鵑漪
他們的生活是一枚悶繭,
從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鮮亮的絲,
再慢慢纏出想要的形狀。
入夢后,后羿在夢穹里擺上幾枚太陽,夢境燃燒,蟬鳴難熬。花末在一座古塔內上下奔走,頭戴帷帽,身著鵝黃坦領和石榴色破裙,手捧一匣綠豆涼糕,想要找一處茶室庇蔭,卻怎么也找不到門。以往這古塔是要動搖坍塌,一同連她都墜下去的。她常做這種失重的夢。
但這次卻沒有。旁邊一扇木門開了,一只蓬毛的雪鸮走出來,笑瞇瞇請她去喝杯茶。居然是多荷果。她隨他進入古塔,鼻尖傳來濃郁的松香味。在夢境中,五感皆可能會變得擬真,但氣味的練達還是很難。門內有幾棵小松盆景,昏黃的松油燈,幽幽送來濃郁的香氣。松木茶幾上擺著一壺茶和兩個雪花杯。雪鸮多荷果落在對面座位上,伸出翼指,將冒著熱氣的紅茶推到她面前。她摘下帷帽,微抿一口,甘甜中有微苦,似有壞脾氣美人兒在舌尖跳舞,露出白玉的臂和香軟的腰肢,回旋著落入口中,脾胃作道場。那香味也比平日濃郁得多,似乎能品出松子的油脂味。
她將綠豆涼糕推到雪鸮面前。雪鸮用翼指一扣,綠豆涼糕立刻變作幾只眼神清涼的綠松鼠,在松木桌上嗅來嗅去,又用青青小舌頭,舔他杯中的紅茶,松鼠薄薄的肚皮內能看見甘醇的茶湯。花末看得呆了。忽地,雪鸮將幾只松鼠吸入腹中,舒適地瞇了瞇眼睛。
她又飲了幾杯茶,松油燈下,多荷果的鸮面恍惚變幻,但她能辨識出那雙眼。多荷果說,他四處尋找地方棲息,見到這座古塔,意隨心動,變作一只鸮飛進。來時他銜著一根松枝,隨手長出幾棵小松樹,割出少許松油,又伐成一張桌,不過須臾而成。他遞給她一張松箋,上面有四枚朱紅小字:“揭諦,揭諦!”
多荷果不信神佛,眼前這鸮是誰?花末欲開口,卻覺出一陣搖晃。這古塔要塌,夢要醒。迷蒙中,“布谷布谷”穿透松香夢。夏日清晨,身從酷暑中抽離,床蓋微涼。夢寰之外,天空地曠,四聲杜鵑正越風飛行。從唐至今,不知倒了多少參天樹,抹了多少杜鵑。
醒來,多荷果正背對她喝一杯紅茶。面前的茶案上,還擺著其他早餐食物,古塔中的那間小屋竟是眼前小屋所幻。那是多荷果第一次進入她的夢境。她跟他說了夢中情景,他很驚訝:“還好我沒變成倉鸮,別把你嚇一跳。”
很小起,每當花末入睡,就會進入一個荒蕪的城市。那里高樓未林立,人煙稀少,只有貫通南北的一座高速長橋。往北走是崇山峻嶺和結冰的黃河與通天的瀑布,往南走有無垠的沙灘與海洋。蒸汽綠皮火車從頭頂的軌道中掠過,老式地鐵和幾層交疊的中轉。有時站在高樓上眺望遠方,會看見高迪那些夢幻的建筑、埃菲爾鐵塔和藍格子的瞭望塔。夢中的城市沒有疆域,只吞吃她記憶中出現過的風物,再根據意識重建出沙漏模型。
自然,這座城市也會露出獠牙,有時陰不可測,讓心里最深的恐懼現形。有時睡的時間過久,她明顯感覺有一股極深的引力想將她吸到城市的流沙中。她想,這里也許是她隨身攜帶的世界,若有一天長睡不醒,那就是永遠留在這兒了。
