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滑落，與淚水混為一體。我跪在泥濘中，十指深深插入潮濕的土壤，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埋在地下的那個人。銀匕首靜靜躺在墓碑前，刃上映出我扭曲的倒影——蒼白的臉，猩紅的眼，一頭黑發不知何時已變得雪白。

“騙子...“我對著無名墓碑嘶吼，“你說我會忘記的！“

但記憶如附骨之疽，分毫未減。1693年的火刑柱，張辰——不，那時他叫托馬斯——站在人群最前排，眼中含淚卻堅定地舉著火把。我們的孩子被綁在教堂里，主教說只要燒死女巫，村莊的瘟疫就會停止。他選擇了犧牲我，卻在最后一刻試圖沖進火海與我同死。

然后是這一世，他帶著所有記憶重生，找到我時我正躺在孤兒院的小床上，五歲，剛剛用意念讓欺負我的男孩摔斷了腿。他用三十年時間尋找封印女巫力量的方法，最終以七本筆記和一把銀鎖將我的記憶與能力禁錮。

直到他打破承諾看了筆記，詛咒提前激活。

“你本可以讓我忘記的...“我捶打著墓碑，指節破裂滲血，“為什么要留下記憶折磨我？“

雨突然停了。我抬頭，紅衣女人站在我面前，黑傘遮住我們倆。她的紅裙不再鮮艷，像是被水洗過無數次的舊布。

“因為解咒不完全，“她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你太強大了，伊麗莎白?！?

三百年沒人叫過我這個名字。我猛地站起，掐住她的喉嚨：“你早知道會這樣！“

紅衣女人沒有反抗，嘴角甚至掛著詭異的微笑：“我需要一個強大的女巫完成我的研究...而托馬斯需要一個解脫的機會。“她艱難地從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鏡子，“看。“

鏡中不是我的倒影，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霧氣，隱約可見張辰的身影在其中徘徊。他看起來迷茫而痛苦，不時伸手觸碰無形的屏障。

“薄暮之地，“紅衣女人掙脫我的鉗制，“生死之間的縫隙。他的靈魂被困在那里，既不能轉世，也不能安息?！?

我奪過鏡子，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怎么救他出來？“

“救？“紅衣女人突然大笑，笑聲刺耳如玻璃碎裂，“女巫大人，您還沒明白嗎？托馬斯——或者說張辰——的靈魂是自愿留在那里的。這是不完全解咒的代價，他用永恒的痛苦換你今世的自由?！?

她指向墓碑后的水池：“每十年一次月全食，你能在那里見到他。但記住...“她的聲音突然低沉，“死者不可復生，這是連女巫都無法打破的鐵律?！?

紅衣女人離開了，留下我和那面鏡子。我跪在水池邊，看著水面漸漸映出滿天星斗。當月亮倒影正好落在池中央時，一只蒼白的手突然破水而出，抓住了我的手腕。

水很冷，但那只手更冷。張辰的臉緩緩浮出水面，透明得能看見后面的荷葉。

“悅...悅...“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放手...吧...“

我反手抓住他，指甲深深嵌入他虛幻的皮肉：“不！你騙我一次，我騙你一世。這次換我來救你。“

十年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城市擴建，老房拆遷，紅衣女人死于一場離奇火災——報紙上說她被困在自己反鎖的浴室里，但我知道真相。那晚我的鏡子突然變熱，映出她驚恐的臉，然后就是火焰，那么多火焰，和她最后的尖叫：“伊麗莎白，你打破——“

我沒讓她說完。三百年前的火刑記憶讓我精通火焰的藝術。

現在，我站在廢棄教堂的祭壇前，周圍擺著七根黑蠟燭——與張辰當年布置的一模一樣。月光透過破碎的彩繪玻璃，在地上投下斑駁的色彩。今晚是月全食，十年來唯一能見到他的機會。

水池邊，我放下那面從不離身的小鏡子。水面起初平靜如常，但隨著月亮逐漸被陰影吞噬，池水開始沸騰。一個氣泡，兩個氣泡，然后是一張蒼白的臉。

張辰看起來比上次更加透明。他試圖說話，但聲音支離破碎，我只能捕捉到幾個詞：“...停止...危險...你自己...“

“我找到方法了，“我打斷他，從包里掏出一本皮面筆記本——第七本筆記，現在寫滿了我的研究，“血肉傀儡。古老的黑魔法，可以用親族的骨、愛人的血、仇敵的皮重塑軀體?！?

