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諾貝爾獎獲獎者傳記叢書:大江健三郎傳
- 王建湘
- 9002字
- 2025-05-19 16:36:15
第一章 來自森林深處的孩子
1.小詩人,怪小孩
1935年1月31日,大江健三郎在四國島愛媛縣喜多郡大瀨村(今內子町大瀨)出生。大瀨村坐落在丘陵重疊的峽谷森林之中,遠離了城市的喧鬧,四周由茂密的森林環繞,村前小溪潺潺流淌。在這樣一片峽谷森林里,有著日本人作為自然神信仰的樹木,有著日本傳統文化結構的家和村落。
森林在所有日本人的心中具有無窮的神秘力量,日本人信奉森林既是人類的發源之地,也是生命的歸宿之地,相信自然界的平等和再生的理念,把樹木當作神靈信奉。因為古代日本人生活在森林中,并從中獲取生活物資,由于生存必須依賴和利用森林,所以對森林抱有深深的親切和敬畏,這樣就逐漸產生了與森林相關的各種習慣風俗、宗教儀式、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
正是這種帶有濃郁原始氣息的森林峽谷的自然環境、民間習俗和生活經驗讓大江這個來自森林深處的孩子,擁有了色彩斑斕記憶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大江對這綿延不絕、遮天蔽日的森林有著與生俱來的親切感,他自稱為“森林之子”。大江回顧自己的歷史時說過:“四國的森林峽谷之村——是我可愛的故鄉……我的一切情感皆來源于此……在不斷創作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小說中描繪的世界不知不覺地成為支撐我的精神力量,四國的森林則成為我創作的源泉。”可以說,四國的森林文化是他的根,是他創作的起點。
大江健三郎家一共有七個兄弟姐妹,在大江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他是家里的第三個男孩,他下面是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大江生長的“峽谷村莊”盛產大米、大豆、紙、鲇魚等物產,大江家在當地屬于相當“上層”的家庭,其祖輩在江戶時代就以武士身份采購山中特產,到了明治時期仍然繼承祖業并從事造紙業,就是從農民手中購買做紙的材料三椏,經過加工之后,送到內閣印刷局作紙鈔用紙。因此,殷實的家庭條件為大江能夠一直讀書上學提供了保障。
大江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其曾祖父曾在大洲藩教過學,雖只處于漢學者的最基層,但這并不深厚的學養隨著血脈傳承下來。大江的父親很珍惜《論語古義》以及《孟子古義》等書,經常研讀,家里也收藏了一些其他門類的書,這使大江在少年時就能夠較早地接觸到瑰麗神奇的語言世界。
大江自小熱愛森林,熱愛自己的故鄉,喜歡長時間地觀察森林里的事物、傾聽森林里的聲音。故鄉的環境也觸發了大江對世界萬物的感知能力。對于少年大江而言,自幼所生活的“峽谷村莊”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呢?他曾在故鄉的大瀨中學落成典禮上的演講中說:“當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當時戰爭打得正激烈,我就在想,為什么我的祖先們會選擇來到這么一個深山老林,然后,我又覺得祖先們選擇這個地方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里真的是個好地方。然后,我就深深地吸一口甜美的空氣,懷念著眼前的風景。”
太平洋戰爭爆發的那一年,也就是1941年(昭和十六年)的4月,大江進入了大瀨國民學校上學。在大江上國民學校四年級時,發生了一連串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變化。
首先,他發現了何為“思考”。那時,他認為人們只要進行思考,便能夠在轉瞬間做出回答,一如電子計算機那樣,只要按下鍵鈕,無論三次方程式還是其他什么問題都可以即時解答出來,他覺得這就是所謂思考,就是運用像是上蒼降賜的能力進行回答,因而尊敬能夠當場如此答復的人。可他發現自己卻是那種不慢吞吞思考就無法得出結論的無能之輩。他注意到,唯有運用語言并將其一個個累積起來并使之不斷清晰和加強,才是在進行思考。
