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心悠將那封未送出的情書放回鐵盒，指尖觸到盒底幾顆褪色的玻璃珠。珠子在臺燈下泛著朦朧的光，將她拉回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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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小鎮小學四年級二班

“這是新同學程陽，從省城轉學來的，大家要好好相處。“班主任李老師拍了拍身邊男孩的肩膀。

站在講臺上的男孩穿著熨得筆挺的白襯衫，背著印有變形金剛圖案的書包，與教室里穿著褪色校服的孩子們格格不入。他抿著嘴，目光垂落在講臺邊緣的一處裂縫上。

“哇，城市來的少爺！“坐在藍心悠后面的王磊故意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看他那書包，肯定要兩百塊呢！“

教室里響起零星的笑聲。程陽的耳尖肉眼可見地變紅，他縮了縮肩膀，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消失。

藍心悠突然站了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李老師，讓新同學坐我旁邊吧！我這里有空位。“她指著身邊因同桌生病請假而空出的座位，聲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鳥鳴。

李老師明顯松了口氣，連忙點頭。程陽低著頭快步走到藍心悠身邊，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包。

“我叫藍心悠。“她湊過去小聲說，“你別理王磊，他去年往我鉛筆盒里放毛毛蟲，被我揍了一頓后就總這樣。“

程陽驚訝地抬頭，第一次正眼看這個扎著兩個歪歪扭扭小辮子的女孩。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左眼角有一顆小小的褐色淚痣。

“謝、謝謝。“程陽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帶著明顯的省城口音。

下課鈴一響，王磊就帶著幾個男生圍了過來。“城市佬，聽說你們那兒都用自動鉛筆？給我們見識見識唄！“

程陽僵在位子上，手指緊緊攥著襯衫下擺。藍心悠猛地站起來，一腳踩在自己的椅子上。

“王磊！你是不是又想嘗嘗我的'超級無敵旋風腿'？“她故意用夸張的語氣說，同時做了個跆拳道的起手式——雖然她只上過兩節體驗課。

王磊臉色變了變，去年藍心悠那記踢在他膝蓋上的一腳讓他瘸了整整一周。“走著瞧！“他丟下這句話，悻悻地帶著跟班們離開了。

程陽仰頭看著站在椅子上的女孩，陽光從她身后照過來，給她亂糟糟的小辮子鍍上一層金邊。那一刻，他覺得藍心悠像是童話里提著劍的小女俠。

“你真的會跆拳道？“放學路上，程陽終于鼓起勇氣問道。

藍心悠哈哈笑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虹糖分給他一半：“騙他們的啦！不過我真的挺能打架的，我爸爸說我是個小炮仗，一點就著。“

程陽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橙色的糖球放進嘴里。好酸，但慢慢會變甜。就像今天，一開始很糟糕，但現在...他看著身邊蹦蹦跳跳的女孩，覺得好像沒那么糟糕了。

“你家住哪兒？“藍心悠問。

“剛搬到梧桐巷，就是有棵大槐樹的那棟紅磚房。“

“哇！那就在我家對面！“藍心悠興奮地跳起來，“以后我們可以一起上學！“

就這樣，城市來的轉學生和小鎮女孩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程陽的書包里總是裝著各種藍心悠沒見過的東西：自動鉛筆、帶香味的橡皮、甚至是一本真正的素描本。作為交換，藍心悠帶他認識小鎮的每一個秘密角落：河邊最好的打水漂石灘、老電影院后墻的爬山虎叢林、廢棄工廠里能撿到漂亮玻璃瓶的角落。

程陽喜歡畫畫，他的素描本上全是藍心悠的各種模樣：趴在課桌上睡覺的、啃筆桿思考數學題的、站在河邊石頭上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的。藍心悠則喜歡寫故事，她有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里面寫滿了天馬行空的冒險故事，主角永遠是“程小陽“和“藍小心“。

“你作文寫得真好。“某天程陽翻著她的筆記本說，“我每次作文都只能得及格分。“

“那是因為你總寫那些無聊的東西！“藍心悠奪回本子，“作文要寫讓人心跳加速的故事，就像...就像...“她四下張望，突然指向遠處山坡上的一棟老房子，“就像那棟鬼屋！我們應該去探險，然后你把它畫下來，我來寫故事！“

程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棟破舊的二層小樓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窗戶像黑洞洞的眼睛。“那、那房子看起來真的要塌了...“

“膽小鬼！“藍心悠吐了吐舌頭，“那我自己去！“她轉身就往山坡方向跑。

“等等！“程陽追了上去，“我、我陪你去就是了...“

那天他們沒能進入“鬼屋“——房子外圍著高高的鐵絲網。但他們在山坡上發現了一棵巨大的青梅樹，樹干上有個天然的樹洞，剛好能容納兩個孩子。程陽在樹洞里畫了一幅小小的壁畫：兩個火柴人手拉著手，旁邊寫著“程陽和藍心悠的秘密基地，2005年4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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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悠？你在樓上嗎？“母親的喊聲將藍心悠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她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掛著微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顆褪色的玻璃珠——那是她和程陽在秘密基地找到的“寶藏“之一。

“來了！“她小心地將鐵盒放回抽屜，起身下樓。

接下來的兩天，藍心悠全身心投入到老宅的整理工作中。童年物品一件件被分類：保留、捐贈、丟棄。每件物品都像一把鑰匙，打開一扇記憶之門。她找到了程陽送她的第一張生日賀卡，找到了他們一起制作的樹葉標本集，甚至找到了程陽離開小鎮去省城上高中時，她偷偷流淚用的那條手帕。

第三天下午，藍心悠正在后院清理舊書，忽然聽到前院傳來母親熱情的招呼聲：“哎呀，這不是陽陽嗎！長這么高了！“

她的心臟猛地停跳了一拍，手中的舊相冊“啪“地掉在地上。陽陽？難道是...