張辰的眼睛瞪大了，他劇烈搖頭，水面因此泛起漣漪：“不...代價...“

“代價是我姐姐的后代，“我平靜地說，“很公平，不是嗎？她當年指證我使用巫術，現在她的曾曾孫該償還這筆債?！?

我拿出一個玻璃瓶，里面懸浮著一小節指骨。張辰看起來快要崩潰了，他拼命拍打水面，卻無法突破生死界限。

“悅悅...聽我說...“他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一定是月全食達到頂峰，“靈魂不能...強行塞入...不匹配的...軀殼...會撕裂...“

我笑了，從包里取出銀匕首：“那就用我的血肉做容器。我們血脈相通，記得嗎？你喝過我的血，在1692年冬至夜?！?

張辰的表情凝固了。那晚是我們前世的結婚紀念日，我割腕讓他飲下女巫之血，為的是讓他分享我的長壽。結果只讓他帶著記憶輪回，每一世都眼睜睜看著我以不同方式死去。

月亮開始移出地球陰影，張辰的身影迅速變淡。在他完全消失前，我迅速將銀匕首劃過手掌，讓鮮血滴入水池。

“以血為引，以魂為契，“我念出準備好的咒語，“下次月全食，你將重獲肉身?！?

池水瞬間變成血紅色，然后恢復清澈。鏡子啪地一聲裂開，裂縫正好穿過張辰最后影像的心臟位置。

第八個十年，我的實驗幾乎成功了。

地下室里，血肉傀儡靜靜躺在石臺上。它有著和張辰一模一樣的臉，胸膛規律起伏，只是眼睛從未睜開。我用了一百多種草藥保持肉體鮮活，用月光和咒語滋養靈魂容器，甚至每晚對著它訴說我們的回憶。

只差最后一步——月全食之夜將張辰的靈魂從薄暮之地引渡回來。

墻上掛滿了照片和筆記，記錄著我這八十年的追尋。有各個時期的我——白發逐漸轉黑，面容卻奇跡般停留在三十歲左右；有世界各地神秘地點的標記；還有幾十本日記，記載著每次失敗的教訓。

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張泛黃的照片：1993年，我和張辰在長城上的合影。那是我們結婚一周年，他穿著我送的藍襯衫，笑得那么開心，完全不知道襯衫口袋里我縫了一個護身符——正是那個護身符后來干擾了記憶封印，讓他無意中看到了筆記。

我撫摸著照片，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右手指甲開始變黑，皮膚下血管凸起如蛛網——使用黑魔法的反噬。八十年來，我的身體逐漸崩壞，只有永生詛咒讓我繼續行走于世。

桌上的收音機突然自動打開，播放著一則新聞：“今晚將出現本世紀持續時間最長的月全食，天文臺提醒...“

時間到了。

我走向石臺，俯身親吻傀儡冰冷的嘴唇。“很快，“我輕聲承諾，“很快你就能真正吻我了。“

地下室的溫度驟然下降。蠟燭火焰變成詭異的藍色，墻上的影子開始自主移動。我拿出珍藏的水晶瓶，里面是十年前月全食時收集的張辰靈魂碎片——從他最后出現的池水中提煉而出。

“以骨為引，以血為橋，“我念誦咒語，將靈魂碎片滴入傀儡口中，“跨越生死界限，歸來吧，我的愛人?！?

傀儡猛地睜開眼睛——全是眼白。它的嘴張大到不可能的角度，發出非人的尖嘯。石臺劇烈震動，束縛傀儡的皮帶一根根斷裂。

“不...不對...“我后退幾步，翻找筆記。咒語沒錯，步驟沒錯，材料也沒錯...除非...