也是在那一時期,他意識到自己并不是一個仔細觀察事物的人。那時學校組織學生步行一個小時左右前往海邊的一個小鎮,遠足歸來后,老師讓每個人寫一篇有關大海的作文。大江是這樣寫的:“我為自己生活在山里而感到慶幸。假如我家在海邊的話,波浪就會總在眼前滾動,濤聲也將回響在耳邊,那可就無法安靜地生活了。”于是老師就告訴他:“對于居住在海邊的那些人,你所寫的這些內容是很失禮的。”老師還說,“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村子并在這里生活,卻覺得山村里的人粗粗拉拉、吵吵鬧鬧。”
大江對老師的話語感到很不滿,回家后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氣得連晚飯也沒能吃下去。早晨起床后,肚子早已經空空蕩蕩,大江便沿著他家屋后那個叫作彎拐河灘上的鋪石小道,往下面的河灘走去,順便摘下柿樹上已經成熟的果子吃了下去。他一邊吃著那柿子,一邊看著河對面的山體。四周好像并沒有起風,可山林中樹上的枝頭卻在搖擺,樹梢也在搖擺。此前大江認為靜止不動的山林,卻在如此搖曳、擺動。接著,他轉而注視眼前的柿樹樹葉和細小的枝條,它們已經被露水打濕,而自己正映現于那露水之上。看著眼前的景象,他意識到此前從不曾認真觀察過,也不曾仔細傾聽過,卻深信不疑地認為山中是寂靜和靜止的。大江少年無意間注意到柿樹枝頭閃爍著光亮的水滴,“受到了使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足以發生巨大變化的影響。”也就是說,“顯然,我借助那微微顫動著的柿樹葉片,發現了圍擁著峽谷的那座森林的整體狀態。如果我總是不去細加觀察的話,這一切便不值一提,換言之,便都是一些死物。因此,我現在無法不去注視那些樹木和小草。于是,作為被周圍深深吸引了的心不在焉的孩子,我被國民學校的校長給盯上了,幾乎每天都要遭到毆打。盡管如此,我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生活方式中的這個新習慣,及直到戰后,在長時間凝視著觀察雨水的水滴之后,寫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首‘詩’。”
這首詩就是后來廣為人知的以下四行:
雨水的水滴上
映照出外面的景色
水滴之中
另有一個世界
這個用眼睛仔細觀察世界的兒童——大江健三郎,這個小詩人,早在剛滿十歲的時候,他的詩就已經存在于世了。大江曾說“小時候我在樹上做了一個小木屋,我把它叫作‘我的圖書館’。”被老師叱責是一個轉機,使得他體會和覺悟到“如果不認真觀看,就等于什么也沒看”。這就是大江自己發現的,這就是他少年時代的智慧。此外,大江早早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要把自己看到以及想到的事物,用語言表述出來。
在那之后,大江便開始熱心于觀察外界事物,以至被大家說“只要和大江一起行走,他不一會兒就停下腳步,或是觀看或是傾聽,真是個滑稽的家伙”。
不僅僅如此,在其他小孩的眼里,少年的大江還是一個十足的“怪小孩”,因為他總喜歡把從祖母那兒聽來的“奧福故事”加以想象編排,再說給其他孩子聽。當時周圍的小孩子還在熱衷于玩跳房子、捉迷藏,或是舞槍弄棍,或是玩打陀螺、撥紙牌,對于“普通的孩子”來說,他們最關心的就是“日常發生的事情”也就是“現實”,而大江卻滿嘴“奧福故事”,所以,也不難想象,他們對這個少年肯定是敬而遠之,把他當作怪物看待了。更何況,當時那些“下層”人家的孩子們放學回家之后,大部分的時間都要幫家里做事,而在國民學校上學的大江是“上流”人家的三少爺,還非常“能學習”,當時的小孩子們自然是沒有閑工夫去聽這種孩子編的“瞎話”。而且老師們的情況也差不多,在當時日本的國民精神總動員體制之下,教師們要努力實行“皇民化教育”,“培養能夠為天皇去死的優秀的士兵和能夠守住大后方的女子”,所以,在他們看來,那個老是嘮叨著犯上作亂的“奧福騷動”的孩子,簡直就是來自外星球的怪物。所以,大江被當作是一個“滿嘴謊話的孩子”,受到大家的孤立,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無論是哪個時代,與眾不同的人都會受到“共同體”的排斥,排除“異端”從來都是“共同體”的存在方式也是它的原則,但往往是“異端”最終能取得一番令人驚異的成就,古往今來,偉大的人物不都大抵如此嗎?
