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瓊華樓。

酒樓的掌柜是個慣會起名的，什么“墨池浮香羹”，什么“蟾宮折桂糕”等等，因著寓意又好，最是受到文人墨客的喜愛。

平日里，時不時就有文人飲著“金谷飛觴酒”，借著酒意作上一篇佳作，又或是約上三五好友，臧否古今，褒貶時策。

這兩日大雪剛停下，就有士子捧著自己剛寫好的新作來到瓊華樓，打算和好友探討探討，結果剛進來就發現氣氛有些不太對。

平日里高談闊論的士子們，今日卻是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激烈的討論著什么。

剛來的士子不明所以，看到有熟識的好友，趕緊湊上前去拉住對方，小聲詢問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友人沒有說話，只是遞過來一張紙。

士子接過來一看，只見紙上赫然寫道：

【《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咦？”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極其形象的文字，在士子的腦海中，迅速描繪出一個可憐悲憫的老人家，十指黝黑，滿面塵土，夏日頂著炙熱的高溫，在爐子旁燒制木炭，就為了冬天的時候能夠賣得些銀錢，作為一家子人來年的口糧。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東（注1）門外泥中歇......】

哦，這是終于等到冬天下雪，老翁要來賣炭了。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嗯？士子的眉頭緊蹙，這說的是皇宮里的太監？

怎的如此無禮？

【五文銅錢泥中擲，強作炭值笑翁癡。】

縱使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但士子也知道一車炭錢絕對不是五文銅錢就能買下的。

“這分明是強取豪奪！”

一個沒忍住，士子怒斥出聲。

這下子可是打亂了整座酒樓的氣氛，瞬間，沸沸揚揚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沒錯！這兩人實在是太過分了，竟然如此明目張膽的視我大唐法度于無物！”

“蔡兄所言甚是！此二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強買強賣，區區五文銅錢就想買走老翁辛苦一年燒制的木炭，實在是不當人子！”

“看這首詩中所言，似乎是皇宮里的太監所為？”

“我倒是覺得有些不對，如今我朝圣上英明神武，素來體恤百姓，怎會縱容皇宮太監行此惡事？這首詩又是莫名其妙出現，恐怕此事另有蹊蹺啊！”

“不然！前幾日我家下人在城門附近，曾經親眼看到此事，而且這兩人竟然還毆打了老翁一番......”

“賊子！賊子！”

友人趕緊拉著士子低聲解釋道：“你來的遲，有些事不知道，這首詩是今日莫名其妙傳開的，作詩人是誰？寫的是誰？是否真有其事，如今都說不清楚，而且這詩又涉及到皇家，千萬不要胡亂言語啊！”

士子把手中自己寫的新作往懷里胡亂一塞，憤慨的說道：“此事既然有人親眼見證，如何有假？皇家又怎么了？難道就可以無視《武德律》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整座酒樓的文人士子，一時都陷入在爭論當中，有議論這件事真實性的，有的干脆抨擊皇家，有的則是借機詆毀朝堂官員。

聽著這些幾乎是要掉腦袋的話，酒樓的掌柜急的團團轉，想要出來阻止，又不敢面對士子們的怒火。

忽而，有一青年男子起身而出：“諸位！諸位請聽我一言！”

男子的嗓音很有感染力，爭吵當中的士子們很快就安靜下來，想要聽聽這人要說些什么。

被這么多人注視，男子絲毫不顯怯場，朗聲說道：“在下馬周，字賓王，博州人士，今日讀到此詩，心中憤慨之余，有番話不吐不快。”

“昔日前朝橫征暴斂，百姓民不聊生，以致天下英豪并起，太上皇自太原起兵，所至之處，查貪腐，除苛政，遂有了如今的大唐。”

“當今陛下繼位后，納賢臣，清吏治，多有愛護百姓之舉措......年中又北擊突厥，立下盛世之根基，剿滅佛門妖僧，全都仰賴于陛下之圣明，朝堂之賢良......”

“賣炭老翁之凄慘，黃門二人之跋扈，圣人言：見微知著，此事實乃壞我大唐根基、損我皇賢名，我與諸位一樣，心中皆是憤慨......”

“在下以為，無論此事真假與否，這二人是否為皇宮侍者，亦或者背后作詩之人有何目的，朝廷都應該徹查此事，還百姓一個真相，諸位以為如何？”

“然也！賓王兄所言甚是！若是當真有作奸犯科者，朝廷也應該按照《武德律》依法處置！”

“就是就是！”

“此言在理！”

一眾士子都認同這個觀點，但也有人提出疑問：“難道我等就什么都做不了嗎？”

馬周當即說道：“不然！我等作為士子，如今有不法之事現于眼前，豈有坐視而不管的道理？我聽聞魏公為人素來正直，經常為民請命，敢于直諫，我們去請他，想必他定然不會不管此事的！”

“不行不行，前些時日關中大雪，聽說魏公被陛下派去巡查吏治，此時并不在京中！”

“我聽聞當今太子殿下年紀雖幼，卻能不畏懼佛門勢力，揭發妖僧采生折割之行徑，若是知曉此事，必然不會不管......”

又有士子反問：“太子殿下居于東宮，我等如何能夠見到他呢？”

接連有人提出幾個人選，但都因為各種原因被否決。

最后馬周搖搖頭，既然無人可請，那就只能自己上了。

清了清嗓子，馬周大手一揮：“皇宮門外有一處空地，諸位可愿與我同去靜坐？”

場中頓時安靜下來，馬周的意思很明確，就是要親自向陛下請命，要求皇帝徹查此案。

酒樓當中都是士子，有些人還有些許功名在身，此舉一旦惹怒皇帝，必然落不得好。

可是......

“賓王兄不懼權貴，我也非貪生怕死之人，同去！”

“我也一樣！”

“哈哈，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了！同去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