬的漢語說:“我在這里,你去那邊!”絡腮胡喊道:“留兩個人在這守著,看到可疑分子統統抓了!其他人跟我上鼓樓!”

鼓樓上,早就丟掉了貨郎擔的貨郎借助十幾張茶桌在與浩子等三四個偵緝隊隊員周旋,偵緝隊隊員雖沒有受過正規軍事訓練,遠不及貨郎身手,但也是地面上的狠人,仗著人多把貨郎逼上了二樓。貨郎開槍的用意就是給接頭人示警,退到墻邊見下面敵人涌來,自知若等敵人合圍必是死路一條,回身一槍打倒沖在最前面的偵緝隊隊員,又朝下面的敵人連開幾槍,縱身跳下鼓樓!驚起的鳥雀在空中盤旋鼓噪。

正沖過來的絡腮胡眼見趕不及圍捕,立即朝半空中的貨郎開槍,立時樓上樓下的敵人亂槍朝貨郎打去,不待貸郎落地便已經身亡。

羅芳跑來恰看著交通員犧牲、絡腮胡等聚攏去,她腳步只略緩了一緩并不停頓,隨奔逃的人群朝城里跑。

槍響之時茉莉和伙計剛走到鼓樓下,交通員正跌落在她身邊。驟然發生的事情嚇傻了她,只顧抱頭蹲在地上尖叫,眼看著鮮血匯成一洼又朝自己淌過來,一根白色鳥羽從風中緩緩墜落在血泊里,她兩眼發直看著被打成篩子的貨郎,顫抖著手撿起沾血的羽毛。絡腮胡一腳將她踢翻罵道:“滾!(對手下)居然自尋死路!害老子少賺十塊大洋!”“真是有毛病,抗什么日啊,這下玩死了吧?”浩子踢了死尸一腳,拉起茉莉說,“還不快走?等著去憲兵隊吃牢飯呢?”茉莉嚇得尖叫:“我不要!”

絡腮胡腦子一轉:“把這個小嫌疑犯帶回去!”浩子在他耳邊說:“這是何翻譯官的侄女,我在小上海見過她。”絡腮胡踢了還在抱頭尖叫的茉莉一腳:“他媽的,滾!(對手下)都去抓嫌疑犯!太君說了,活的二十,死的十塊!先抓兩人來抬這死鬼回去領賞!”

浩子推著嚇傻的茉莉說:“走走走!以后何翻譯官面前多多替老子說好話!”她撒腿就跑。

羅芳穿小巷狂奔,轉進大街才放慢腳步,前方兩百多米處的貨棧就是備用聯絡站,只能冒險一試。她見附近毫無異常便加快了腳步,眼見只有三十多米了,一輛滿載日本憲兵的卡車呼嘯而來,隨著刺耳的急剎車聲停在貨棧門口。佐藤跳下駕駛室指揮憲兵們包圍貨棧并沖進去,街上行人迅速躲避,店鋪紛紛關門。羅芳緊跑幾步躲進狀元樓,邊吩咐伙計要兩只醉蟹打包邊隔著玻璃門朝貨棧看,旋即聽到槍聲。等她拎著荷葉包出來,佐藤正站在馬路對面四處張望,目光便落在她身上。何大頭立即諂笑著介紹:“她就是我說的那個會日語的老師。”

“哦?……叫她過來。”一番審視后佐藤終于發話。“羅小姐,羅小姐!太君叫你過來!”何大頭話音未落,兩個憲兵拖著貨棧掌柜的尸體出來,鮮血淋淋漓漓在地上滴成一串,大狼狗拖著血紅的舌頭跟著。羅芳看見尸體嚇得面色蒼白,三分懷疑四分懼怕地朝后退了一步搖搖頭。何大頭跑過來說:“來啊,怕什么,佐藤太君講大東亞共榮,是最和善不過的。”

又有幾個憲兵抱著查抄出的賬冊、文書等物出來,佐藤揮手示意他們把尸體和物品裝車,又微笑地看著遲疑的羅芳,眼神里卻有不容置疑的威懾。何大頭與她耳語:“你進教育課的事我跟佐藤君提過了,你得主動點。”她看一眼蹲在佐藤腳邊的大狼狗,不情愿地朝佐藤走了幾步,擠出微笑朝他微微一躬:“佐藤君。”

憤怒、恐懼席卷著茉莉,她手里死死攥住那根帶血的白羽狂奔,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回家!她躥出小巷,一聲低沉的狗吠嚇醒了她,不遠處的一幕令她震驚,忙閃身縮進小巷窺探……佐藤用日語對羅芳說:“羅小姐,今天不用上課嗎?”