少年大江被學校和孩子們的“共同體”排除在外。但是,大江的母親,這位“峽谷村莊”里的家長,竟然從東京的出版社那里訂購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和《尼爾斯騎鵝旅行記》給大江看,這一方面說明這位慧心的母親具有較高的修養和經濟上的能力,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她對受到孤立的少年大江的一種安慰。從此,大江遇到了“文學”。
2.直覺下的語言世界
大江是一個對語言極其敏感的孩子。在愛媛縣喜多郡大瀨村,身為孩童的他就能感覺到村里存在著兩種語言。一種是每天說話的語言,在他的印象中,這種語言是作為那些沒有權利的弱勢者的語言而被創造出來的。
有一件事情讓他印象深刻。當時還處于戰爭時期,大江家從上代傳下來的行業,是把作為紙幣原材料的叫作黃瑞香的那種植物的纖維進行精制并交送內閣印刷局。為了把這些原材料交送出去,需要將其做成具有一定重量和體積的捆包。大江的父親為此設法制作了一臺設備,用那臺設備捆包,有關方面決定將其作為愛媛縣“大后方”民間產業的一個小小實例進行展示。這引來了縣政府知事的視察。很自然,用設備捆包的過程需要演示。
事實上,在實際工作時,那臺設備需要兩個人從兩側保持壓力的平衡,可當時正處于戰爭時期,大江家里除了他的父親,其他從事體力勞動的人都被征集走了,他的父親表示獨自無法完成演示。同知事一起來的警察署長卻用“你這家伙,給我演示!”或是“給我演示!”這樣的語言來命令他的父親。大江的父親處于弱勢一方,盡管他心里賭氣,但是在權勢者的語言之下,他開始操作那設備。此時的大江,站在父親身邊,用孩子的眼睛觀察著眼前的一切,父親的失語讓善感的他意識到了弱勢者無力反抗的語言的卑屈感。這件小事震撼了幼小孩子的心靈,幾句日常生活中的語言讓大江潛意識里感受到用這樣的語言交談是不行的,是無法讓人進步的。
和所有村莊的孩子一樣,大江也特別喜歡聽大人講故事。他的母親與祖母便承擔了講故事的角色,于是聽故事成了大江的趣事之一,這也讓他發現了另一個語言世界。母親與祖母這些在平常生活中使用口語體語言的人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則使用了另一種語言。相比平時她們講述事實乏味重復的語言,講故事時她們語言的豐富與清晰完全超越了大江的想象。大江有意識地開始注意她們敘說故事的方式,并驚奇地發現母親與祖母這種有選擇的敘說方式能讓他產生興趣,這些都讓他有記錄下故事內容的沖動,事實上他確實也完整記錄下了母親與祖母所說的那些話。
大江老家的主屋后,有一間獨立的小屋子,就是在這間小屋內,母親和祖母用唱歌一般的語調向小小的大江講述物語故事以及傳說。大江覺得極為有趣,非同尋常。大江祖母的名字叫Fudei(毛筆之意),祖母曾用透露秘密的口吻告訴大江,自己是為了記錄這森林里所發生的事情才出生的。發生在四國森林峽谷中的兩次農民起義就是祖母給大江講述的:一次是1750年的“內子騷動”,村民們投擲河灘上的小石頭,迫使權力者在壓力下自殺,從而取得了勝利。另一次則是1866年的“奧福騷動”,“奧福是農民暴動的領導者,他試圖顛覆官方的整個權利體系,針對的是官府權力乃至村子的那些權勢者。說是先將村里的窮苦人組織起來凝聚成為強大的力量,然后開進下游的鎮子里去,再把那里的人們也團結到自己這一方來,以便凝聚成更為強大的力量。”
大江非常喜歡傾聽“奧福”這個故事,當祖母講述到非常有趣的場面時,他的心口就撲通撲通地跳,雖然祖母講述的只是一個個片斷,但這反而刺激了他的想象。他也特別喜歡給周圍的人講“奧福騷動”的故事,而除了在捆裝三椏的工廠那里獲得了成功之外,他的老師和同學都認為他是在說謊。“說謊?說謊不就是把發生在身邊的事實、一些日常的事情,說成完全相反的樣子嗎?我有些愕然。本來我說的事情就跟事實毫不相干。那些語言和事實完全是兩碼事,它們編織出來的故事、神話才有問題,拿每一個細節和現在的現實一個個去對照,那算個什么?然而,沒有一個老師或同學能夠和我一起來享受語言的快樂和想象的愉悅,我成了一個說謊的孩子,受到了大家的孤立。不過,我也沒有因此而成為一個憤憤不平、沉默寡言的孩子。我總是在為尋找新的聽眾而心神不寧。”大江在聽故事的過程中,獲得了語言的愉悅,而這樣的愉悅并非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語言中的快樂也并非每個人都能發現。可見,大江從小就是一個語言天賦極高的孩子。
