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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雙卿之死

  • 清安錄
  • 凝.雨
  • 4498字
  • 2025-06-09 22:17:10

元夕雪重,四野皚皚。葉清安行至周宅柴扉外,忽聞內里瓷裂聲迸,旋有老婦叱咤破空:“小娼婦欲烹殺老身乎!”

少年駐足,自門隙窺:庭中積雪映著殘燈,賀雙卿垂首捧青釉碗,霧白熱氣猶盤旋碗口。其婆母楊氏端坐條凳,舀起一枚渾圓湯團,甫入口便“撲”地噴吐而出!糯米團裹著赤豆沙糖餡,如血珠濺雪,烙在雙卿新漿洗的棉裙上,燙痕混著糖霜,狼藉刺目。

“作死賤蹄子!”楊氏擲碗于案,豁啷巨響震得梁塵簌落,糖似潑沙:“敗盡周家!掃帚星!”

雙卿猛顫,手中木托盤幾傾,檐下冰棱折著燈光,照見她睫下淚珠滾落,砸在裙裾糖污中,凝成細小冰晶。楊氏猶未足,戟指罵道:“豬嚎雞饑,容得閑人偷懶?”又厲喝:“旺兒!戀新婦能守出谷米否?”周大旺縮頸而出,過雙卿身側時,怨毒一瞥,將母親雷霆之怒盡歸咎于妻。新雪急掩其足跡,唯余門內弱質伶俜于風雪,肩頭薄絮早被寒風吹透,瑟瑟如秋蟬殘翼。

清安踉蹌歸家,面青唇白,父母圍爐以待,見其神色駭異,素蘅急執其手:“我兒手冷如冰,可是凍著?”清安顫聲盡述所見,葉童長嘆擲爐鉗,星火四濺:“冤孽!”

素蘅淚潸然下:“那孩子初嫁時,楊氏逢人便夸娶得巧婦,誰料……”

“初時非如此。”素蘅拭淚道,“雙卿受屈,尚悄悄向夫婿泣訴。周大旺初亦溫言勸慰,誰道母親年老性躁。”

爐火噼啪,映著素蘅痛色,“日久天長,那楊氏日日絮叨媳懶拙,道茶涼飯硬,衣漿不挺,大旺反怨妻子愚笨。”

葉童接口:“上月雙卿制鞋,十指凍瘡迸裂,楊氏嫌針腳粗陋,擲鞋于地;大旺隨母叱罵:‘蠢婦敗布!’雙卿自此,再無一語訴夫。”

更深雪緊,周宅西廂窗紙昏黃。雙卿蜷坐冰冷灶膛前,自陪嫁箱底捧出桑皮紙包,內裹懷夕所贈徽墨,墨錠早凝霜氣,呵氣融霜,蘸煤為墨,就灶洞余燼微光,于包藥廢紙寫道:

“依依孤影,渾似夢、憑誰喚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藥難醫花癥。最忙時,那得功夫,凄涼自整紅爐等。總訴盡濃愁,滴干清淚,冤煞娥眉不省。

去過酉、來先午,偏放卻、更深宵永。正千回萬轉,欲眠仍起,斷鴻叫破殘陽冷。晚山如鏡,小柴扉煙鎖,佳人翠袖懨懨病。春歸望早,只恐東風未肯。”

墨跡未干,驟聞楊氏捶壁怒喝:“燈油耗錢!”雙卿急揉紙團塞入灶灰。

驚蟄三候,桃始華,倉庚鳴。賀雙卿倚舂杵于檐下,忽覺天旋地轉,素手撫腹而顫,楊氏斜睨之,啐道:“懶骨又裝樣!”卻見雙卿羅裙滲血如梅落,方厲呼周大旺延醫;杜若按脈良久,捻須道:“鶼鰈珠胎結矣。”

自那日,周家院宇竟生異象。楊氏撤去石臼,周大旺伐竹為憑欄;腌臢豬圈移十丈,藥灶日夜騰紫煙。雙卿晨起,見妝臺忽置菱花鏡,塵封經年,竟照人眉目如月;楊氏親奉赤棗羹:“吾家香火全系汝身。”其聲柔若棉絮,眼底卻結薄霜。

