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喪不歸

公元前414年，吳起的母親病逝。

在禮制文化中，“孝悌”之道處于顯要位置，魯國有“尊尊而親親”的傳統(tǒng)，忠孝仁義的氛圍一向很濃。把魯國變成洙泗學派一家獨大的曾參，更是把孔子的孝道思想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是古代身體力行地提倡孝道的代表人物。

西漢陸賈在其政論散文《新語·慎微》中，詳細記述了曾參的孝順行為：每天早晨起床后，要探望父母，詢問他們是否安好；吃飯喝粥時，要盡力照顧父母，讓他們吃好喝好；隨時調(diào)節(jié)室內(nèi)冷暖，讓父母過得舒適；黃昏時，要向父母請安；即便在睡覺休息時，也隨時關注和響應父母的需求。

戰(zhàn)國時期的蘇秦因此感嘆：“沒有誰能比曾參更孝順了。他幾乎不讓父母離開自己的視線，即便在外面留宿一晚，覺得自己沒法照顧父母，心里都會感到不安。”

在曾參的思想體系中，“孝”的地位絲毫不亞于作為孔子思想主體的“仁”，并且把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作為孝道中最重要的一個方面：在父母年老時，要按禮侍奉；在父母去世后，要懷著悲痛之情，按禮安葬、祭祀。

孔子認為，人平時應當學會容忍，懂得克制感情，只有在父母去世時，才可以真正釋放自己的各種情感。曾參將孔子的這句話當作至理名言，告知于諸弟子和同門。他還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生發(fā)，強調(diào)親子關系是民眾最本真、最應保持的部分，因此必須謹慎對待父母的去世，讓百姓知道敬重和追念祖先，如此才會形成忠厚之風。

在父親的影響下，曾申亦視孝為立身之本、百善之先，并將孝作為本派學說的重心。與此同時，曾申熟諳父母喪葬之禮，就連當時魯國國君魯穆公的母親去世時，也要就禮儀問題向他請教。

孝道是曾申對門下弟子的首要要求，因此，當吳母病故的消息傳到魯國時，人人都以為吳起必會立刻跑回衛(wèi)國，為其母守靈送葬。誰知吳起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后，先是仰天悲憫，發(fā)出三聲號啕，但旋即便擦干眼淚，在書桌前誦讀如故。

眾人都愣住了。母喪竟然不歸，這樣的人，還能算是真正的孔門弟子和洙泗學派信徒嗎？

曾申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本來吳起在母親在世時，就辭別母親來到魯國，已經(jīng)讓以孝為先的曾申感到不快，只是考慮到他犯了重罪，不逃離衛(wèi)國也不行，加之愛才心切，便暫時未予計較。

現(xiàn)在，吳起不但生前未能盡孝，母親去世后，居然也不回衛(wèi)國奔喪，這就讓曾申再也無法容忍了。

《論語》中提到，孩子出生三年后才能離開父母的懷抱，由此認為子女在父母死后也應守喪三年以表孝心，這就是守喪三年的來由。曾參、曾申父子皆將之奉為鐵律。換言之，曾參對弟子的要求，不單是奔喪，還要守喪三年。可是這吳起別說三年，連三天、一天都做不到，真正是“孺子不可教”，將他歸入“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之列亦不為過！

曾申當即表達了對吳起的鄙視態(tài)度，決定斷絕與吳起的師徒關系，將其逐出師門。

雖然史書中沒有明確記載，但吳起在母喪期間不歸并被逐出師門的事件，在當時的魯國一定是轟動一時的新聞，吳起本人也因此成為人們街談巷議中笑罵的對象。

吳起母喪不歸，確實不合于孝道，在中國古代，屬于犯下了嚴重的道德錯誤，甚至就算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衡量，也有不近人情之處，然而其中實際另有隱衷。

一直以來，吳起的人格塑造與形成都是足以引起心理學家濃厚興趣的重要課題。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男孩普遍都有“戀母情結(jié)”，只是這種情結(jié)多數(shù)在兒童時期就已得到解決，但也有不少人并沒有得到解決，成年后依然受其影響。

一般說來，男孩的“戀母情結(jié)”沒能在其幼時得到很好的解決，就很容易發(fā)展為侵略性人格。吳起在早年“誅鄰止謗”事件中所表現(xiàn)出的侵略性人格，以及對于功名的強烈渴求，由于史料不足，不能斷言與其兒童時期的人格發(fā)育缺失有著必然關聯(lián)，然而此后吳起的很多行為，卻常常透露出他內(nèi)心深處“戀母情結(jié)”的遺存。

專家指出，在古代中國，這種特殊的母子情結(jié)往往以“孝”的形式存在，而不易為人所察覺。實際上，史書中包括所謂“二十四孝”在內(nèi)的眾多兒子孝母故事，其背后都有被掩蓋了的“戀母情結(jié)”。

在中國傳統(tǒng)的孝道文化體系中，“戀母情結(jié)”在行動上通常體現(xiàn)為對母親的盡心贍養(yǎng)，同時這種情結(jié)也會被當事者轉(zhuǎn)化為追求事業(yè)或者說是功名的動力。

在元雜劇《吳起敵秦掛帥印》中，吳起就是以孝順老母的大孝子形象出現(xiàn)的。當他與母親辭別時，一邊對母親倒頭下拜，一邊唱道：“指望待著衣錦卻還鄉(xiāng)。”一個“拜”字，盡顯吳起對母親的深情和依戀，而唱詞則透露出他舍母而去的無奈，以及要以衣錦還鄉(xiāng)來回報母親的決心。

相比于文學作品的細膩描寫，史書對母子訣別場面的描述自然更為震撼人心。吳起對母親復雜而又深沉的情感，在其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簡而言之，吳起絕不像他人所指責的那樣不敬愛母親，而是對母親有著深厚的愛：無論是做出“嚙臂而盟”的非常之舉，還是對母親許下成就功業(yè)的誓言，都是他希望通過獲得卿相高位以報答母恩的體現(xiàn)。這些行為中滿滿的都是他對母親的愛意，以及因自己的過失而被迫與母親分離所產(chǎn)生的深深愧疚。

正是處于這種心態(tài)之下，吳起在逃至魯國后，才能在人地兩生的環(huán)境下很快就重新啟動個人奮發(fā)圖強的新征程。這是因為他已經(jīng)把對母親的愛完全轉(zhuǎn)移為了對成功的追求，為此可以不顧任何困難和險阻。

當聽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受打擊最沉重的無疑就是吳起本人。他那仰天悲憫，三聲號啕，在別人眼里似乎反應并不強烈，實際卻已可能是痛苦到了極致。關于這一點，可以參考一下魏晉名士阮籍。阮籍的母親去世時，他正在與人下棋。友人想結(jié)束棋局，阮籍卻堅持下完了那盤棋，而且一聲都沒哭。在為母親守喪期間，阮籍也照樣飲酒吃肉，不拘禮法。可阮籍內(nèi)心其實是非常悲痛的，他為此甚至吐了很多血。

阮籍在人前抑制痛苦，是因為他是至情至性的名士。吳起隨后不赴衛(wèi)國奔喪，而是留在魯國苦學如故，則是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只有繼續(xù)奮斗，以實現(xiàn)誓言，才能不辜負母子深情——截至吳母去世，吳起依舊功名未就。此刻回去，有何臉面立于母親亡靈之前，又該如何向她老人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