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初霽,北陵王府的夜色卻愈發森寒。容姝站在東廂角亭,攏緊狐裘,神色沉靜。
她自封魂那夜醒來,沈珩再未現身。魂印被暫時壓制,心中那道莫名牽引卻未曾稍減。那夜的接吻,是刻骨的熱,還是宿命的冷?
“姑娘……哦不,王妃。”阿簡躊躇著走近,手里端著一盞銀耳羹,神色奇異,“王爺吩咐我照顧您飲食。”
容姝挑眉,接過湯盞:“沈珩何時這般體貼?”
“他說您‘餓了也活不久’。”阿簡頓了頓,“不過王爺現在可有點兒不對勁,一整天都不罵人,連璃夜姑娘都被他親手送出府去。”
“璃夜走了?”容姝眼神微沉。
“說是去西境查什么‘陰魂逆卷’,聽起來怪嚇人的。”阿簡悄聲道,“但我總覺得……王爺是怕她再對您動手。”
容姝眼睫一顫,低頭飲了一口湯。湯微甜,入喉卻泛起一陣隱隱的苦澀。
夜里,她魂印突熱,像有什么牽動著她心魂。容姝翻身而起,披衣下榻,循著那熟悉的悸動一路前行。王府地勢復雜,她在曲廊折院間穿行,直至西苑靜室門前。
門虛掩著,微風拂開縫隙,一縷低啞的喘息聲飄出。
“……別……別走……”
容姝神色一變,悄然推門。燭火昏黃,沈珩臥于榻上,面色蒼白,額角沁著冷汗,似陷夢魘。他喃喃低語,眉心緊皺。
她緩步上前,坐于榻側。
“你夢到了誰?”容姝低聲問,手卻下意識覆上他額頭。掌心冰涼,他卻滾燙如焰。她心下一緊。
沈珩忽地睜眼,眼神一瞬茫然,隨即望見她,似醉似醒,聲音沙啞:“別離開我。”
她心跳一滯。那一刻,他眼里并無疏冷,只剩赤裸的渴望與執念。
“沈珩,是我。”容姝輕聲喚他。
他伸手握住她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嵌入骨里:“容姝,我夢見你死了……在我懷里……”
她怔住,心頭輕震。
“你夢見我?”她忍不住問。
沈珩沒有回應,反而驀然起身,緊抱住她。
他的手臂將她死死扣住,像要把她嵌進胸膛。
“我以為……又失去了。”他低聲喃喃,聲音啞得不像他。
容姝原本想推開他,卻被他炙熱的體溫灼得動彈不得。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那夜唇血牽印的,不止是魂,還有他那根深不露的情意。
“沈珩。”她喃喃,“你……你可知你在說什么?”
沈珩卻只是抱著她,不答。
良久,他像是察覺了什么,松開她,眼神倏地恢復清明。那一瞬,他眸中浮現一絲懊惱與掙扎。
“你怎么會在這?”
“是你魂印牽我而來。”
沈珩轉身背對她,聲音冷了些:“下次不許擅闖。”
容姝沉默片刻,道:“下次你若還抱著夢里的人說別走,我未必會理會。”
沈珩身體一僵。
她起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容姝。”他低聲道,“別再拿命賭。”
她定定看著他:“你信我么?”
他低頭看她,神色復雜:“我不知道……但我怕你出事。”
容姝一笑:“夠了。”
那一夜,他們什么都沒說清,卻像說了太多。
——
清晨,鶴九披著一身外袍翩然而來,搖著破扇:“喲,小王妃昨夜探夢成功?”
容姝瞥他:“你跟蹤我?”
“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他懶洋洋一笑,“謝闕入京了。”
容姝神色一凜。
“不是我多嘴,他這次來,是奉密令查你。”
“他查誰?”