羅芳用流利的日語輕聲答道:“前兩節我空堂,后兩節才有課。”“你這是?”佐藤疑問地看著她。“今天開工資,來買兩只醉蟹,解解饞。”羅芳略帶羞澀地微微頷首。“醉蟹?小上海也有啊。”佐藤看向何大頭。

“小店的醉蟹和狀元樓可沒法比,人家舍得下本錢,非黃滿膏肥足二兩的蟹不收,制作更是講究……”何大頭謙卑地解釋。

羅芳怯怯地雙手將荷葉包奉上,低頭道:“請佐藤君品嘗。”佐藤竟毫不客氣地接過,打開荷葉包嗅了嗅、看了看說:“果然不一樣。可你剛才是從那面過來的,不順路吧?”他指著羅芳來路陰險地微微一笑。

羅芳下意識地捏了下手袋,低聲說:“本來是想去集市買點蝦……”何大頭故作心疼地對她說:“何必這么節儉?幾個小錢的事。”“這月的房租何太太已經催了幾次……”羅芳聲若蚊蚋,臉愈發紅了。

何大頭大咧咧地說:“你也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跟家里認個錯討個饒,何必做這個窮教書匠?要不……”他回頭看佐藤諂笑著,“求求太君?”

羅芳更加窘迫地低頭朝佐藤微微一躬道:“讓佐藤君見笑了,我還有課,先告退。”

佐藤點點頭,轉身對跑來請命的憲兵隊長下令:“撤!”

茉莉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他們在說什么?是鬼子話?她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羅姐姐是漢奸!她帶人殺了自己人?!

羅芳脫險快步離開,剛松了一口氣,忽然被人撞了個趔趄,還聽到一聲惡狠狠低罵:“漢奸!”她一把抓住來人肩膀拖進巷子,定睛一看——茉莉!

茉莉掙扎撕打,罵聲也大了起來:“漢奸!虧我……”羅芳一把捂住她嘴低喝:“找死嗎?!不許喊!有鬼子!”茉莉把沾血的白羽伸到她眼前,咬牙切齒地小聲說:“一個打鬼子的英雄剛死在我面前,你卻和老鬼子打得火熱!是誰曾經天天拉著我姐上街游行?誰教育我要抗日?要不要我告訴老鬼子誰曾經游蘇州河給國軍送國旗?!”說話間卡車聲轟鳴遠去。

羅芳猛地反剪茉莉左臂將她摁在墻上,貼耳低喝:“真想抗日?不怕死了?!”

“狗漢奸!”茉莉臉擦在墻上生疼,渾身顫抖卻心中怒火頂著不肯嘴軟。羅芳扼住她脖頸:“真不怕死?!”

茉莉氣恨交加拼力掙扎,漸漸臉色青紫喘不過氣來但依舊一臉倔強。

羅芳下定決心,在她耳邊說:“不許喊叫!不許動!我有事要你做。”說著松開她從兜里掏出支口紅旋開底座抽出紙卷展開墊在茉莉背上,掏出鋼筆匆匆寫了幾句話復又卷起塞入口紅底部蓋好,這才一把將茉莉拉轉身面對自己,盯著茉莉眼睛問:“立即幫我送信出城,敢嗎?”她這一連串動作和問話已經把茉莉搞蒙了,此刻見羅芳的表情嚇人,更加不知所措。

“把它立即送出城!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不然會死更多人!”“你?!……”“我不是漢奸!”羅芳很糾結,把這么重要的情報交給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行嗎?!

“我去!”

羅芳審視著茉莉:“我能信你嗎?”

茉莉垂眼盯著手里的白羽喃喃:“只有我了。”“對這根羽毛起誓,你決不出賣我!”羅芳抓住茉莉握著白羽的手舉起。茉莉看著她的眼睛堅定地說:“我發誓,我要為他報仇,決不出賣羅姐姐!”“城門關了我出不去,你知道城墻泄水洞嗎?”

