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日月其華的美少年

我知道彭毅，是在很久以前。身為長平中學的一員，不知道風靡全校的校草級人物似乎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我自認為不丟臉，是因為我知道他的名字，看到過他的人，也見識過他帶領著一班的一幫男生將我們四班平素牛氣沖天的漢子們在球場上打得雞飛狗跳。

丁莉莉拉著我的胳膊指給我看窗外經過的男生，不無花癡地說：“彭毅耶，帥不？”

“準確地說我沒有看清楚。”我從浩瀚題海中掙扎著抬起頭，看見長廊里遠去的背影。這在我的同桌丁莉莉口中日月其華的美少年，正和我們班的班花雷美琴一路說笑著下樓去。

“果然彭毅這樣的人，也只有我們班的雷美琴配得上。真是，美貌與智慧并重，傷害了我們這些圍觀群眾的雙眼……”丁莉莉不無感傷地揉揉臉，看見我又扎下頭去盯著一道習題，推了我一把，“蘇小桐你就不傷心嗎？失戀了都不找東西彌補一下？”

我兩眼圓睜地瞪著她，滿臉的疑惑不解：“我失戀？”

“一中男友啊，等會兒回到寢室，不知道有多少的妹子要哀號了。”

長平中學是這小縣城里排名第一的中學，這我知道，不然我爸媽也不會背著幾大筐山貨去求人讓我進這所學校復習。而彭毅啥時候變成了全體女生的男友，我卻是不知道的。

“為了撫慰我們失戀的心靈，蘇小桐，等會兒我請你去吃魚丸和臭豆腐好了。”

我站起身來往課桌里收著書本，又特意往丁莉莉身上瞄了一圈。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天還念叨著減肥。不是為了排解心靈的憂傷嘛，而且，蘇小桐，”丁莉莉十分憂傷地捏了一把胳膊上的贅肉，“你看我在你的監督下減了幾天，脂肪依舊韌如斯，體重依然無轉移啊。”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一路和丁莉莉張牙舞爪地跑到學校門前的小館子里吃臭豆腐。

吃得正歡時丁莉莉想起放在宿舍里的手機，她說：“我媽說過這個點兒會打電話過來，便宜你了蘇小桐，你真吃不完了就給我打包哈……臭豆腐和魚丸我可都要。”人都跑出去了，還不忘回頭叮囑我。

我食指大動正準備對著端上桌來的臭豆腐大快朵頤的時候，小店的玻璃門一轉，進來兩個人。

門前明亮的燈光下，美如春花的少女，波西米亞風的長裙垂至腳踝，是一臉笑容的雷美琴。白襯衣藍牛仔褲的男生，殷勤地替她拉開了椅子，又吩咐老板倒過來溫熱的牛奶，插好了吸管，才遞到她的手中。

我坐在背光處，埋頭大口地對付著盤中的臭豆腐，聽見雷美琴推開了牛奶，嬌嗔地說：“我就要喝加冰的蘋果汁。”

“喝冰的不好吧……”“你換不換？”

男生違拗不過地換了冰飲料，卻依然自作主張地減了分量，叫了女生喜歡的小吃，滿臉寵溺笑容地看著她在旁邊一口一口地吃。

我身處的角落連燈光都變得暗淡起來，那些璀璨燈火，都像是有靈性般地匯聚在他溫柔側顏上。他濃而長的睫毛，清俊如遠山眉峰，高挺的鼻梁，輕牽起的嘴角，如沐著春風的笑。那個和雷美琴坐在一起，渾身散發著粉紅泡泡明亮光芒的人，彭毅。