多年來,從未有任何熟人進過她的夢,哪怕是多荷果。這次,可能是她在靈隱寺數羅漢時,為多荷果請回來一尊佛的緣故。多荷果魂魄出竅,難怪行為舉止不似他自己。不過隨著拜訪次數多了,兩人終會在夢中相識,他醒來后也會記得。花末堅信這一點。
多荷果一直想在北京買套房子,這個想法在花末懷孕后變得尤為強烈。他不想再忙上忙下搬東西,隨時準備卷鋪蓋走人。每次搬家,他都感覺小殼破了,肉被啃掉,靈魂流出。又得花兩三個月,才能一點點復生。就在這種反復拉鋸中,花末學會了在夢中建造房屋。為此她去觀摩各種動物的窩,好在睡夢中編織出來,這樣也許能填補多荷果的心窩。
可推拉的落地玻璃窗,一推開窗,外面就是淺藍的湖。清晨的風拂過臉頰和腳踝,有種濕潤的涼意。多荷果在露臺上架起小桌,煮了咖啡,烤了面包,還切了兩個小橙。這是她在兩人小小的繭里想出來的情景。他們的生活是一枚悶繭,從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鮮亮的絲,再慢慢纏出想要的形狀。人們總有各種辦法逃避現實,她和多荷果還可以做夢。
如果能在夢中獲得滿足,現實的殘缺也許不足為道,人本來便依存于這兩個世界生活。夢中所見到的,比現實中殊勝一萬倍,感官被無限放大,無限貼近那些風景、建筑和動植物,是現實中永不能抵達的。
她在職業中也需要這種想象力,但甲方們總批評她繪圖不切實際,在構建梁枋時缺乏落地能力。在夢中造房的好處是,所有的結構設計都可以推倒重來。但不好的是,她睡醒后沒辦法再進入之前的設計,如果夢境中斷,這條線也就斷了。因此,花末發揮不穩,思路也總是中斷。甲方不分晝夜開會,她有時在家也要加班到很晚,煩悶至極。忙里偷閑,她會去野外尋找靈感,看看自然中的建筑師。
最近,多荷果又提起買房,說他那天夜里加班,在案卷里看見了一些特價房或法拍房,很多都出過人命或怪案。這樣的房子掛出來便宜,加上政策扶持,如果買下來是蠻劃算的。
花末說他鳩占鵲巢,還嫌自己的官司不夠多。
多荷果指出她成語用錯了,并說所有的土地和房子中都死過人。人之所以會恐懼,是害怕這一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人的因果與自己無關,只要不介入他人的因果就行。
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二年,多荷果所有的只是堆積如山的案子和永遠也寫不完的材料。每句話后面都有無數生命眼神閃爍地盯著他。字字推敲琢磨,棋盤上每移動一顆子,就要消耗他無限精力。他在這種日夜磋磨中變得冷漠,因職業需要看了太多恐怖畫面。他不怕那些小房子中的謀殺、自殺或意外。他的單位就在郊野的墳墓之上,沒有狐妖也沒有鬼怪。更何況,人比鬼可怕,是他們這行的常識。他倒是聽說在閻錫山的府邸,有人選了間幽靜的房子住進去,做噩夢還被鬼壓床。不過這些,年輕人是不怕的。
現在緊迫的是,花末懷孕了,他迫切地想換套大房子安定下來。也許會像有些人說的那樣煞氣重,但沒準可以驅走一些披著人皮的惡鬼。
花末盯著軟件畫圖,說:“現在分的三十平方米夠用了。”
多荷果反駁:“朝不保夕,小孩來了怎么住呢?”