暮雨瀟瀟夜,雙卿撫舊日詩稿欲焚,楊氏奪之嗔怪:“墨氣沖撞胎神!”遂取金絲楠木匣藏于祠堂梁間,然某夜雙卿渴醒,窺見楊氏跪禱祖宗求得麟兒。

五月端午,雙卿采菖蒲墜溪。腹中驟痛如絞時,但見楊氏持剪立榻前,燭影搖曳如鬼爪,穩婆驚呼:“胎橫位,恐…”話音未落,楊氏掣銀剪刺入胞衣,血瀑噴濺窗紙,及嬰啼破曉,穩婆顫聲賀:“弄瓦之喜。”滿室藥氣倏然凝冰;楊氏擲剪冷笑:“掃帚星果生賠錢貨!”雙卿力竭欲抱,楊氏已卷草席裹嬰棄于柴房鼠穴。

自此楊氏更肆,命雙卿跪舂谷,置女嬰于石臼旁;嬰兒啼乳,輒以苦膽涂其唇;夜半驚啼,則灌藜蘆湯鎮魂;七月,楊氏突持青瓷瓶獰笑:“此求子靈藥,點眼得男。”雙卿撲救不及,藥汁濺嬰眸,霎時瞳仁泛濁如蒙灰綃;三更時分,柴門吱呀,周大旺懷裹破席潛出,至亂葬崗擲嬰,暗處忽閃素衣,葉清安解衣裹之,懷夕以金針封穴,女嬰掌心緊攥半片殘箋,血字斑斑:“愿作卿硯三生土”,此正是雙卿孕初題葉詩。

希仙堂內,杜若啟《顱囟經》查方,京墨熔琥珀為膏,然寅時女嬰周身浮青斑,如凋梅落雪;清安忽指其頸:“此非胎記!”但見三枚紫痕環伺,合楊氏指距,懷夕取朱雀淚滴唇,嬰忽睜盲眸,咿呀作歌調,曲終氣絕時,藥爐炭火爆星如淚。

雙卿聞噩,無泣,取灶灰涂面,跪問楊氏:“午膳烹豕首否?”其聲平似古井;是夜書血箋于葉:“珠沉淵底不可覓,玉碎昆岡孰能拾?”葉隨風卷入藥鋪窗欞,落嬰尸胸前。

霜降前后,賀雙卿攜竹畚箕蹣跚歸,久病之軀瘦若秋葦,每行一步,腰間舊傷便如鈍鋸拉扯。暮云低垂,蘆葦蕩深處哀鳴裂帛,孤雁失群,聲聲啼血;雙卿西向癡立,但見寒塘倒映殘霞,碎金般的光斑在枯葦間明滅,恍惚見自身飄零形影。

“死雁尚知泣,爾竟偷閑!”楊氏鬼魅般現于身后。雙卿驚悸,畚箕砰然墜地,谷粒四濺。枯爪已揪住她潰爛的耳傷:“裝甚可憐相!”劇痛鉆心間,拳腳如冰雹砸落,雙卿蜷縮如蝦,舊襖綻出污濁棉絮。

葉清安恰送藥至鄰家,聞聲疾奔而來,見楊氏以柴棍抽打雙卿腰脊,少年目眥欲裂,飛撲擋在雙卿身前:

“住手!”

楊氏收勢不及,柴棍重重磕在清安肩胛;

老婦順勢滾地哀嚎:“葉家小子打人啦!”

周大旺破門沖出,見母倒地,不問情由便揮拳擊向清安面門,霎時,雙卿掙扎撲擋在清安身前!拳風呼嘯而至,正中她心窩。雙卿如敗葉飄落,清安怒極反撲,被周大旺當胸踹倒;少年唇齒溢血,仍死死抱住周大旺右腿,周大旺拖行數步,見清安雙目赤紅,心生怯意,悻悻攙母返屋。

暮色四合,打谷場唯余血腥彌漫。清安抹去唇邊血,扶起氣若游絲的雙卿。觸手處腰間衣料濕熱粘稠,舊傷崩裂,膿血已透重衣。雙卿指如冰箸,緊攥清安衣袖。少年背起她去往希仙堂,血沿著褲管滴落霜徑,蜿蜒如赤蛇。至醫館時,懷夕正搗藥,見二人形貌駭然失聲:

“雙卿!”