“阿姨好，我回來看看爸媽，聽說心悠回來了，就過來打個招呼。“一個低沉溫和的男聲響起，像一縷暖風拂過后院的青梅樹。

藍心悠僵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相冊邊緣。十年了，她設想過無數次和程陽重逢的場景，卻從未想過會如此突然。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沾滿灰塵的舊T恤和運動褲，下意識用手梳理了下亂糟糟的頭發。

“悠悠！快出來，你看誰來了！“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近。

藍心悠深吸一口氣，抱著相冊走出后院。前院的陽光下站著一個高挑的身影，他轉過身來，銀框眼鏡后的眼睛微微睜大。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站在她面前的程陽早已不是記憶中那個瘦弱的男孩。他穿著簡單的灰色衛衣和深色牛仔褲，卻掩不住挺拔的氣質。鏡片后那雙桃花眼依然清澈，只是多了幾分沉穩。他的肩膀變寬了，下頜線條更加分明，唯一沒變的是笑起來時眼角浮現的細紋——雖然現在他的笑容有些僵硬。

“心悠。“他輕聲喚道，聲音比電話里聽到的更加真實，“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藍心悠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巴巴的。她應該說什么？'你變了好多'？'聽說你現在是著名建筑師了'？還是'我前幾天剛挖出當年寫給你的情書'？

一陣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母親敏銳地察覺到氣氛的微妙，連忙打圓場：“陽陽，留下來吃晚飯吧！悠悠，你帶陽陽去看看你的房間，你們小時候不是總在那里寫作業嗎？“

藍心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的房間現在堆滿了待整理的雜物，更別提床頭還放著那本《如何忘記你的青梅竹馬》——大學時某個失眠夜沖動購買的蠢書。

“好啊。“程陽卻自然地答應了，他走向藍心悠，伸手接過她懷里的相冊，“這是...我們六年級的畢業相冊？“

他的手指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手背，那一小塊皮膚頓時像被火燎過般發燙。藍心悠縮回手，點點頭：“剛在后院箱子里找到的。“

他們一前一后上樓，誰都沒有說話。藍心悠的房間里彌漫著舊書和灰塵的氣息，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線。

程陽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墻上的涂鴉上——那是十四歲的藍心悠用馬克筆畫的歪歪扭扭的星星和月亮。“這些還在啊。“他輕聲說，伸手觸碰那些褪色的筆跡。

“嗯，我媽一直不讓涂掉。“藍心悠靠在書桌邊，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聽說你現在是著名建筑師了？上個月還拿了那個...什么獎來著？“

“青年建筑師創新獎。“程陽笑了笑，“不是什么大獎。倒是你，我看了你為'夏日'飲料做的廣告，創意很棒。“

藍心悠驚訝地抬頭：“你看到了？那只是個小品牌...“

“我一直關注你的作品。“程陽說這話時低頭翻著相冊，讓她看不清表情，“你的文案總是很有...溫度。“

又是一陣沉默。藍心悠覺得胸口發緊，十年的時光像一堵透明的墻橫亙在他們之間，看得見卻摸不著。

“這個周末有高中同學聚會。“程陽突然說，“張明組織的，就在老茶館。你要不要...一起去？“

藍心悠眨了眨眼。高中...那是他們關系開始變得復雜的時候。程陽因為成績優異被保送到省重點，而她留在小鎮普通高中。他們開始寫信，后來變成偶爾的短信，再后來...就漸漸斷了聯系。

“我不確定...“她猶豫道。

“去吧。“程陽合上相冊，抬頭看她，眼神中帶著她熟悉的固執，“就當...陪我這個多年沒回來的'外地人'？“

他用了小時候的梗。當年程陽剛轉學來時，藍心悠總笑他是“外地人“，不懂小鎮的規矩。這個小小的回憶打破了僵局，藍心悠忍不住笑了。

“好吧，但你要負責給我擋酒。記得高二那年同學聚會嗎？我喝了半杯啤酒就——“

“——就在茶館后院唱了一小時《小星星》。“程陽接上她的話，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那一刻，十年的距離似乎縮短了一些。程陽主動幫她整理起滿地的舊書，兩人漸漸找回了些許昔日的默契。他告訴她建筑設計行業的趣事，她吐槽廣告客戶的奇葩要求，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傍晚，程陽真的留下來吃了晚飯。藍心悠的父親翻出珍藏的老酒，母親做了程陽最愛的紅燒排骨。飯桌上，程陽自然地夾了一塊排骨放到藍心悠碗里——他從小就知道她愛吃帶軟骨的部分。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藍心悠心頭一顫。多少年了，再沒有人記得她這個習慣。

“對了，“臨走時，程陽在門口停下腳步，“明天下午三點，我來接你？“

藍心悠點點頭，看著他修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回到房間，她發現程陽悄悄把那本畢業相冊放在了她的床頭，翻開的正是他們班級的合照——站在最后一排的程陽和前排的藍心悠，隔著三排同學，卻在照片中神奇地對視著。

她輕輕撫摸照片，不知道明天的同學聚會會是什么情形。更不知道，當其他同學看到分開十年的“程陽和藍心悠“一起出現時，會作何反應。

窗外，一輪新月悄悄爬上青梅樹的枝頭，像是偷窺著這個裝滿心事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