在這間小屋,母親與祖母還繪聲繪色的為大江講述了大量流傳在故鄉的美麗傳說。她們在講述傳說故事時,總會選取最吸引人的情節,用盡可能精彩的語言向大江傳達。這些美妙的語言讓大江極其享受,他總會全神貫注地聽這些神奇的傳說,情不自禁地沉浸在這樣生動有趣的語言世界里。尤其是“木靈傳說”和“童子傳說”,這更讓他對四國森林充滿了傳奇性想象。
祖母總會用唱歌一般的方式為大江講那些傳說故事,最吸引大江的是“木靈傳說”中的那棵“自己的樹”。“木靈傳說”是指森林峽谷的人們都有著各自命中注定專有的“自己的樹”,樹是靈魂的居所,當人出生時,靈魂從樹里出來降到人的身體,當人逝去時,靈魂又會重新回到自己的那棵樹木。祖母很神秘地告訴大江:“那樹在林子的高處,山谷中每一個人都有一棵屬于自己的樹。人的魂靈從自己的樹的根,也就是樹的根部那里出來,走下山谷鉆到剛降生的人的身體里去。所以呢,人死的時候只是身體沒有了,那靈魂呢,是要返回到樹根去的。”大江很好奇,立即問祖母:“那么我自己的樹在哪兒呢?”祖母摸摸大江的頭說:“馬上就要死的人要是睜開了靈魂之目,他就會知道自己的樹在哪里呢!這會兒就急著知道它干什么呢?還有哇,進入林子里,無意中站在自己的樹下時,上了年紀的自己就會和那孩子相見。”大江似懂非懂地看著祖母,有些話他暫時不懂,但是如此神奇的傳說使大江喜愛上了樹木,小時候便在樹上搭建了自己的小屋。
自從在樹上有了自己的“小屋”后,大江喜歡躺在那里,抬頭看蔚藍的天,低頭看粼光閃閃的河,還可以自在地思考。那時讓大江迷戀的還有“童子傳說”:每當山村的人們在舉行起義或者策劃一些大事迷茫的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身份未知的奇異的孩子指點村民下一步的措施,當成功后,“童子”又會消失不見。有一次,母親問大江:“要是‘童子’從森林中降臨,你會怎么辦呢?”這個問題讓大江的想象自由飛翔了起來,他在頭腦中想象了多種可能,但最終他斷然拒絕“童子”降臨的回答,而是說:“我要做‘童子’。”可以想見,“童子傳說”對大江的影響之大,以致成為作家后的他,在很多作品中創作出了“少年神”這一形象。
祖母與母親的這種“物語”講述方式給幼小的大江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讓他發現了日常生活語言之外的另一個語言天地。而在拿到母親送給他的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費恩歷險記》和拉格洛芙的《尼爾斯騎鵝歷險記》之后,大江簡直是愛不釋手,盡管他認識的字還很少,但母親親自挑選的這兩本兒童讀物完全在他的閱讀能力之內。大江欣喜若狂地讀著這兩本書,這是與“傾聽”故事截然不同的感受語言的方式。他沉浸在美麗語言所描述的世界里,仿佛能夠聽懂鳥類的語言,仿佛將會與野鵝結伴而行。這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感情仿佛也被凈化了。后來他回憶起這段童年生活時說,這兩部作品“占據了我的內心世界”,“孩童時代的我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合法的依據”。
在這片與外界幾乎隔離的森林里,大江通過“傾聽”與“閱讀”找到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捕捉著讓他著迷的美妙語言,這種從小就有的感受力,開啟了他直覺下的語言世界。
3.1944年的災難
對于小時候的大江來說,祖母與母親是和藹可親的,而父親是一個不易親近的人。盡管父親表面嚴厲,但內心是愛孩子的。可以說,9歲前的大江,在父親與母親以及祖母不同方式的疼愛中,快樂地成長著。
童年的大江經常到森林里玩,但是有一次他回家后,冒出一句:“在這么個樹林子里長大的,無法成為世人皆知的人物。”這是一句抱怨的話,當時大江的父母都在場,都被這句話嚇了一跳。
