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陣刺骨的寒意中醒來的。
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站在一片漆黑的水面上,腳下蕩開一圈圈漣漪,卻沒有倒影。
遠處飄著薄霧,隱約能看見一座破敗的祠堂,檐角掛著褪色的紅綢,在無風的環境里輕輕擺動。
“這是鏡中界。”
身后傳來聲音,我猛地轉身,看見那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坐在水面上,赤著腳撥弄水面,蕩起的波紋卻不是圓的,而是扭曲的符咒形狀。
“你是誰?”我向后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識摸向脖子——銅錢不見了。
少年歪頭看我,嘴角掛著詭異的笑:
“我?孟小寒吧,至少……曾經是。”
他站起身,水面隨著他的動作泛起漣漪,那些扭曲的符文開始重組,變成一幅幅畫面:
一個穿道袍的男人抱著嬰兒從墳里爬出來;
同一個嬰兒被按在祭壇上,胸口畫著血符;
七歲的孩子蜷縮在墻角,看著自己的影子慢慢站起,對他咧嘴一笑……
“想起來了嗎?”少年一步步逼近,“孟青山沒告訴你吧?當年娘肚子里剖出來的,可不只你一個。”
我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頭痛欲裂。
那些畫面像刀子一樣往腦子里鉆,可我就是想不起來。
“別費勁了。”少年伸手撫上我的臉,指尖冰涼,“你的記憶被爹用《玄陰錄》封住了,畢竟……”他的笑容擴大,“誰會讓祭品記得自己的身份呢?”
“祭品?”
“噓——”他突然捂住我的嘴,“玄老在叫你呢。”
現實的聲音穿透鏡面傳來:“……魂歸!”
一股巨大的吸力拽著我向后跌去。
最后的畫面,是少年站在水面上對我揮手:
“別急著死啊,我的肉身……”
“醒了?”
玄老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出現在視線里。
我躺在一張硬板床上,手腳被紅繩捆住,繩子上串著銅錢,每動一下都鉆心地疼。
屋子里點著七盞油燈,擺成北斗七星的形狀,而我正躺在“天樞”位。
“別掙扎,紅線鎖魂,越動勒得越深。”玄老往我額頭上貼了張黃符,“你爹倒是狠心,居然用銅錢封了你的陰脈,難怪活到現在。”
我想說話,卻發現喉嚨里堵著什么東西——
一根紅繩從嘴里伸出來,另一端系在房梁上,繩上掛滿了小鈴鐺。
“知道你娘為什么死嗎?”玄老從袖中掏出把青銅小刀,“因為她偷了不該偷的東西。”
刀尖劃開我的衣領,在鎖骨處輕輕一挑。
劇痛中,我看見血珠飄起來,懸浮在空中,慢慢組成一個古老的符文。
“果然……”玄老的眼睛亮得嚇人,“往生碗的碎片真的在你身上。”
屋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玄老臉色大變,快步走到窗邊。
借著月光,我看見院子里那口古井正在冒泡,烏黑的水漫過井沿,水面漂著大團大團的頭發。
“這么快?”玄老猛地回頭看我,“你碰水了?”
我想起山澗里那張女人的臉,點了點頭。
“蠢貨!”他一把扯掉我嘴里的紅繩,“井娘娘認準你了!”
鈴鐺叮當作響,屋外的水聲越來越大,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從井里爬出來。
玄老飛快地解開我手腳的紅繩,往我懷里塞了面八卦鏡:
“拿著!等會兒無論看見什么,別讓鏡面離開你的臉!”
門板突然炸裂。
月光下,那件紅嫁衣飄在院子里,袖管和裙擺鼓蕩著,像是有人穿著它,可領口以上空空如也。
衣擺滴著水,在地上匯成一條小溪,朝屋里流來。
“秀娥……”玄老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非要走到這一步嗎?”
嫁衣的袖子慢慢抬起,指向我。
玄老嘆了口氣,突然一把將我推到鏡子前:
“看著!這才是你娘!”
八卦鏡里映出的不是我的臉——
而是一口井,井壁上滿是抓痕,水面上浮著具女尸,肚子被剖開,雙手還保持著托舉的姿勢。
最恐怖的是,她的臉……
是我的臉。
“啊——!”
劇痛從眼眶炸開,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鐵釬捅進我的眼睛。
無數畫面在腦中閃回:娘親被鐵鏈鎖在井底;
爹跪在井邊痛哭;玄老往井里扔下一枚銅錢;
還有……
還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嬰兒,被裝進陶甕,埋在了祠堂地下……
“現在明白了?”玄老的聲音忽遠忽近,“你娘用最后一口陰氣把你養到第七天,自己成了井里的縛地靈。你爹偷走一個孩子,我保管另一個。可你娘要的……是兩個都回來。”
嫁衣突然暴起,袖管像活蛇一樣纏住我的脖子。
窒息中,我看見八卦鏡掉在地上,鏡面裂開一道縫——
那個鏡中的“我”正從裂縫里往外爬!
“別看它!”玄老一把捂住我的眼睛,“那是你的'影',被它碰到就完了!”
屋外傳來狼嚎。
一道灰影撞破窗戶沖進來,是阿灰!
爹養了很久的一條大狼狗,平時都被獨自關在一間漆黑的屋子里,不讓任何人靠近它。
爹說這狗很兇,靠近容易出事。
每想到今天居然逃出來,過來找我了。
它渾身是血,左前腿不自然地彎曲著,卻一口咬住嫁衣的袖子,硬生生扯開條縫隙。
我趁機掙脫,抓起八卦鏡對準正在爬出來的“影”,同時扭過頭對阿灰道:
“是爹讓你來找我的嗎?他現在怎么樣?”
它沒有看我,只是怒目對著玄老低吼。
鏡面突然變得滾燙,“影”發出凄厲的尖叫,像被無形的力量往回拽。
嫁衣瘋狂舞動,井水漫過門檻,所到之處地板滋滋作響,冒出青煙。
“接著!”玄老扔給我一個布包,“把你'兄弟'的骨灰撒進井里!”
我接住的瞬間就后悔了——
那根本不是布包,而是一塊人皮,里面包著灰白色的骨灰。
碰到皮膚的剎那,耳邊響起嬰兒的啼哭,震得我腦仁生疼。
嫁衣突然靜止了。
領口慢慢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淚水混著井水流下來。
“兒啊……”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娘的聲音。
阿灰趁機叼起我的衣領往后拖。
玄老咬破手指在掌心畫符,猛地拍向地面:“封!”
井水開始倒退,嫁衣不甘心地扭動著,最終被拽回井中。
當最后一絲衣角消失時,我聽見鏡中的“影”發出不甘的嘶吼,也跟著碎成了千萬片。
黎明時分,我和阿灰癱坐在祠堂臺階上。
玄老從井里撈上來個陶甕,里面是半甕黑水,泡著塊殘缺的銅錢——
和我脖子上那枚正好能拼在一起。
“往生碗的碎片,”他疲憊地說,“你娘偷來保你們兄弟命的。”
我摸著脖子上銅錢的裂痕,突然明白了爹為什么總說“別碰水”——
每次沾水,封印就會松動,娘就能找到我。
“現在怎么辦?”我的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玄老把陶甕遞給我:“去找另外半塊碗。你爹帶著它逃了,但他撐不了多久。”
阿灰突然豎起耳朵。
我們順著它的視線望去,村口的小路上,一個穿道袍的身影正踉踉蹌蹌地走來。陽光照在他身上,投下的影子卻少了半截胳膊……
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