“狗洞?”

“也算是。”“集市后面污水溝盡頭就有一個!我能鉆出去!”

“你去江家灣……”羅芳把口紅鄭重地放在茉莉手心又握手成拳與她耳語一番,問,“記清楚了?”茉莉興奮地點點頭。

“復述一遍。”

茉莉趴在她耳邊復述完畢得意地說:“一字不差吧?”“馬上去,一分鐘不要耽誤,人命關天,越快越好!”羅芳推著茉莉看她跑遠,心中默默祈禱:上天保佑,一定要平安送到啊……茉莉穿小巷狂奔到城墻邊,在長滿灌木的臭水溝盡頭找到洞口,撥開野草捂著口鼻彎腰看進去——綠瑩瑩的幾只眼睛,水面上幾只碩大的水耗子瞪著她。嚇得她后退一步跌坐在地,驚恐厭惡地和水耗子對視著,喃喃:“我不怕,我發誓為你報仇的……”

她挽起衣袖褲腿,撿起一根枯樹棍瘋狂地在洞里攪動抽打!

洞里傳來吱吱尖叫聲,綠眼睛沒了。她嘴里叼著口紅迅速爬進去……紫嵐喃喃著:“忘不了交通員那雙眼睛……最后一刻,他笑了,死不瞑目……多少年,我都在想,他為什么看著我?還有那個微笑,希望?安慰?但那一刻我只想為他報仇!”

江家灣曾經是個很熱鬧的古鎮,小街兩邊都是小店,此時只有稀稀拉拉幾間店鋪開門,行人不多很平靜。

茉莉渾身骯臟濕漉漉地走來,膽怯警覺得像只奓毛的貓。她遠遠看到袁記米鋪和吳記雜貨店的舊招牌沒有停頓,一直走到街盡頭才折返回來。

兩家店鋪里靜悄悄地連個客人都沒有,米鋪里一個半大孩子在打盹兒,雜貨店門口吳媽坐在竹椅上縫一件嬰兒衫,兩間鋪子之間的外墻上掛著一只舊魚簍。

茉莉溜達到墻邊坐下曬著濕衣,前后看看無人,懶洋洋站起將一只手在舊魚簍里掏了一下,朝地上啐了一口,無趣地走到米鋪門口:“小兄弟,求你給口水喝。”

半大孩子抬頭,伸懶腰打哈欠,木呆呆看看她。雜貨店的吳媽看了茉莉一眼,繼續低頭縫紉。茉莉嘟囔著走了:“倒霉,連口水都要不到……”她有點失望,本以為多么驚天動地,卻有驚無險,什么人都沒見到。可是羅姐姐說的十萬火急怎么辦?!她跳腳大喊:“要死人了!要死人了!要死人了!”喊完撒腿就跑,再不回頭……瀟瀟聽到這里哈哈大笑:“就這樣啊?然后呢?”“然后?羅芳晚上給我看她被我撓破的手背和胳膊,我氣鼓鼓地說她還差點兒掐死我。再然后我就算她半個交通員了。”“交通員還有半個的?上半個還是下半個?左半個還是右半個?”瀟瀟嬉笑著調侃。

“是不太重要、不太危險、見不著人的那半個。”紫嵐寵溺地笑看調皮的外孫女,“老佐藤不好對付,羅芳不敢讓我出紕漏,知道我不禁揍。”

憲兵司令部,陰森森的地下室白天也開著雪亮的燈,地上兩具尸體仰面朝天,是貨郎和貨棧掌柜,也是交通員和地下聯絡站聯絡員。

佐藤檢視交通員尸體,絡腮胡、浩子畢恭畢敬立在一旁,伴隨不斷傳來的拷打聲和慘叫聲,絡腮胡說:“……經過就是這樣。”

佐藤仔細端詳著交通員——他的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佐藤自言自語:“他為什么笑?”

