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殿,丹陛高聳,兩側(cè)銅鶴獨腳而立。
左側(cè),李林甫和李適之持笏站立。
殿中,韋諒認真拱手。
御榻之上,皇帝的目光終于從奏本上抬起,他看向韋諒問:“這么說來,這件事和姚弈、盧奐沒有多少關(guān)系了?”
韋諒微微抬頭,沉吟著拱手:“也不盡然。”
“哦!”李隆基抬手,示意韋諒繼續(xù)說。
韋諒躬身,思索著說道:“陛下,姚閎所言,臣查過他家中所有的銀錢,田地,甚至店鋪,女子的流向,的確沒有和姚弈、盧侍郎有關(guān)的,而在姚弈和盧侍郎家中察查,他們也的確沒有大額的銀錢,田地,店鋪和女子入賬,臣甚至去查了他們喝酒的地方。”
“嗯!”
“他們?nèi)サ哪莻€地方,雖然在城外,也隱蔽,但不是太豪奢,喝的雖然是上等美酒,但也是臨時買的,臣也問過了,那個地方是他們相會當日才定的,這和臣從姚閎處所得的口供一致,不過……”
韋諒抬頭,神色認真的說道:“盧侍郎或許只是出于同僚情誼,甚至是姚相面子才赴會的,但姚弈,他是姚閎的親叔父,或許姚閎沒有對他說實話,但說他一點蛛絲馬跡也沒察覺到,臣是不信的。”
丹陛之上,李隆基能清楚看到韋諒臉上的冷笑,他輕輕點頭:“的確,他是姚相的兒子,當年也是從千牛備身而出,任過尚衣奉御,太子舍人,睢陽太守,太仆卿,禮部侍郎,至尚書右丞,為官多是重職要職,不應該察覺不到。”
“是!”韋諒躬身,說道:“所以,臣覺得,他肯定是察覺到了什么,但他很聰明的選擇了不去多問,不問,一旦成功又能享受好處,失敗又不用擔責,這就是他為什么要聽姚閎的建議,去邀請盧侍郎赴宴的原因……至于盧侍郎,他大意了。”
李隆基淡淡的點頭,目光看向殿外,平靜的說道:“如此,一切就都說清楚了。”
“是!”韋諒拱手,有些哀傷的說道:“左相其實也有錯,他沒有想到,有的人在絕望的時候,會狗急跳墻到那種地步。”
姚閎說的最震撼人心的,還是那句“現(xiàn)在這個天下,他早就爛透了,爛透了”。
但這句話,韋諒根本沒敢呈送上去。
直接刪掉了。
如今的天下,雖然府兵制崩潰,均田制崩潰,但天下盛世,人口眾多,物產(chǎn)豐富,加上李隆基還算勤政,天下雖然隱患重重,上升通道受到限制極多,但遠沒有到明顯顯露出來的地步。
直到西北戰(zhàn)事,往復不停,朝中耗費嚴重,傳導至整個天下,物價瘋漲,百姓艱難,那個時候,才是人間地獄的開始。
“他終究是看錯了人。”李隆基抬頭,看著韋諒,感慨道:“不過,他看對的人更多。”
韋諒輕輕一愣。
李隆基笑了,拿起手里的奏本:“難得你這么維護他,為了他的事情來回奔波,也不枉他在臨終之前,推薦你了。”
“啊!”韋諒驚愕的抬頭,臉中滿是難以置信。
李隆基輕嘆一聲:“門下省在整理他的遺物的時候,找到了他真正留下來的遺表。”
“陛下,左相留了遺表?”韋諒有些不敢相信。
牛仙客病發(fā)的太快,幾乎在一夜之間,人就沒了,這種情況,他怎么可能留有遺表?
不會又是其他人偽造的吧?
“這是他早就寫下的,遺表是給朕的,寫了大半,但沒有寫完,另外有兩份推薦,一個是推薦達奚珣任兵部侍郎,一個是推薦你任兵部郎中。”李隆基抬眼,平靜的看向韋諒。
“陛下!”韋諒趕緊拱手,有些惶恐的道:“臣太過年幼,而且未立大功,對兵部諸事了解淺薄,如何能任兵部郎中,左相推薦太過,請陛下勿要當真。”
韋諒低頭,他雖然推辭,但眼底卻滿是真心的感激。
他沒想到牛仙客臨終前竟然有對他的推薦,而且還是兵部郎中。
不過,也是有些過了。
“呵呵!”御榻之上,這個時候傳來了皇帝輕松的笑聲,這讓韋諒有些楞住了。
李隆基放下手里的奏本,微微搖頭道:“左相的確推薦了你和達奚珣,但他說的,是你們在幾年之后的任職之事,幾年后,歷練充足,成績斐然,那么達奚珣可以任兵部侍郎,而你可以任兵部郎中。”
韋諒一愣,隨即他咬牙認真拱手道:“臣愿為陛下,為大唐效死,不負左相推薦之恩!”