傀儡突然坐起，頭以詭異的角度轉向我。當它開口時，是十幾個聲音的混合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女巫...你打破...自然法則...“

我這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薄暮之地不止困著張辰的靈魂，還有無數游魂。我打開的通道引來了它們全部。

傀儡——不，現在應該叫它怪物了——向我撲來。它的手指甲變長變黑，直取我的眼睛。我閃身躲過，抓起銀匕首刺向它后背。怪物哀嚎一聲，傷口流出黑色黏液，但隨即愈合。

“張辰！“我絕望地大喊，“如果你在里面，控制它！“

怪物的動作突然停滯。有那么一瞬間，它的眼睛恢復了人類的神采——我認出了張辰的眼神。但很快，其他靈魂再次占據上風。

“悅...悅...“怪物的聲音里夾雜著張辰的呼喚，“殺...了...我...“

我握緊銀匕首，卻下不了手。這是八十年來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如果放棄，又要再等十年...

怪物趁機撲倒我。銀匕首脫手飛出，我的脖子被冰冷的手掐住。視線開始模糊時，一道紅光突然閃過，怪物被擊飛到墻上。

紅衣女人——或者說她的幽靈——飄在空中，長裙如血般鮮紅?！坝薮赖呐?，“她冷笑，“你以為只有你在觀察這一切？“

她揮手將怪物固定?。骸鞍耸昵拔揖途孢^，死者不可復生。現在看看你引來了什么？薄暮之地一半的怨靈！“

我掙扎著爬起來：“幫我分離出張辰的靈魂，剩下的隨你處置?！?

紅衣幽靈歪頭看我，突然笑了：“成交。但代價是——“她伸手觸碰我的胸口，“你永生的秘密?！?

我毫不猶豫地點頭。紅衣幽靈飄向怪物，雙手插入它的胸膛。怪物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無數半透明的影子從它體內被扯出。最后一個是張辰，比其他靈魂都要暗淡。

“只有一分鐘，“紅衣幽靈喘息著說，她的身影開始變淡，“說再見吧，女巫?！?

張辰的靈魂飄在我面前，幾乎透明。他伸手撫摸我的臉，卻沒有觸感，像一陣微風。

“悅悅...“他的聲音輕如嘆息，“停下吧...“

我搖頭，淚水模糊了視線：“不，我找到新方法了。下次月全食——“

“沒有下次了，“他打斷我，“每次嘗試都讓我的靈魂更破碎?？纯次遥呀浛煺J不出自己了?！?

確實，他的輪廓模糊不清，面部特征時隱時現，像是隨時會消散的晨霧。

“但血肉傀儡幾乎成功了！“我抓住他的手臂——或者說試圖抓住，我的手指穿過了他，“只是我沒料到薄暮之地還有其他靈魂...“

張辰苦笑：“這就是問題所在。你總是太專注于目標，看不到代價?！八纳碛伴W爍了一下，“還記得我們的婚禮嗎？你堅持要滿月夜在室外舉行，結果差點被鄰居發現咒語?！?

我破涕為笑：“但你用'突然停電'糊弄過去了。“

“因為我愛你，“他的聲音突然堅定，“所以這一世，我選擇讓你活著，哪怕代價是我的永恒痛苦?！八纳碛伴_始變淡，“現在，請你也愛我一次——放手吧，悅悅?！?

紅衣幽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

我撲向前想抱住張辰，卻只抱住了一團空氣。他的靈魂如煙般從我指間溜走，被紅衣幽靈引向某個未知的遠方。

“不！“我尖叫，“帶他回來！你答應過的！“

紅衣幽靈最后看了我一眼：“我答應分離他的靈魂，僅此而已?！八纳碛爸饾u消失，“順便說，你的永生詛咒...其實從來不存在。是你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創造了這個幻覺?！?