誰人將你的驕傲一一蹂躪，打落成灰我在那間小店的角落里佝僂了身子待到所有的臭豆腐都變得冰涼，才敢在他們身后慢慢尾隨出來。

一中男友讓所有長平中學的女生都失戀的時候，我在校園香樟樹婆娑的陰影里看見彭毅和雷美琴牽手。

那之后這段戀情羨煞旁人，連政教處的領導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誰都知道只要被笑言過的“長平之光”彭毅功課不落下，他就是天天和雷美琴出去軋馬路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蘇小桐，要不我們也分頭去找個男朋友好了，你沒看雷公主她現在學習上至少進步了一點兒嗎，作業好歹也寫一點兒了，總不至于交白卷。”丁莉莉看著雷美琴語文試卷上大大的鮮紅色六十七分，眉目里有羨慕的神色。

我收了卷子塞到雷美琴的課桌里，不為所動。“你也知道人家外號雷公主，人家就是每門功課都拿零蛋，也沒有什么關系。她有那個依仗，我沒有。”

“真是現實的人生啊。雷公主拼的是爹，我這分數，拿回去就是坑爹。”丁莉莉愁眉苦臉地翻開了自己的卷子，逐字逐句地更正。我掃了一眼自己卷面上的分數，努力追趕還是比不上長平之光的那個一班男生。

雷美琴的父親是這個小縣城里數一數二的富商，他父親手下有好幾個石料廠，將綠樹紅花的青山夷為一個個土坡的雷大廠長向長平中學捐贈了一大筆資金修建圖書館，他的寶貝女兒雷美琴在學校里就是一個字不寫，門門功課都不及格，也礙不上她是三好學生、優秀班干部。

“雷美琴的人生都是規劃好的，像一條康莊大道，沿途風景無數，鋪滿鮮花。她哪里要像我們這般辛苦，頭懸梁，錐刺股。”丁莉莉還在憤憤不平。

我笑著拉過她的卷子，用筆圈出一個錯處，“你哪里頭懸梁，錐刺股了，說得比古人都慘。”

高三的課業越來越重，每個人似乎都在鉚足了勁兒向大考沖刺。在這偏僻的小縣城，能夠考上一所好的大學，決定著將來是會繼續留在這里灰頭土臉還是飛向縣城外更高的天空。

我無心去關注同學們的其他八卦，誰和誰比較好了，誰做了誰的男朋友，誰和誰相約一起努力去考同一所大學。但雷美琴，這光鮮亮麗如白天鵝一般的女生，她的八卦，還是星火燎原一樣的在長平中學的每一個角落里沸騰。

起初丁莉莉講給我聽時我并不相信，因為那被譽為一中男友的男生彭毅似乎并無女孩子不喜的陋習。他那樣好，那樣優秀，從遠至近，從上到下，學業、人品、才能，還有丁莉莉跟我說過的，沒有色相便不成偶像的外表。如果這樣的長平之光也不能配得上雷美琴，我不知道什么樣的男生才會讓她心儀。

我心里的各種猜測和疑問終于在一次無可回避的親見中成為事實。那天，周末，傾盆的大雨，我撐著傘在校門前等公交車，有著花朵一般美麗面孔的雷美琴化著精致的妝容，煙熏的厚重眼影將她十七歲的青澀純真變得遙遠，那是我所不再熟悉的陌生人。她上了一輛黑色的豪車，掉頭離去。疾馳的車輪濺起一地水花撲上我的衣襟，我將傘低掩著，所以推著單車站在大雨中的少年沒有看到我。我在那如斷線珍珠般的雨簾里，看到一個少年飛揚的驕傲被一一蹂躪，打落成灰，最后被丟棄在泥濘里。

不知道他有沒有哭，他抹了一把面上淋漓的雨水，飛身蹬著單車在雨霧里絕塵而去。

原來并不是這少年有什么不好，跨進車門的雷美琴搖下車窗玻璃，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我不想坐在蒼蠅館子里喝牛奶，也不想在雨天里還要和你擠公交車，我爸說得很對，跟你在一起，沒有什么未來。”

雨水嘩啦啦地淋著我，是冬天，天黑得早，公交車卻遲遲不肯來，我索性背起了書包徒步回家。路途中，經過一家商店，衣衫襤褸的老人蹲在門前行乞，我看見那全身濕透的少年俯身下來，將一把零鈔放在他面前。