花末忙著疊加圖層,隨口敷衍:“那是他的命。”
多荷果有同事認識專門處理這些房子的中介。他打聽了,有的房子還有試住期,可以感受一下,不行再退。由于長期伏案工作,多荷果的背越來越駝,更像只蝸牛了。花末拍他的背,他條件反射直起來,過會兒又塌下去。她真怕有人踩碎他小小的殼。
難得一個周六,多荷果陪花末去永定河邊,看中華攀雀蓋房子。今年氣候極其反常,僅僅是六月,北京就熱得發瘋。一出門,如吸入三昧真火,皮膚寸寸爆裂,整個人如紅蓮綻開,外表堪堪維持人形。陽光透過黑色鞋面,曬得人腳背生疼。永定河畔偶爾吹來陣陣涼風,只能解微末的暑氣。花末忍著不適,將全部感官集中在中華攀雀和它們芒果般的小房子上。
河邊的樹上,一只雄鳥正不斷裝修自己的小別墅。而另一處更低的巢里,有只雌鳥正頂著烈日育雛。每家的進度都不同。攀雀在產卵后,往往只會留下一只親鳥負責育兒。親鳥會互相比誰逃得更快,逃避即將到來的育兒責任,去尋找更多的交配機會。雄鳥的逃跑概率較高,為此,雌鳥生產后會將蛋埋在巢下,趁雄鳥外出覓食時,迅速逃跑。等雄鳥回巢時,發現早已鳥去樓空。
隨著親鳥越來越疲倦,花末也收了工,從蘆葦叢出去,招呼多荷果回家。多荷果坐在樹蔭下,臉紅得像熟蝦子,背也駝得像熟蝦子。
還未等滾燙的熱汗落下,多荷果就說他已經看好了一處房子。那房子只有一樁失蹤案,兩年前,女主人在房子里失蹤,丈夫報了警,但始終沒有找到人。雖然房內有微量的魯米諾反應,但警方沒找到尸體或者任何人體組織,周遭沒什么異常,她的丈夫也被排除了嫌疑。警方排查許久,最終成了懸案,不了了之。房子在西五環外,格局蠻不錯,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男主人著急出手,價格方面也好談。
多荷果問她愿不愿意去看看。花末看他貼在車上的平安符,是張便宜的貼紙,據說是乾隆御筆。他說貼上之后再沒被剮蹭。時間久了,紙邊都打了卷兒。她憐惜起來,嘆口氣,問他價格。
多荷果掰著手指跟她算:“四百多萬,比市場價低幾十萬。管雙方父母和親戚朋友借借,再貸一下款,這個價格踮踮腳是可以的。”
花末無奈點點頭。多荷果立刻驅車前往京西。到了地方,中介正扶著電瓶車,等在槐樹的陰涼里。中介女孩胖胖的,黑葡萄眼,一笑露出兩只梨渦,對著兩顆虎牙。她的白襯衫蒸出熱氣,衣領沁出點點薄汗,看著讓人放心。
房子在十六層。深棕色金屬防盜門,兩邊還貼著今年的新對聯。花末右臉感覺麻麻的,轉過頭去,只看見右邊鄰居的門頂上有黃符紙,門上貼著尉遲恭和秦叔寶,皆是濃眉大眼,目光炯炯,在紅紙上揮舞著法器,門把手上掛著一面八卦鏡。
中介說,旁邊住著一位獨居老人,好像不怎么出門,出事后也沒搬走,只不過門上多了一些法寶。多荷果聽到法寶兩字,撲哧一笑。
三人剛進門,即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屋里的瓷磚霧蒙蒙地發光。正對面是綠絲絨窗簾,三扇闊大的落地窗,在屋內氤氳出豐沛的暑熱。中介忙打開空調。
客廳只有一套棕皮沙發和同色木茶幾,對面的電視柜上有臺液晶電視。男主人留下了幾個大件,其余全處理了。熾熱的午后,整間屋子有些空蕩的璀璨。去其他房間看,除了床與空調,皆是這種一覽無余。這開門見光的布局并不算好,須得有一扇屏風或者高植遮擋,才能中和屋中的氣流。中介夸這房子的挑高好,因之前按公寓房走,挑高都在三米。
