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白狐早便來了，陳靖貼著開目符，而梁書生躺在草席前，睡得正香。

“胡兄，山君是你與胡老三請來的吧？”

少年想起深林處一閃而過的兩道狐影。

白狐道：“小生見二位好友攜手做事，也想做點(diǎn)什么，便早早鉆入泥陽山，正巧見到妙法寺一名光頂老僧，似在山路上施法。小生心生警惕，便去廢園找來胡老三。胡老三一瞧，說那老僧施法，是為為難鬼類。小生更生氣了，于是拽著胡老三前往山君處求助。”

陳靖頓時笑道：“還好胡兄警惕，若不是山君‘順手而為’，我與梁兄絕不能入寺，又何談之后的辯論。”

白狐緩緩搖尾，狐眼瞇起，“小生聽到好友辯論勝利，由衷開心！可惜不能進(jìn)入妙法寺，親見梁兄風(fēng)采……”

陳靖好奇問：“山君能入寺，為何胡兄你等不能入？”

白狐嘆道：“山君道行高，能顯化人形，與人無異。小生與胡老三就算化形，偽裝的人氣被香火一激，頓時化為烏有，以致狐氣暴露。在佛門凈地，我等便成不凈之物，會被菩薩佛光度化，嚴(yán)重者修為盡失。”

陳靖又問：“那你們獸精何時才能不依靠外物顯化人形？”

白狐道：“什么時候煉精化炁，用炁凝歸周身祖竅，便能顯化人形。似小生這等狐類，在化形一道天賦卓絕，因那周身只有六大祖竅。而如山君那般虎類，周身三十六大祖竅，凝歸起來可就費(fèi)勁多了。”

“二位胡兄快功成了嗎？”

白狐有些羞恥，道：“小生愚笨，修行緩慢，如今尚未煉精化炁。倒是胡老三，雖是黃狐，嘴巴也大，但天資不凡，已經(jīng)快要凝竅功成了。”

陳靖恍然。如今身邊幾位好友，說起來還是最不著調(diào)的胡老三道行最高。

“可是，我看他好像挺怕你，這是何故？”

白狐更羞恥了，前爪遮住狐臉，小聲道：“因小生與泰山娘娘同屬一脈，這些本地狐對小生心生敬畏，卻不是敬小生，而是敬泰山娘娘……”

陳靖再次恍然。

片刻后，梁書生終于醒來，只見他坐起身，鬼軀凝實(shí)，不復(fù)之前黯淡之態(tài)。

惡鬼以執(zhí)念為食，梁書生收回四溢的才氣，正像飽食一頓。

“睡醒即見好友，真是大樂之事！”

梁書生起身坐于一人一狐身旁，三者一番笑談，都覺好友相聚，大樂無邊。

子時，三者共同踏出草廬，坐地修行。

陳靖經(jīng)歷過白日那一場心急如焚，對這修行愈發(fā)認(rèn)真，可惜修道便如水磨，靠得是每日持之以恒。譬如養(yǎng)神法，修一刻時后，強(qiáng)行修煉并無益處，又如養(yǎng)精法，紫虎對月咆哮了半天，月華黯淡，那元精凝練自也不得寸進(jìn)。

一刻時，一時辰。

陳靖緩緩睜開眼，心中想，不知那些仙門之中，是否有長久修行之法，或有什么靈丹妙藥，一吃便能立定成仙……

少年忽然暗笑。

若有一吃便能立地成仙的靈丹妙藥，估計也是仙丹，不是凡人可以妄想的。

次日一早，陳靖又換上一件衣裳。

少年苦下臉，他的衣服本就不多，這上身符用一次毀一件，實(shí)在有些浪費(fèi)。

今日乃是中秋，他便換上何公子贈的一套錦衣。何兄盛情難卻，今夜將要帶他前往青樓香地。

懷著莫名激動的心緒，少年行至?xí)洪T前。中秋佳節(jié)，書院休沐，學(xué)子漸少，連草廬內(nèi)的秀才們都換上新衣，與友相會去了。

周遭靜謐，只聽馬兒腳蹄聲，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出現(xiàn)。

車簾內(nèi)伸出一把折扇，何公子略顯輕佻地掀開車簾，朝陳靖挑了挑眉。

無須好友邀請，陳靖便攀上車廂。

何公子見他穿上錦衣，夸張叫道：“靖兄，你今日是去做新郎官么？如此俊朗不凡！”