他們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孩子,小小的心里原來還裝著比森林更大的世界。母親趁機告訴大江,在加藤家里有一個叫中江藤樹的學者,是一個對中國古典學問做日本式研究的儒學者。中江藤樹是一個出身于貧窮的農家,在日本卻是人盡皆知的大學者。同時母親還語重心長地說道:“聽說藤樹先生啊,一邊做學問,一邊為了養活他媽媽去賣酒……”可見,大江母親教育子女的方式還是很有一套的,能夠循循善誘,讓大江意識到人只要有志向,在任何環境下還是可以成才的。
這個時候,父親認真地看了大江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第二天,大江的父親因工作關系需要去大洲一趟,他把大江也帶在了身邊,為的是讓大江去看看舊城里中江藤樹先生的石碑。大江和父親騎自行車出發,到達目的地后,父親去辦事,大江一個人在銀行前面的小屋邊上等待。等父親辦完事情,告訴他說:“媽媽給我們帶來的盒飯,我們回頭再吃怎么樣?那石碑就是去看,內容連我都讀不懂。不遠的地方有一家面條店,聽說現在還開著。我們去那里說話吧。”之所以說“現在還開著”是因為那時正是戰爭結束前夕,糧食緊缺,能開下去的賣吃食的店鋪已經不多了。父親這句話,讓大江出乎意料,他沒想到父親放棄了這次帶他出行的計劃。
這樣,大江就被父親帶到了那家面條店。那家面店坐落在橋邊,坐在上面可以俯視深深的河流。父親喝啤酒,大江喝汽水,這是他們平時難以享受的東西。吃完面條后,父親又做了一件讓大江出乎意料的事情。平時母親督促大江學習時,有時父親會瞪上一眼,此時卻更為詳細地向大江講述了中江藤樹的事情。在回村子的路上,父親又恢復了往常一樣的緘默,但還是問了大江:“對于我剛才說的,有什么弄不清楚的么?”對于大江而言,父親雖然沉默少言,但是父親與母親一樣,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讓他學到知識,只是父親更希望大江能在一定思考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問題,然后在啟發下,學會自己解決問題。
但是很不幸,這樣的幸福并沒有延續多久。在大江9歲的時候,也就是1944年,當時正處于太平洋戰爭末期。經常為大江講故事的祖母年事已高,而且疾病纏身。那一年,大江的祖母沒有逃掉疾病的折磨,離開了人世。這讓大江很難過,但是祖母平時經常做出死去的模樣,或是嚇唬大江他們,或是逗他們發笑。因此當祖母真的死去時,大江還沒有感受到過于強烈的沖擊。可隨后父親的去世使9012 歲的大江從心底感到了悲痛。
在1944年立冬前一天,孩子們轉著圈用稻草扎成的棒子敲擊地面,為了給他們派發賞錢,父親一直在客廳里喝著酒,直至夜深。作為家里的孩子,大江就坐在父親的身旁,平日里并不多話的父親,那天晚上卻對大江講了許多。就在當晚父親還對母親說大江的話語非常有趣。可就在那天深夜,父親卻突發疾病,在奄奄一息的父親彌留之際,年幼的姐姐、弟弟、妹妹都按照大人們的要求使勁叫喊,唯獨他不愿叫喊。當時站在一旁的母親用譴責的目光看著他,那眼神使他終生難忘。后來,他讀到魯迅的作品《父親的病》,里面寫到魯迅站在病危的父親身旁,也按同族親戚的要求用力地在父親耳邊呼喊,父親痛苦地睜開眼睛斷續地讓他不要吵鬧,但魯迅還是呼喊直到父親咽氣。長大成人之后,魯迅仿佛常能聽到父親那斷續的聲音,對自己當時的行為深悔不已。魯迅的這段追述以及中日兩國相似的民間習俗,又一次震撼了大江。
再多的叫喊也沒有留住父親的生命。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就起了床,對他們說:“爸爸去世了,因此你們不能面向西方吐口水,男孩子不能站立著小便。”不久,幫助料理喪事的四鄰來到家里,母親便將父親穿用過的西裝等物品送給了那些鄰居。那些換上父親遺物以為紀念的人,便著手葬禮的準備工作。在父親去世的那天,平日不被村里小伙伴敬重的大江被賦予了一種特別身份。當時村里正流行踩高蹺,他被優先去踩那高蹺。那是一副非常高的高蹺,踩在上面能看到家里二樓的窗子里。大江在踩著高蹺小心行走的過程中,看到了更為立體完整的村里景觀。這種也突然出現開闊視野,使敏感的大江突然獲得了一種奇異的高度。當時他在想,“世界”就是這樣在改變呀!