絡腮胡伸長脖子看:“笑?……好像是在笑?”看浩子,浩子不敢多事,后退一步微微搖頭。

佐藤轉而盯著浩子:“他一定是看到了來接頭的人!你再說一遍,不要漏掉一個細節。仔細想,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可以說。”

浩子抓耳撓腮還是很茫然,絡腮胡坦然地看著佐藤。

佐藤的拉網行動,使寧城隱藏的各路抗日組織幾乎被破壞殆盡。形勢越來越嚴峻,情報工作不能再這么被動了。張部長研究了羅芳送出的情報,為加速打入敵人內部,決定立即實施“暗瞳計劃”的第二套方案——死間!張震帶著征糧隊快速游走于鄉鎮……江家灣老戲臺上,張震以新四軍五支隊財經委員身份向群眾宣傳抗日,下面人頭攢動不斷有人喝彩。浩子開心地踅摸來踅摸去,當他伸手偷一個胖子時,張震翻身跳下戲臺一把抓住他的手順勢扭到背后。一切迅雷不及掩耳,當浩子哎呦一聲慘叫響起時,手里還牢牢抓著一大把法幣。被偷的胖子還傻乎乎地看笑話,張震笑嘻嘻問他有沒有丟錢,他一愣摸摸口袋才發現是自己被偷了,抬腳就踢得浩子大叫,奪下錢塞兜里捂著。

張震似笑非笑地問浩子:“說,還偷了什么?一起掏出來還了主家。”“沒有,哎喲,真的就偷了這一把啊……好漢爺爺你饒了我吧。”“不見棺材不掉淚!大家看好了,有自己的東西盡管撿了去。”說著一把將瘦小的浩子舉起搖了搖,又倒了過來抖摟著,浩子懷里、褲筒里稀里嘩啦往下掉東西,看得大家目瞪口呆,一個脂粉蓋不住皺紋的老女人笑罵:“你連老娘的棺材本兒都偷啊?”撿起地上的一只小腳繡鞋,朝浩子身上啪啪砸著,沉甸甸的小鞋發出嘩啦啦聲響,周圍人一片哄笑。

張震把浩子扔到地上,大喊:“鄉親們!不要忘記打鬼子的新四軍戰士們,他們也要吃飯,歡迎踴躍交軍糧!”

浩子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土,心里暗怕:幸虧沒把那王八盒子帶身上,要不非被這老四抓了去!他連滾帶爬溜走,悄悄躲到暗處盯梢。

黃昏的楓林岙,竹林紅楓相映絢爛,幾間新搭的茅草屋被夕陽照成金色。茅屋里,侯良生和張部長在研究工作,張震大喊一聲“報告”從外面沖了進來,抓起桌上一杯涼茶,也不管是誰的喝了個干凈。張部長看著這位愛將,知道他一定有啥重大發現了,只是微笑不語。

“侯司令、張部長,今天我發現那探子了!”張震抹著嘴邊的茶水急煎煎地說:“可能就是什么狗屁偵緝隊的,一直跟著我進了鎮公所,才被保丁趕了出去。”

侯良生笑呵呵地說:“軍糧籌得怎么樣了?”

“還不錯。老鄉們聽說為打鬼子籌軍糧,你一升他一斗的籌到一千多斤,已經悄悄轉移到山下竹坳村了。”

“那個探子呢?你確定甩掉他了?”“確定,我們先撐船到賀家塢,又轉道抄小路翻山過來的。”

侯司令拍著張震后背說:“不錯,我們的財經委員每次出去收獲都不小!”張部長說:“那個探子記住你了嗎?”

“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長啥樣兒了。”他把抓浩子那節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逗得兩位領導哈哈大笑。

“不要大意,一切都要做得天衣無縫,水到渠成。”張部長故意虎著臉說完,三個人會心一笑。張部長笑完拍拍張震肩膀說:“死間計劃啟動風險極大,你不能輕易讓鬼子抓到又必須讓鬼子抓到,這個度要掌握好,假戲要真做。敵人狡猾殘忍,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張震大笑:“老師,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不就是一條命嗎?想要,不容易;真要,拿去!”他豪情萬丈地說。張部長和侯良生都微微搖頭,不同的是一個嘆氣一個微笑。

“晚上我們再仔細過一遍方案,每個細節都不能放過。我們要的是安插一個暗瞳,不是讓你送死。”張部長目光凝重地望著張震。張震收起一臉滿不在乎,莊重地行禮退出。

他走后,張部長轉圈踱步,最后對凝神看地圖的侯良生說:“不行,寧城還要加強力量。”

“沒問題,你看中誰只管說。”“要幾個槍法好、機靈、革命意志堅定的戰士,做行動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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