地下室里突然安靜下來。怪物化為灰燼，蠟燭熄滅，只剩下我和滿室狼藉。月光透過小窗照進來，正好落在那張長城合影上。

我拾起照片，突然注意到一個從未發現的細節——張辰的藍襯衫口袋里，隱約可見護身符的輪廓。原來早在那時，命運就已經埋下伏筆。

第九個十年，我終于找到了真正的方法。

紅衣幽靈的話讓我重新審視了一切。如果永生詛咒只是我的執念，那么張辰的靈魂困境也一定與我的執念有關。八十年的研究讓我找到了一個可能——靈魂交換。

月全食前夕，我回到最初的水池邊。這里已經變成公園的一部分，但奇怪的是，從來沒人填平這個水池。水面如鏡，映出我幾乎不變的面容——永生詛咒是假，但女巫的力量確實延緩了我的衰老。

我放下七本筆記，排成北斗七星形狀。銀匕首放在“天樞“位置，那面破碎的鏡子放在“天璇“位置。然后，我割開手腕，讓鮮血滴入每本書的鎖孔。

“以記憶為鑰，以鮮血為引，“我輕聲念誦，“我，伊麗莎白·溫斯泰德，自愿放棄女巫之力與永恒生命，換取托馬斯·韋爾斯靈魂的自由。“

沒有閃電，沒有雷鳴，但池水開始旋轉，形成一個完美的漩渦。夜空中，月亮逐漸被陰影吞噬。當最后一絲月光消失時，漩渦中心升起一個模糊的身影。

張辰——或者說托馬斯——比上次清晰許多。他看起來困惑而擔憂：“悅悅？這次又是什么危險的——“

“噓，“我微笑，“這次不一樣。“

我拿起銀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心臟。劇痛讓我跪倒在地，但我的眼睛始終盯著張辰。他的表情從震驚變為悲痛，然后突然意識到什么。

“不！“他試圖沖出水面，卻仍被無形屏障阻擋，“你做了什么？“

“靈魂交換，“我喘息著說，“女巫最古老的魔法...用我的存在...換你的自由...“

我的視野開始模糊，但奇妙的是，我能感覺到張辰的存在越來越真實。水面的屏障正在消失，他的手已經能部分伸出水面。

“停下來！“他哀求，“我寧愿永遠困在薄暮之地，也不要你這樣——“

“太遲了...“我感覺生命隨著血液流出，但心中無比平靜，“這次...換我來選擇...“

當最后一滴血流入池水，我向前倒去。在意識消失前的瞬間，我感覺到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了我——真實的、有溫度的手。我努力抬眼，看到張辰完全實體化的臉，他正抱著我痛哭。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疼痛，只有一種輕盈的釋放感。我的身體開始發光，化為無數光點升向夜空。

“再見...托馬斯...“我輕聲說，不確定他是否能聽見，“這一世...我終于...救了你...“

光點四散開來，每一粒都帶著一段記憶。1693年的初遇，1993年的婚禮，所有悲歡離合，全部隨風而逝。

最后一粒光點消失前，我似乎聽到張辰的呼喊：“伊麗莎白！“——這是三百年來，他第一次用這個名字叫我。

然后，是無盡的寧靜。

陽光明媚的早晨，張辰站在陌生又熟悉的城市街頭。他記得一切——火刑柱上的伊麗莎白，為他犧牲的王悅，以及那個最終讓他重獲自由的靈魂交換。

公園里，孩子們在水池邊嬉戲。那個曾連接生死的水池如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張辰蹲下身，手指輕觸水面，期待某種奇跡，但什么也沒發生。

“先生，您的東西掉了。“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張辰轉身，看到一個小女孩舉著一本皮面筆記本。封面燙金的紋路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謝謝，但這不是我的?！八⑿χf。然而當手指碰到筆記本時，一陣熟悉的刺痛傳來。扉頁自動翻開，露出王悅娟秀的字跡：

“當你再次讀到這些，記住——有些愛跨越生死，有些承諾超越時間?！?

張辰猛地抬頭，卻只看到小女孩跑開的背影。他翻開筆記本，里面全是空白頁，只有最后一頁寫著一行新出現的字：

“去找她。這次換你記住一切?！?

遠處，一個穿紅裙的年輕女子走過街角，側臉像極了某個記憶中的人。張辰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合上筆記本，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