“亡國余孽——容姝。”
容姝站在廳外,聽著鶴九那句“謝闕入京了”,手心微微一緊。
謝闕,曾是她亡國時最信任的舊臣,更是那段沉痛歲月中唯一溫和的慰藉。他親手送她入祭壇,送她走向“回魂術”的終局,如今,卻帶著查她的密令而來。
“密令是誰下的?”她語氣低冷。
“當然不是你那位王爺,他巴不得你活著,只是裝不在意。”鶴九嘖嘖兩聲,“真正派謝闕來查你的人,是‘九司’。”
容姝眸光微沉:“他們動手了。”
鶴九搖著扇子,語氣敷衍:“九司一直都知道你沒死,執魂司不敢貿然出手,是等謝闕認出你,再由你最親近的人下判。”
“你真覺得謝闕認得我?”她問。
鶴九卻收起笑意,目光罕見地凝重:“哪怕只是神情語氣,魂魄氣息,只要他仍是那個謝闕,他終會認出你。”
容姝心中一凜。
……
西苑書房,沈珩端坐案前,眉宇陰郁。手邊攤開的是一封密信,火漆未干。
“謝闕?”他低聲。
阿簡在一旁點頭:“今日已至東宮,聽說陛下親自召見。”
“召見他作甚?”
“說是察一宗‘魂魄離合’的異象。”
沈珩眼眸頓冷,緩緩捏碎茶盞:“真巧得很。”
“謝闕不是……亡國舊臣?”
“正因如此。”沈珩淡聲,“他識得‘容姝’,若是起疑,她就危險了。”
“那王爺要不要——”
“先看她怎么應。”沈珩冷聲打斷,“容姝若不能自保,我救她也無用。”
阿簡忍不住:“可您不是——”
沈珩回頭,冷冷看他:“不是什么?”
阿簡訕訕:“……不是已經心疼了嗎。”
沈珩面色微變,片刻后冷聲:“心疼?本王若動心,早死了。”
但他轉過身,目光卻落在窗臺上那一縷被風吹亂的藍色絲線——那是她衣角殘縷,昨夜留在他榻前。
……
謝闕入王府之日,風微雪重。
容姝親自迎于門前。她未著王妃鳳袍,只披淡青輕裳,低髻垂鬢,眉眼清冷卻溫柔,恍若舊夢。
謝闕策馬而來,一眼望見她,身形竟是一怔。
良久,他翻身下馬,聲音帶著禮數,卻壓不住顫意:“王妃……在下謝闕,奉命來訪。”
容姝含笑微頷:“謝將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謝闕直視她,眼底浮出一絲迷惘與熟悉交織的情緒。
“在下……斗膽一問,王妃曾在何處習過術?”
容姝心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不曾習術,只因孩提時病弱,服過靈藥,殘留些許靈識異動。”
謝闕目光深了些:“可否借王妃掌心一觀?”
容姝緩緩抬手,將掌心伸出——她知,若他真識得她,便會從手中識出前世殘印。
謝闕目光落在她指節間那道極淡的青痕,久久不語。
空氣凝固之際,沈珩忽然從后方走來,語氣冷淡卻帶一分篤定:
“謝將軍莫不是見了美人便起疑?”
謝闕回頭,目光與沈珩交鋒,片刻后低頭:“屬下無意冒犯。”
沈珩輕聲一笑,眼底卻鋒芒一閃:“容姝雖為前朝公主,但現今是本王王妃。誰若要查她,便是查我。”
容姝一震,側眸看他。
他從未這樣直白地護過她。
謝闕退了一步,沉聲道:“屬下明白。”
容姝看著他們之間針鋒相對的氣場,心頭莫名一動。
她曾以為,謝闕是她前世唯一可信之人。但如今,沈珩,卻在眾目睽睽下,毫不猶豫地將她護在身后。
誰更值得信?她忽然有些迷茫。
……
夜里,謝闕贈她一封書簡,說是舊時遺物。
容姝打開,卻見里頭是一首舊詩——正是她十六歲那年在祭臺前隨口吟出的句子,旁人從未聽過。
她望著那墨跡未干的詩行,眼眶有些發熱。
他認得她。
可他為何不言破?
亦或——
他故意不揭穿,只為靜待時機?
窗外雪落無聲,魂印卻隱隱作痛。容姝低頭,輕輕撫上脖頸,那道烙印仍灼熱如焰。
沈珩、謝闕、前世、今生……她的命運,如今真的只能靠自己撕出路來。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