韋諒人雖然低身下去,但聲音之中略帶的微微哽咽,卻是清晰可聞。
李隆基嘆息一聲,說道:“左相為人誠摯,多年行事謹慎,不出一點差錯,尤其是和糴法,更是于國大功,里外推薦了不少的英才……傳旨下去,追贈左相開府儀同三司。”
牛仙客一開始謚號貞簡,沒有追贈。
后來李適之在韋諒算計下強爭,皇帝被迫將牛仙客的謚號改為忠定,追贈尚書左丞相。
現(xiàn)在,謚號依舊是忠定,但追贈卻從二品的尚書左丞相,升為從一品的開府儀同三司,提升極大。
“喏!”李林甫和李適之站在一側(cè),同時領(lǐng)命。
“和糴法的事情,于國依舊有大用。”李隆基看向李林甫和李適之,道:“你們以后要繼續(xù)推行,務(wù)必保證和糴法廣被天下,不要讓朕失望。”
“臣領(lǐng)旨。”李林甫和李適之躬身,神色肅然。
李隆基平靜的說道:“事情大體已經(jīng)處理,剩下的,就是那三個人的事了,傳旨,即刻將姚閎推送西市,斬首示眾。”
“喏!”韋諒用力拱手,要是沒有姚閎的混蛋行徑,牛仙客的后事也不至于如此艱難。
一側(cè)已經(jīng)有通事舍人轉(zhuǎn)身出殿,快速前去傳旨。
用不了多少時間,姚閎被斬首的消息,就會被送到興慶殿。
韋諒心中嘆息一聲,姚閎被斬首是必然的。
不過因為那日韋諒的逼供之下,姚閎坦白的很誠懇,這幾日,他很是過了一點好日子。
也算是臨刑前,最后一頓飽飯吧。
“至于姚弈!”李隆基冷笑,說道:“此事他有失察之罪,貶永陽太守。”
尚書左丞為中書正四品上,而永陽太守是地方正四品下。
京官貴重,本就高一等。
姚弈這一下,等于被貶了兩等。
“盧奐雖然沒有大錯,但行事不謹,傳旨,貶盧奐臨淄太守。”李隆基大手一揮,直接貶了盧奐。
韋諒和李適之同時驚訝的抬頭。
盧奐在這件事中,完全是被牽連的角色,貶他有必要嗎?
韋諒自己承認,他對于盧奐和姚弈是有些不滿,但這些嚴懲,對姚弈還行,對盧奐是不是有些過了。
這個時候,李林甫站在原地平靜的拱手道:“臣領(lǐng)旨,敢問陛下,兵部如今該當如何?”
兵部尚書牛仙客病逝。
兵部侍郎盧奐被罷免。
兵部無人主持。
李隆基想了想,說道:“讓李彭年抓緊回來,在李彭年回京之前,讓達奚珣掌兵部之事,其他諸司輔佐。”
“臣等領(lǐng)旨!”群臣齊齊拱手。
“好了,就這樣吧。”李隆基抬頭,道:“再過幾日,左相離京之時,朕會讓人將詔書下發(fā)的。”
“多謝陛下!”眾人再度拱手,然后告退出了興慶殿。
韋諒走出殿中的時候,不由得目光輕嘆。
牛仙客的事情總算是了結(jié)了,但這件事情的影響很快就會轟傳天下。
牛仙客畢竟是多年侍中,門生故吏絕對不少。
尤其是河西隴右朔方一帶,威信極重。
韋諒,他是要去西北的。
他做的這些。
人人都看在眼里。
……
不多時,興慶殿中,除了左右帷帳之后的中書舍人,給事中和左右史之外,已經(jīng)沒了他人。
李隆基神色淡漠的坐在御榻上。
人是側(cè)坐著的,但左手卻在不停的翻動牛仙客的遺表。
牛仙客在遺表當中寫了很多東西,并不是像李隆基說的那么簡單,涉及到很多高層事務(wù)。
終于,李隆基有些煩躁的將奏本放在一側(cè),抬頭道:“傳旨,讓賀卿進宮。”
“喏!”高力士拱手站出,肅然領(lǐng)命。
不多時,賀知章已經(jīng)身體干凈的進了宮,
只是若是細聞,依舊能從他身上聞出不少酒氣。
此時,皇帝已經(jīng)不在興慶殿,而是到了沈香亭。
賀知章到的時候,皇帝正站在沈香亭中,眉頭緊皺的看著眼前滿湖的蓮花。
“老臣見過陛下。”賀知章聲音輕和的在皇帝身后響起。
“八郎,朕心中煩躁。”