花末走到窗戶邊,小區內林木繁茂,幾乎遮住了樓下的池子。窗邊熱浪蒸起擾流滾滾,窗軸有點銹,她用力一推,視野洞開,蟬鳴高嘶猛進,和空調的潮味撞個滿懷。
轉身回到客廳,透過強光,她忽然發現客廳中間有一處幾不可辨的斷裂,那斷裂似旋木雀的嘴,從天花板垂下,生生地將三維空間劈開一絲裂隙,內部隱隱泛著古銅的光。
花末瞪大了眼睛。碩士時寫古代建筑史的論文,她在圖書館翻到過一本叫作《云罅營造》的小書,是明人根據宋人的《營造法式》續編的一本建筑野話,有一些空中樓閣的建造方法,其中就提到過這種空間裂隙。作者在探訪鄉間奇筑時,曾聽說一戶人家“南屋中有細裂,幾不可見,伸手則沒指,探之有泠泠聲。嘗有鄉人之女夜中夢游,入之不還。家人大駭,多日盼而不回,四處遍尋不見。又無人敢探,遂不復住”。
她心跳加速,過往的飛鳥撒下一粒輕飄飄的種子,此刻瞬如魔種破土,長成通天藤蔓,藤蔓的頂端是座秘密的空中樓閣。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多荷果看她眉頭微皺,覺得可能是不喜歡,悄悄來探口風。只見花末對他使了個眼色,說要砍價。多荷果的愧疚如海浪漫過鞋襪,一點點濡濕腳底,涼意漫到胸口。他忽然有些后悔執意帶她過來。
花末很快跟中介談好價格,并提出先短租一個月看看。對方撥通房東的電話,房東遲疑片刻,說這個價格可以接受。如果她住著沒問題的話,還是希望盡快交款,辦過戶。
黑葡萄女孩很歡欣,這幾乎是手上出得最快的一套兇宅。花末他們回家籌備資金,打完一圈電話,兩人叫了便利店的咖啡和小蛋糕,開始算賬。
花末一面說著裝修風格,一面放大看中華攀雀的芒果巢,看到那些微搖的蒲絨,大有觸動。攀雀在酷熱中來回翩飛,將樹皮纖維、羊毛、蒲絨和楊柳絮織得如此服帖,細密的縫隙讓南風透過,又隔絕了暑熱,住在里面的小蛋一定覺得舒服異常。雛鳥在蛋中時已會交流,那細密的鳥啼從輕薄的蛋殼中透出,有些像人類的胎動。這類懸在空中的“芒果巢”不錯,可以懸掛在夢中,亦可做現實中的結構參考。
夜晚,花末隱約看見自家的小佛龕在發光,定睛一看,原來是月光溜進窗簾縫隙,龕門的紗在墻上流出斑駁。她又琢磨了一遍買那套房的可行性。平日里,每做一個美夢,醒來就會分外失落。人的記憶總像一尾鲇魚,一扭身就在水中滑走。她真的需要一個能固定夢境的載體。那本書上說,只有抓住這樣的裂隙,她才能把夢栽進去,獲得一個恒定的空間。那套兇宅,可以一試。
兩人約定了搬過去小住的時間,不過多荷果工作太忙,大部分時間還是住在宿舍。花末回了趟母校,在圖書館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小書,復活了記憶——“余心下異動,當夜草宿于其南屋,拂席曲肘而枕。少頃,倦意來襲,但見罅內吉光染動。忙起身入內,但見野曠天低,山翠桃紅,鶯啼花香。一女于桃樹下顧盼流連,忽見余前來,不由大驚,忙問家中事,曰誤入桃花源,流連多月,迷途竟不知返也……”
花末做好筆記,仔細推敲片刻,想到了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