事實上,1944年,“世界”的確在改變。那時世界正處在太平洋戰爭末期,日本各條戰線兵力最吃緊形式已經大大不利,日本大本營到處征兵。父親去世后,大江的兩個哥哥均被戰時集中征訓,小小的大江切身感受到了戰爭的殘酷,他陷在了不安與恐懼中。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將會如何,不知道國家又將走向何方。他害怕、慌亂、不知所措……在大江無助迷茫之際,他的母親,挺身而出,讓幼小的兒子有了安全感與依靠。大江的母親是非常普通,非常現實的女人。在多少有幾分夢想家色彩的丈夫沒有留下什么資產便去世的情況下,不現實的話她是無法把七個孩子養大的。大江的母親在丈夫去世之后就成了一家之主,不僅承擔著母親的責任,還盡心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她不能讓孩子從此消沉下去,她用自己的方式繼續著對子女的教育,也成了大江最尊敬的人。
母親喜歡送書給大江,在大江很小的時候就讓他讀了《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和《尼爾斯騎鵝旅行記》。大江12歲時,母親把《魯迅選集》當作禮物送給他,那部《魯迅選集》當中就有短篇小說《孔乙己》。大江覺得自己很像《孔乙己》中的小伙計。大江小時候家庭貧困,也曾差點到一家小酒店去當伙計,但日本戰敗后,他有了上中學的機會。那本《魯迅選集》現在仍然珍藏在大江的老家。“魯迅的作品一直對我產生著深刻的影響,讓我愛不釋手。”當家中的書不能滿足大江的閱讀后,圖書館便成了他的常去之地。正是母親,讓大江從小就開始了讀書生活,在戰亂的年代,卻有精神上的享受。
戰爭結束之后,大江卻一度有不想去上學的心理。他甚至逃學,到森林里對照植物圖鑒記錄樹木、了解它們的特性,打算將來靠這些知識生活。沒想到,秋季的一個大雨天將大江困在了森林,發燒并昏迷,直到第二天才被村里的消防隊員救出。昏迷不醒的大江讓醫生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放棄了診治。是母親幾日幾夜地陪伴著他,從沒喪失信心,硬把大江從死神手上搶了回來。醒來后的大江與母親進行了一番對話,這讓大江記憶深刻:“媽媽,我會死吧?”
014 “你不會死的。媽媽在這為你祈禱。”“醫生不是說這孩子沒救了,會死的嗎?我都聽見了。我想我會死的。”
“你就是死了,我也會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可是,那個孩子和將要死去的我不會是同一個人啊?”“不,是一個人吶。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以后到現在所看到的、聽到的事情,讀的東西,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來的你聽,而且把你現在會說的話也都教給新生下來的你。這樣,兩個孩子就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孩子了。”
母親就這樣呵護著大江,她看著這個剛剛脫離危險的孩子,感受到的是一種生命的新生。這種新生讓她感動,她用最柔情的聲音表達著對眼前這個孩子的愛。
盡管大江并沒有完全明白母親的話,但是內心卻在和母親對話后寧靜了下來,安安穩穩地睡著了。經過一段時間的康復,大江又開始想上學了。
1944年,大江在動蕩不安、暴力充斥的大時代之下,又接連遭遇了祖母、父親去世的痛苦。這對9歲的大江來說是災難不斷的一年,這也是大江人生旅途中感觸最早的兩件事。但是大江擁有一位偉大的母親,正是這位平凡又不平凡的母親,讓失去父親的孩子,重新獲得了生命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