陳靖臉上一紅，微惱道：“何兄莫要取笑我了，你贈的衣裳為何全是紅衣？我……我也無話可說！”

“哈哈！”何玉堂大笑不止，“那時本公子尚不知靖兄你的脾性，便按狀元郎的裝扮為你添置，狀元郎可都是紅衣錦袍，我還特意買了幾朵大紅花，靖兄若是喜歡，也可戴在胸前……”

陳靖受他笑聲感染，亦是搖頭失笑。

馬車行至大街，只見外頭同樣喜氣洋洋，原來今日不只是佳節(jié)，還是府衙放糧的日子，一大群百姓排成長隊，正在等候放糧。

何公子往車窗外看了幾眼，笑道：“鐘府君放糧，特意選了個好日子！這些糧食中，我家可是占了大頭。如此看著，本公子心下大慰啊。”

陳靖也有感慨，忽然想到一事，問道：“蔣院長言，那些大戶不肯捐糧，鐘府君可有對他們做下雷霆手段？”

何玉堂頓時樂了，擠眉弄眼道：“不久前，幾家大戶被甲士破門而入，那些家主還想狡辯，卻被搜糧官撬開地窖，從中搜出好多存糧，那些家主欲哭無淚，今日可要待在牢里過節(jié)了！我老父聞之，心情甚好，我只提了一句要給龍虎觀上供，他二話不說，隨我取用。本公子真要感謝府君！”

龍虎觀離城甚遠(yuǎn)，待馬車出了城，行至荒野，其速陡然加快。

半個時辰后，一座巍峨道觀顯露其形，飛檐之上，立著一條龍，一只虎，紫金抹身，望之肅然。

馬車停落在道觀正門，門前站著兩名道童，臉上無精打采，手中拂塵也是耷拉朝下，一副奄奄之態(tài)。

與這恢弘大觀十分不相稱。

兩名道童見兩名年輕人落車前來，拂塵都懶得抬起，口中含糊道：“信男二位，多謝禮拜。”

陳靖隨何公子入觀，仍是好奇地回望那兩名如此“不敬業(yè)”的迎客道童。

所謂迎客者，乃一家一府之門面，聯(lián)想到何玉堂曾說的香火慘淡，由此可見一斑。

“邱道長……實(shí)慘也！”

陳靖忽發(fā)感嘆，對其為何恨極了妙法寺，總算有些切身體悟。

這紫金龍虎觀，果然香客寥寥，身穿道袍的道士來來往往，俱都萎靡不振，望見陳何二人，眼皮一抬，就算打過招呼。

走過幾條石橋，穿過幾座大殿，終是到了觀中正殿。那正殿富麗堂皇，上書“華陽”兩個大字。

殿前，一名紫袍老道正在指揮群道安放蓮花座。中秋齋醮將在午后開始，然而何家才在不久前捐了大錢，堂堂龍虎觀好不容易湊齊齋醮花銷，一些物什還在路上陸續(xù)趕來。老道威嚴(yán)好面，只能親自上陣，加快布置進(jìn)度。

眼見邱道長拖著紫袍如此繁忙，陳何二人索性沒有上前打擾，而是悠閑地四處逛逛。

一名道人正在廊上掃地。

何公子搖著折扇，上前隨口詢問：“這位道兄，你可是會修行的華陽派弟子？”

那道人聞言，手上動作一頓，直起身。只見其人滿面溝壑，看上去有七十好幾。

“修行……修行……”

老道人面色茫然，喃喃自語。

“是也是也，吾入觀五十載，終日掃地，何時才能踏入修行？”

“這修行……愛誰修誰修！”

“老夫不修也！”

老道人突然摔下手中掃帚，怒而離身。

何玉堂與陳靖面面相覷。

何公子這隨口一問，竟將一名修道五十載的老道人，攪得道心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