你是我青春中最美麗的顏色雷美琴還是坐在教室里與我們一同上課的，她不聽老師講，不做作業，上課時拿了一面小鏡子對著描繪得異常艷麗的眉目細看。

課間的時候丁莉莉朝我努一努嘴，說：“蘇小桐你看。”

我看了。我想雷美琴其實從來不知道，她不事雕琢清水芙蓉的樣子比任何時候都美好。這樣濃妝艷抹的真是可惜。

那時我很有些感嘆這造物弄人，那小心翼翼地被我放在心里珍藏的美少年，卻被某人棄之如敝屣。

一中男友的彭毅再也沒有舍近求遠地從我們班級教室前經過，更不會在廊下一臉笑容閃瞎旁人雙眼地等人。

偶爾有斯文白襯衣和休閑T恤，或者一身規整校服三分相似的男生從窗下晃過，丁莉莉和我不約而同回頭，但都不是那個日月其華被譽為長平之光的美少年。

我只是聽說，他愈發用功地讀書，參加了好幾個知識競賽。球場上，英姿颯爽一腳遠射，又或者跳起來扣籃，笑容是明亮和溫暖的。想來年少時的愛情，未必無知，但經歷過，卻也有不一樣的收獲和成長。

他再一次在班級的足球比賽中將我們四班打得屁滾尿流的時候，我沒有對他投以鄙夷和不屑的目光。我和丁莉莉站在場外，兩人拍著巴掌搖旗吶喊，連聲叫好，收獲了本班男生的無數白眼。那時，奔跑在操場上風一樣的少年，明亮的笑容里盛滿了陽光，大聲地對我們說著“謝謝”。

冬去春來，山上花開。我們在學校老師的帶領下去近郊的山上植樹。丁莉莉在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挖土坑的時候告訴我，雷美琴家的石料廠被查封了。“你不知道吧，蘇小桐，現下雷公主家可是急成一鍋粥了……早就該查封了，看看這綠水青山都成什么樣子了。”

我吭哧吭哧地挖好了洞，拿不定主意種什么的時候，扛著樹苗路過的彭毅遞過來一株小松樹。“樹苗很健壯，根系也長得好，種了一定能成活，長得也快。”

他蹲下身來示范怎樣栽種，考量樹洞的深淺，山上的紅泥在他潔白的襯衣上留下點點污漬。他纖長十指觸碰到我的手指，我在突然襲來的巨大心慌中抬頭看他，那笑容溫柔的少年，他的臉，他的眼，有我見過的這世上最美麗顏色。

我從來也不是你故事里的主角

我是在植樹后的周二的晚自習后遭遇那一個故事的。當我鍥而不舍將那幾道習題做完，環顧四周，其他同學都已回了宿舍，正想抱怨丁莉莉這家伙也沒有等等我時，在樓梯的拐角處，那空寂無人的小陽臺，猝不及防地遇到了爭執中的兩個人。

長發束成馬尾的雷美琴，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似是哭過。白襯衣挽到肘部的彭毅，逆著樓外星光站在綽約燈影里，有了一個少年男子初長成的堅毅樣子。

我完全不知道這場意外，會將我撞進這一場風花雪月的纏綿里。我的心在胸腔里急劇地狂跳起來，我想我奪路而逃會是最好的選擇。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雷美琴。”面前少年有著清朗好聽的聲音，但我想他到底不是說給我聽。我悄無聲息已經要順著樓梯溜下去。

有人捉住我，拉著我的手腕帶回來。似乎是要我見證和參與什么。

雷美琴這樣的女孩子，相信見過她的人都不能忘記她的美麗。無論多么討厭她的人，也不能不承認她長得美。

她站在陽臺略顯冷清的燈光里，眼里有掙扎的淚意。“你說你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她嗎？蘇小桐嗎？你以為我會相信！”她捂住面孔，卻沒有能夠忍住哭泣，“你說過你喜歡我的。你明明說過的……”