京墨已搶前托住綿軟身軀,觸手滾燙如炭。

杜若先生施金針急救,雙卿脊背袒露,腰窩拳印疊著棍痕,烏紫如腐茄;先生以藥棉蘸燒酒清創,懷夕含淚捧參湯喂之,雙卿牙關緊咬,參汁順頸流下,混入肩頭血痂。

三更燭燼,雙卿忽睜眼:“當歸...”

懷夕急按她手:“傷重若此,豈可歸去?”

雙卿淚涌如泉,掙扎下榻,素白中衣后襟又滲血暈;清安與京墨提燈暗隨,見雙卿扶墻挪至周宅,柴扉虛掩,灶間杯盤狼藉,雙卿默然跪地擦拭,血水混著殘羹在指間滑膩,待滌凈最后一筷,東方已泛白;她躡足避入柴房,蜷入霉爛稻草堆,屋頂破洞漏下霜風,吹著她散亂鬢發,如孤雁折翅后零落的絨羽。自此雙卿形銷骨立,每聞犬吠則戰栗,見人影輒掩面;楊氏變本加厲,常于夜半摔砸瓦盆,雙卿驚起奔逃,赤足踏碎院中薄冰亦不覺寒。

月色凄迷,柴房窗欞忽映孤鴻掠影。雙卿渾身劇顫,抱膝蜷縮草堆,待雁唳漸遠,撲向墻角,藏著她以血淚浸透的桑皮紙包,咬破指尖,就著月光在紙背寫道:

碧盡遙天,但暮霞散綺,碎剪紅鮮。聽時愁近,望時怕遠,孤鴻一個,去向誰邊。血珠滴在“碎剪紅鮮”四字,似霞色濺血。寫至“去向誰邊”,腕骨突顫,墨跡拖出長痕,如孤鴻折翅墜云間。

雞鳴初唱,詞未竟而淚已涸;翌日浣衣塘畔,見寒塘浮雁尸,霜翎凝冰如劍,雙卿癡望半日,歸家續寫:

素霜已冷蘆花渚,更休倩、鷗鷺相憐。暗自眠。鳳凰縱好,寧是姻緣。

至此句時,西廂忽爆周大旺醉罵,雙卿急藏詞稿入懷,碎碗已砸穿窗紙,瓷片擦頰而過,血痕如新添淚跡。

冬至前夜,雙卿高燒囈語,楊氏嫌其呻吟煩擾,令宿豬圈旁草棚,棚頂漏雪,雙卿抱膝望月,見浮云蔽月如羅網,恍然提血筆續詞:

凄涼勸你無言。趁一沙半水,且度流年。稻梁初盡,網羅正苦,夢魂易警,幾處寒煙。

北風卷棚草如鞭抽身,她撕下內衫前襟,咬指疾書:

斷腸可似嬋娟意,寸心里、多少纏綿。夜未閑,倦飛誤宿平田。

末字方成,十指皆破;血書白衫在風中獵獵如幡,棚外忽傳楊氏叱豬聲:“瘟畜!再嚎宰了你!”雙卿驀然輕笑,將血衫覆面而臥。

翌晨京墨送藥,見草棚積雪盈尺,撥雪見人,雙卿身已僵冷,覆面血衫凍作赤甲;懷夕趕來解衣,赫然見前襟詞字:

碧盡遙天...倦飛誤宿平田。

素蘅見此情形,涕淚縱橫,葉童緊抱其入懷中;杜若先生默然取金針,刺入雙卿耳后潰穴,膿血盡泄后,露出半枚珍珠,是素蘅所贈耳珰,被楊氏扯落時嵌進骨肉,沾血帶膿,渾如淚凝。

周宅枇杷樹無故自燃,鄉人見火中飛出墨羽鵲數只,各銜桑葉一片,盤旋聚成云舟之形;有孤雁哀鳴自九天來,引云舟西去;時值暮霞散綺,碎紅漫天。

京墨拾得未燼桑葉:

“已暗忘吹,欲明誰剔?向儂無焰如螢。聽土階寒雨,滴破三更。獨自懨懨耿耿,難斷處、也忒多情。香膏盡,芳心未冷,且伴雙卿。

星星。漸微不動,還望你淹煎,有個花生!勝野塘風亂,搖曳漁燈。辛苦秋蛾散后,人已病、病減何曾?相看久,朦朧成睡,睡去空驚。”

雙卿因丈夫嗜賭,明知其不會回心轉意,仍苦苦相勸,其非但不聽,還將雙卿關入柴房灶室,長夜之中,她對著孤燈一盞,聽著寒雨三更,寫下這首凄涼苦楚。

“寸寸微云,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隱隱迢迢。從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裊裊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春不見,尋過野橋西。染夢淡紅欺粉蝶,鎖愁濃綠騙黃鸝。幽恨莫重提。人不見,相見是還非?拜月有香空惹袖,惜花無淚可沾衣。山遠夕陽低。”

夏四月,避暑綃山耦耕堂,懷芳子至,與之望晚山。雙卿方執畚戶外,已復攜竹籃種瓜瓠于橋西岸,眉目輕揚,意兼涼楚,得其詞,以玉簪葉粉書此。

“喜初晴、晚霞西現,寒山煙外青淺。苔紋干處容香履,尖印紫泥猶軟;人語亂,忙去倚柴扉,空負深深愿。相思一線,向新月搓圓;穿愁貫恨,珠淚總成串。

黃昏后,殘熱憐儂細喘,小窗風蔽如簾卷;春紅秋白無情艷,一朵似儂爭選?重見遠!聽說道,傷心已受殷勤餞;斜陽暖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幾片暖云展!”

暮春病起,雙卿倚榻,見晚霞破云,寒山染翠,睹階前苔徑,履紋宛然,懷夕晨踏露痕,送藥時所遺也;紫泥微陷處,乃清安為通藥徑,新掃庭除之跡;柴扉外人聲擾攘,雙卿欲起相迎,奈何氣弱骨酥,空負殷殷探視之心,眾人晝夜守護,似將愁恨穿作珠鏈,懸于新月如鉤;薄暮風起,窗隙寒侵如箭,清安恐風邪入室,特為添障,懷夕執素絹拭其額汗;怔望西天,見斜暉穿云,恍覺天涯非遠,冷霧盡處,暖云如絮,似諸君溫情,破寒山孤絕之境。

霜風卷紙錢如蝶,眾人舁素棺出周宅;行至柴扉,楊氏擲腌菜壇碎于道:

“瘟喪出門,莫污我周家地!”

周大旺蹲踞門檻啃餅,腮幫鼓動若蟾蜍。葬地擇孤雁哀鳴處,京墨揮鋤破凍土,鐵刃磕石迸星火,忽聞“鏗”然異響,鋤尖挑出半片陶甕,甕內裹雙卿女兒骸骨,懷夕泣不成聲;清安跪捧嬰骸,見陶片上刻字:

“阿母見兒還認否?”

字以炭枝淺書,早被雨水洇散。杜若先生取素帛裹骨,置入母棺右側;兩副枯骨并臥時,恰似嬰孩蜷入母親臂彎。素蘅啟隨葬漆匣,先取珍珠耳珰,為自雙卿耳創剜出;復展桑皮血帕,帕上《鳳凰臺上憶吹簫》墨色如新;最下層疊桑葉若干。

正待封棺,坡下囂罵,楊氏拖周大旺奔至,枯爪直指墳穴:

“娼婦賤種也配葬良田?”

抓起碎石擲向棺木,石擊薄板聲如餓梟啄骨,杜若先生銀髯怒張,銀針破空而去,針攜勁風擦楊氏耳廓,深釘老槐樹身;楊氏駭然后退,踩中霜滑跌入寒塘,周大旺救母上岸,但見老婦口鼻塞滿淤泥,嗬嗬如破風箱,竟成啞巴;鄉人私語:此乃杜先生封姑惡鳥之喙。

封土時,素蘅埋枇杷幼苗于墳頭;懷夕灑落袖中藥種:佩蘭、澤蘭、忍冬藤…,皆是昔年共植希仙堂的草木;清安解隨身青囊,囊中乃雙卿柴房所遺炭枝;少年跪書碑陰:

“賀氏雙卿母子同穴詞骸化碧處廿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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