沉默的少年沒有分辯，我恍惚想起我第一次看見他們，在校園前的小店子里，那嬌縱的女孩子要用熱牛奶換一杯加冰的蘋果汁，少年的妥協與呵護。

我也看見，那日在大雨中，她如何棄他的尊嚴與愛意于不顧，令他的驕傲破碎在泥濘中。

“我很抱歉。”白衣的少年輕輕地說，然后拉著我轉身下樓。

被他拉住的手滾燙，我不明白自己在這場意外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在哭……”樓道里我的聲音干澀。我聽見雷美琴任性的哭聲，誰都知道那是挽留。

“她會好的。沒有人再嬌縱她，她就會學著長大。”“那個……你……她已經看不見了……”其實我是想說，我這個臨時道具可以下崗了，他現在可以放開我的手了。他的演技很贊，弄濕了女主角的臉，被人負情過的傷痛，嘲笑過的自尊，早已扳回一局，贏得利落漂亮。

那是一段漫長的路，走下樓梯，在校園里漫步，穿過香樟樹和宿舍樓前的花圃。靜夜里有歌聲流淌，葳蕤植物的香氣，深藍天幕上升起了新月一彎，這樣的場景，這樣的一程陪伴，如童話一般。身邊的少年回過頭來，濃而長的睫毛，清俊如遠山眉峰，高挺的鼻梁，輕牽起的嘴角，如沐春風微笑。

“我很抱歉。”他面上誠懇的表情，讓人見他這樣內疚，無論如何也要原諒。“蘇小桐，我知道你，謝謝你。”他鄭而重之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將我的指尖，在這個涼風習習的春夜，重重握在他的手掌中。

我如何再舍得埋怨？

暗戀如一朵花開

書上說，唯咳嗽、貧窮與愛不能隱藏。其實是能隱藏的，在我貧窮家世下，對彭毅那初相見就暗戀般的喜歡。

我曾經舍近求遠地跑去一班，向并不熟悉的同學借一本筆記。那女生由衷地說我勤奮，她并不知道，我坐在她同桌的椅子上，想起一個少年每日伏案疾書的樣子，那課桌細膩的紋理在我的指尖下也會有迥然不同的意義。我不會跟任何人說，是因為這張課桌的主人是彭毅。

我在丁莉莉八卦同學小道消息時雙耳如雷達，從未遺漏過關于這個有“長平之光”美稱的美少年的半點兒消息。我握著筆，在練習冊上畫下某個符號，丁莉莉從來沒有猜對過那些字符的含義。

他是那樣光芒璀璨的男生，總會有智慧與美貌并重的女孩子來喜歡。這智慧與美貌并重的女孩子絕不會是我，將一顆暗戀的心藏在平凡外表和平庸成績下的我。

我俯在女生宿舍的樓廊上看他無聲走遠，叫作彭毅的美少年。梔子的清香令人恍惚，天邊新月彎彎，如水清輝漫過香樟樹婆娑枝葉，灑在他潔白襯衣上光影斑駁。長平中學里乍一相見就驚艷我十七歲青春年華的美少年，他從來也不用知道我的愛慕和喜歡，也不需要回應我什么，他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就很好。

唯善意、時光與愛不可辜負

兩個月后我參加了高考，放榜的那天，丁莉莉打來電話問我：“你考上自己心儀的大學沒有？”

那時青山環繞，開春我們植下的松樹苗已長高了不少，我說：“有啊，我喜歡的師范專業。你呢？”

話題拉開總是沒完，最后，我狀似無意地問了一下一班的彭毅。丁莉莉嘻嘻哈哈地回答我：“美少年啊，他當然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要去首都呢。”

電話掛斷后我站在山野里聽風聲長吟，我知道我的美少年，從此以后他將與我天南地北，茫茫人海再無交集。他從來也不會知道，這世間再也沒有人知道，長平中學有個女生，曾經默默暗戀他好多年。但沒有關系，一切都沒有關系。這世上，唯善意、時光與愛不可辜負。我的美少年，他必定會滿懷善意，在此后漫長時光中與所愛之人永不相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